除了跟老婆儿子一起，卜晓得平日不下小馆不请客，今晚他破例，请的是同被任命的人文学院副院长齐智人。一度传闻，齐智人要当院长，弄得他心烦意乱，如今尘埃落定，中彩的是他，得安抚一下齐智人，齐智人年龄比他大了一截子，这次当不上院长，以后再也构不成对他的潜在威胁，齐智人还是市人文学会的十三名副会长之一，社会关系不少，把这位副手安抚好，让他真正成为助手而不是绊手，事情就好办了。
院长请客，齐智人自然是却之不恭。一度风传他要当院长，他心存窃喜，转眼就是耳顺之年，最后一班车了，岂料被资历比他浅得多的卜晓得挤出，只怨自己时运不济，好光阴虚掷在整日摇旗呐喊的年代，学术水平上不去，又让年龄绊住脚，失去这最后的机会，上升空间被彻底封死，能有个副职，大小也是个处级，比教授实惠，他也就认了，卜晓得春风得意，正在上升势头上，自己自然要摆正位置，当好副手。
吃饭的地方就在学校的小食堂，学校旺不旺，小食堂看一看。远远地，卜晓得看见白书记陪着一群宾客在前头走着，不是上级领导部门调查研究来的，就是兄弟院校学习取经来的，学校领导出面宴请，规格都是高的。卜晓得进门，几个贵宾包间已座无虚席，大堂多是本校教师来打牙祭的，今天也客满，卜晓得好说歹说，服务员才在角落里加了张两人对座的小圆桌，落座后，他点了一瓶啤酒、两个热炒，邻桌几个熟悉的老师看见他俩，有的举筷招手，祝贺他们新官上任，有的含笑点头，说这两人一个年轻气盛一个老成持重，正好优势互补，人文学院前景看好。也有人暗暗为齐智人叫屈，担心他是不是甘当副手，和卜晓得合作得好。
卜晓得首先举杯，预祝两人合作愉快，接着，推心置腹，给齐智人说了人文学院组建方案的要点，描述了学院美好发展前景。“我看过人文大楼建筑蓝图，去过建筑工地，三十三层，宏伟壮观，全市首屈一指，不愧为全市几十座高校中的第一家人文学院，上面对我们期望很大，我们俩要全力以赴，通力合作，努力把它办成一个样板，老齐，有没有这个信心？”
齐智人举杯回应：“卜院长你放心，有什么宏大设想尽管说，我全力配合、支持，当好助手。”
两个人同时把漂着厚厚一层白色泡沫的杯子伸出去，碰了个叮当响。
卜晓得端着杯子。“我有个想法，我们不但要把学术水平搞上去，力争与国际一流人文学院接轨，也要把经济效益搞上去，让大家都增加一点收入，生活有所改善。如今当领导，光靠上面给的一点经费，哪能玩得转？不抓经营管理，效益上不去，口惠而实不至，大家的积极性就要打折扣，提不起劲，你说是不是？”
齐智人的思路还没转到效益上去，不是经济学院，又不跟商界打交道，这个效益怎么个抓法。
“来，”卜晓得举杯，和齐智人又碰了个当啷，“学学经济学院，我们也办几个高级培训班，搞点创收如何？”
齐智人抬眼：“你已经有所考虑了吧？”
“是的。”卜晓得当仁不让，“我考虑可以办两个高级培训班。一个是秘书班，如今民营企业遍地开花，昨天大字不识几个的主儿，摇身一变成了农民企业家，众多暴发户，家产千万亿万，但是对文书、报告一窍不通，上面找开座谈会，连个讲话稿子也弄不来，身边急需秘书人才，办一个高级秘书培训班，可以解决这方面的紧缺需要，如果有几个学员能送到政府头儿身边，我们今后办事就方便多了。这个事，我想请你抓。”
齐智人沉吟，这个事当然不错，办得好，大家眉开眼笑，也是他的一份政绩，但是难度不小，这年头，人们都挖空心思想着快挣钱、多挣钱、挣大钱，谁对秘书班感兴趣啊，感兴趣的只能是几个穷哥们。收费高了，他们交不起，收费低了，我们没效益。难哪！
卜晓得琢磨，齐智人说的也是实情，办班的成效，关键在收费，收费低了，白费力气，谁还提得起劲来：“智人，收费不能低，了解一下人家办班的收费标准，我们就高不就低。”
齐智人还在沉吟。
“智人，”卜晓得才思喷涌，“我还想办一个作家班，不要只看见穷哥们，大款、大腕里面，包括一些官员里面也有对写写画画很有兴趣的，钱多了就想出名，要出名就要拔高自己，现在有的企业家写怎么成功怎么发家之类的书，都是找人代笔，上一回作家班，懂点儿写作，就是让别人代笔，自己也好在上头改动几个字，总比啥也看不明白、不著一字的草包感觉好。捞一顶作家帽子戴戴，成为儒商、儒官，这含金量提高，是商生意更好做了，是官上升空间就打开了。说不定还能鼓捣出一两篇文章得奖呢。我们的招生目标要瞄准这部分人，他们不仅会带来效益，还能扩大我们学院的影响。这批高端学员，是富矿，我们把它开采出来。”
齐智人犯难，高校招生竞争激烈，抢考生轧扁了脑袋，他只听说却从未参与过招生，培训班不是正规军，低一个档次，要吸引这部分人，没那么容易。
卜晓得提醒说：“我们不讲究录取分数线，这可是一大优势。”
齐智人还是有所保留：“我们也不能成了捡破烂的。”
“那是当然，我们要的是优质生源。”卜晓得缓缓摆动着手里的杯子，忽然眼睛一亮，“智人，我想起了一个招生能人！”
“谁？”
“邵门生。”
齐智人点头：“我也想到了他。”
卜晓得说：“如今高考状元、学习尖子都往经济学院奔，筛下来的才到文史系科，这怎么成啊，我们文史系科又不是收破烂的。去年情况大有改变，高考状元也投奔我们啦，这都是邵门生的功劳啊。为拉来这个高考状元，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一共跟这个高考状元沟通五次，跟学生家长深谈了两次，把我们系的学术水平、师资实力做了详尽介绍，我们是全国一流全市第一，我们的过昆仑先生不仅是史学界也是文学界公认的大师，这才把这个北大也录取了的考生从虎口夺了过来，开学前一天，我亲眼看见邵门生领着这个考生和陪同的父母一家三口高高兴兴来校报到，邵门生还介绍我跟这一家三口见了面。”
“他怎么介绍你的？”齐智人来了兴趣。
卜晓得笑道：“他给了我三个最：最年轻教授，最有水平、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还说我是过昆仑的嫡传弟子。”
齐智人有点儿酸溜溜：“你是明星教授，你行啊！”
卜晓得安抚说：“你若在场，他会一样介绍你的。”
“第一个最就没我的份，我是人到中年啦。”齐智人仍把自个儿视为中年，一头黑发就是佐证，可是瞒不过细心人，鬓角冒出的发根都是白的，染发剂质量不过关，揭穿了秘密。
卜晓得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鬓角，常照小镜子，对脸庞每个细部了如指掌，发梢、唇髭，每一根都墨黑墨黑，是真的，不是染过的假货。老齐你就不要懊丧了，这是你我都违反不了的自然规律，给你当个副院长已经不错，不要再存非分之想了。他不想继续这个容易引起对方伤感的话题，语调一转：“还是说正题吧，邵门生的公关本领在我们系称老大，全校也是数一数二的，把他弄过来为办培训班出力，这个班断无招不到新生之虞。”
齐智人搁下杯子，依然神色犹豫，培训班和本科不同，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邵门生正走俏，听说好几个系都拉他帮忙招生，他有没有积极性干培训班的活，没把握。
卜晓得说，邵门生当学生时听过我的课，还在我家吃过饭，跟我关系不错，我找他谈，调他到学院办公室当副主任，他会来的。
“好主意！”齐智人把杯子伸出来。
卜晓得把杯子迎上去，碰了个叮当：“我们有我们的优势，国宝级大师过昆仑在我们这里。”
齐智人劲被鼓起来：“我建议请过老担任我们学院名誉院长。”
“我向党委建议过，领导说过老年事已高，不适宜再担任什么职务，过老本人也不想过问行政事务。再说让他当这个名誉院长，也太屈尊了吧。”卜晓得说得恳切，心底里，他并不希望有个太上皇约束自己。
“我回去再想想，也搞个方案出来，最好把邵门生找来一起议议。”
卜晓得说行，稳一点，我们可分两步走，先搞一个秘书班，办出经验了，再上作家班。
回家的时候，卜晓得志得意满，喜气洋洋，宋昭问他要不要再吃一点东西，他连连摇头，已经酒足饭饱了。
脱衣上床的儿子从被窝里探出头：“爸爸，你当上院长，也该请我和妈妈吃顿饭吧。”
卜晓得毫不犹豫：“请，一定请，等搬了家。”
儿子忘不了放学路上和同学的争论：“爸爸，你这个院长和局长哪个大？”
卜晓得疏导说：“你问这做啥，把书读好，在学校老师注意你，表扬你，让你做学生会干部，代表同学出头露面，将来工作了，你有成就，出了名，领导看重你，电视台愿意采访你，上你的节目，就是你大。”
儿子又问：“小队长和班长哪个大？”
卜晓得看了儿子一眼：“我看差不多，谁在同学中威信高就谁大。”
儿子来了劲：“我这个小队长是同学选的，是不是说明我在同学中有威信？”
卜晓得点头：“你没有威信，就不会选你，你不能骄傲自满，不能翘尾巴，功课再加把力，下次选班长，同学也会选你。”
儿子说：“班长都是老师指定，不会让同学选。”
卜晓得加重语气：“那你就争取考个前三名，让老师指定你当班长。”
儿子皱眉，跑步他能前三名，功课前三名，他底气不足。
宋昭走过来：“你们父子别再讨论了，把搬家的事筹划一下。”她拿了一张清单，“要搬的大头是书，我估算一下，需要五十只纸箱。”
卜晓得一听，头大了：“哪里去搞这么些纸箱？”
宋昭说：“我打听过了，总务处有。”
卜晓得作难：“总务处抠得很，肯给我们用？”
宋昭说：“过去不给，现在会给的。”
“为什么？”
“你现在是院长了。”
7
星期日搬家，赶上个大晴天，搬家车刚刚在新居楼前停下，卜阿宝看见和他没争出输赢的小班长从门里出来，他跳下车冲到小班长跟前。“你怎么也在这里？”
小班长回答说，我家在这里有房子。
“好啊，我们成邻居了。”
“不对，”小班长纠正说，“以前住这里，现在搬家了。”
“那你还来做啥？”
“妈妈让我来，看看信箱里还有没有我家的信。”
“你们搬了家，信箱钥匙还不交？”
“我妈说了，等有人搬进来再交。”
“你家住几楼？”
小班长报出楼层、房号，卜阿宝一听，正是自己要搬进的新家，忙说，你快把钥匙交出来，这是我家。
小班长爽快地掏出钥匙。“给你，我们家的房子装修很新的，你家搬进来可以省掉装修费。”
“我们才不要你家留下的装修呢，要酒吧做啥，没文化，我们都敲掉啦。”
“你们老土，才没文化呢！”
两个小刺头谁也不让谁，又冲撞起来。
“你神气什么，我家搬进的新房，比这大比这好，小区有游泳池，还有花园让我踢球。”这孩子也未忘记放学路上的争论，此刻他觉得自己赢了，“还是我爸比你爸大！”说罢，做了个鬼脸掉头奔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