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晓得瞪着手机视屏上这两行字，冷冷的，水杉这是怎么啦，这些天对他态度冷淡，若即若离，不对呀，不是休班吗，怎么又有了事，什么事？转念一想，是不是她父亲病情有变？卜晓得陡然感到，对水杉父亲的病关心不够，也可能是水杉冷淡他的原因。
看房的日子到了，开渠集团派来的一辆中巴挨家挨户，把卜晓得等一伙看房贵客一一请上车，直驶仙苑。大家嘻嘻哈哈，说股市，说房市，说旅游，靠窗一个刚刚旅游归来的胖子，大谈海外奇闻：“诸位注意，到了夏威夷，我才知道女人不必买胸罩，到了泰国，我才知道漂亮妹妹裤裆里有小鸟。”一片笑声，卜晓得说胖子眼睛毒：“我也看过人妖表演，怎么就看不出漂亮妹妹裤裆里有小鸟，跟人家上床了吧？”胖子矢口否认，我不是同志，我不爱武装爱红装。胖子左看右看。“咱车里咋没一个红装啊？”
人们把目光投向卜晓得：“你电话里说的那位模特儿空姐，不见人影，今天来不来啊？”
车里没有一个女人，确实有煞风景，卜晓得一副无奈神情：“人家加班，人在天上呢。”
“遗憾、遗憾。”胖子叹气。
车子开进仙苑在会所门口停下，吴助理在门口迎接说：“范董事长在接待一个从纽约过来的海外团，马上就过来。”卜晓得接话，你们搞大了，牌子打到了海外。
吴助理自豪地应声：“我们范董事长目标之一，是在海外要占有一席之地。”
卜晓得说：“好啊，我们乐观其成。”
被引入第二贵宾室落座后，范董事长在对面第一贵宾室才致完欢迎词，那里来的一批海外看房客，他优先接待，耽搁十五分钟，他就过来了，向大家表示热烈欢迎，说今天仙苑很热闹，那边是海外看房团，这边是各位，内外宾一起来，都要沾沾仙苑的仙气啊。非常有意思的是，海外看房客里，还有一位我当年大学的同学，毕业分手，我国内从商，他继承遗产国外发展，现在也回来置一份房产，可谓条条道路通罗马了。
卜晓得忍不住，范董，你说的这个老同学是谁呀？
“我们教室后排靠墙右侧第一个座位，记得是谁吗？”
卜晓得想了想：“啊呀，常万里，我们班上的长脚，我怎么记不得他，周末我总是跟他一起小店吃阳春面。”
范开渠说，对呀，就是他。中午宴会，你们好好聊聊。我本来是要亲自陪大家的，北京昨晚来电话，要我今天上午十二点前赶到，我马上去机场，由我的副总和吴助理全程陪同你们。说着匆匆转身，大奔已经等在门外了。
什么事这么急，卜晓得猜想，是不是公司上市批准了？这可是头等大事，快去吧。卜晓得注意力已经转移，长脚当年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活蹦出来了。老远一群同学拥过，第一个进入他眼帘的是长脚，校运动会扛大旗第一个走在头里的是长脚，满饭厅站着用餐的人群，出人头地的是长脚，长脚、长脚，全校几千名学子中，凤毛麟角，没人能与长脚试比高。可长脚的学习成绩他却不敢恭维，绝对不跟身高成正比，即使体育课，一百米起跑，人家到点了，他还撂在半道上。焉知二十年，长脚啥模样，老杜与阔别二十年老友相见，“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悲喜交加，悲多于喜，待会儿跟长脚相见，当不致如此。卜晓得已无心看房，他急着要跟长脚一叙同窗之谊了。
一起来的朋友倒是专心看房，不同房型一一挨着看，不只看老板拿出来做展示的样板房，在旁引领的吴助理不厌其烦，客人要看哪里看哪里，他边走边说，每套房子优点可以一口气列出七八条，客户入住后保证身心愉悦益寿延年，一百个放心满意。一行人议论房价未来的趋势，有看涨的，也有看跌的，吴助理坚定不移两个字：看涨！你们市内市外走一遍看看，还有空的地块吗？地越来越少，有钱人越来越多，房价自然越来越高，股市一直熊，投资的最好品种自然是房产。仙苑的房子，自住、投资两相宜。吴助理这套说词打动人，看完了房，一行人几乎都毫不犹豫签下购房合同，卜晓得也签了一套，今天可谓功德圆满，也算还了范开渠一个人情。
午宴在21世纪大饭店宴会厅举行。两辆中巴把中外两个看房团同时送达，一大群人向电梯走去，卜晓得一眼就看到人群中冒出来“出人头地”的长脚，他快步赶上前，碰碰长脚的臂膀：“常万里，还记得一起吃阳春面的老同学吗？”
长脚停步转脸，居高临下，眯了眯眼，想起来了：“啊，我们年级的卜才子，还这么年轻！”
卜晓得十分受用，这世上还真少不了假，这一头乌亮黑发都是化学品制作，发要是不染，可不“鬓发各已苍”，自己已经悄悄在步齐智人的后尘了。长脚丢来桃子，自然要还他一个李子。
“常兄，‘出人头地’的是你，在你面前，我总是矮了一截。”
长脚笑道：“我‘出人头地’是有形的，你‘出人头地’是无形的。”
卜晓得不解：“何谓无形？”
长脚说：“听说你成了大师，大师是看不见的。”
“只是‘听说’。”卜晓得心里嘀咕，纠正说：“大师不是无形的，大师也能看得见，国内正举办中的大师赛，可以让你看到一个个有形的大师。”
长脚似有所悟：“阁下也在其中吧？”
卜晓得带点神秘意味：“你等着看结果吧。”
长脚表示遗憾：“国外生活多年，国内情况已经生疏，还有大师赛，新鲜。”
卜晓得说：“改革开放年代，新事物层出不穷啊。安排个时间，我们好好聊聊。”
“行啊！”长脚一口答应，“学校对面那个小店还在吧？我们再到那里去吃碗阳春面。”
卜晓得笑：“要回母校寻根呀，小店早鸟枪换炮，不卖阳春面了。”
长脚说：“这个根我要寻，阳春面也要吃，我请客。”
卜晓得连连摆手：“那哪儿成，我得尽地主之谊。”
长脚摇头：“你当我是外国人？我在这里也是地主啊！”陪在一旁的吴助理赶忙插话：“常先生已经签了五套房子合同。”
卜晓得心想真是低估了长脚，现在的成绩不是与身高成正比，是大大超正比啦，马上口气一变：“那好，你请。”
两人同上了一部电梯，卜晓得的头只稍稍过长脚的肩，站在长脚身边，有窒息之感，这不是在长人的肩下，是在财富的山下。
中外看房团分坐两张大圆桌，集团副总在吴助理引领下，绕着两张大圆桌挨个儿敬酒，先外后中，在“出人头地”前，停留的时间长多了，卜晓得也不甘人后，端着杯子过去：“老同学，我俩干一杯。
闹腾了近一个小时，长脚端着杯子来到卜晓得身边，又互敬了一杯，声称要提前退席去赶一场谈判。卜晓得忙问怎么联系，长脚递给他一张名片，他也还过去一张，目送长脚离开宴会厅。
席散，回去的路上，卜晓得掏出长脚的名片，长脚不从文不从商，头衔是一家医药公司董事长，报纸上见过这家医药公司研制治癌新药的消息，没往心里去，哪知公司老板竟是老同学，水杉好像托过他打听进口的治癌药，问问长脚，肯定清楚的。当晚，他就给长脚去电话，约定第二天傍晚同进晚餐。
按长脚意愿，他们选择了当年的小饭店，两人一左一右下车，在饭店门前，长脚徘徊不前：“这是那个小饭店吗？连名字也改掉，我都不敢认了。”
卜晓得接话：“这还算好的，在原有基础上加了一层，许多地方都是推倒重来，面目全非了。不过这个店也不保险，学校再扩张，它就得拆迁，那时候你再来寻根，就没根可寻了。”
长脚说：“我看报纸，国内大学拆迁圈地，大兴土木，大楼造了不少，大师……”长脚突然把“难觅踪影”一词咽住，话题转向国外大学，“哈佛的扩建方案，计划五十年完成，旭光的扩建，一年二年还是四年五年，世界独一无二的大跃进。一搞大跃进，就把什么历史遗迹都荡平了。就说这个小店，可以勾起我们多少美好的青春回忆，真希望它能够保留下来。”
卜晓得点头：“我有同感，当年我们每周光顾一次，一碗阳春面，这小店也算是我们俩的一个发祥之地。”
长脚说：“门口挂一块牌子，卜大师大学时代吃阳春面之地。”
卜晓得说：“要挂挂我们俩，你是大企业家，学商组合，这是当代潮流。”
一阵说笑后，两人上楼找了个靠窗面朝学校的座位，服务员送上菜单，长脚拿过来翻看，点了一瓶红酒几个菜，服务员问要不要主食，长脚说，来两碗阳春面，服务员指着菜单上的面食类，有什锦面、牛肉面、排骨面，熏鱼面，没有阳春面。长脚说，我就是要光头光脚的阳春面，钞票不少付。服务员应声而去。
卜晓得说：“海外待了这么多年，你这个阳春面情结，倒是结得深啊。”
长脚说：“你不会以为我不请你去大饭店是怕破费吧？”
“哪里的话，谁稀罕山珍海味，都腻了，现在这种吃法，才有文化意味。我想起老杜的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我们没剪春韭，不间黄粱，却也重尝阳春面，重温青春岁月。”
酒菜上来，两人端起酒杯，碰了碰仰面一干而净。卜晓得问长脚，怎么会经营医药公司的？
长脚说：“这也是我大伯的旨意，我奶奶爷爷都是癌症死的，大伯发誓要网罗人才研制治癌新药，这是我们公司的主攻方向。”
卜晓得忙说：“你们主攻方向选对了，现在国内环境污染严重，癌症患者日益增多，你们如果研制出治癌新药，国内是一个巨大市场。”
长脚放下酒杯：“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推广一种本公司研制的治癌新药，它能代替手术，只攻击癌细胞，不损伤好细胞。”
“如果已经动过手术呢？”
长脚回答说：“病人依然可用。它能搜索可能残留的癌细胞，加以消灭，代替化疗、放疗，巩固手术成果。”
“这个药，价格不菲吧？”
长脚说：“价格是贵的，在美国已经临床应用一年，效果良好。在中国还要通过卫生部批准。为了日后推广，我们选择了几家有条件医院，临床免费使用，以观疗效。”
“这可是癌症患者的福音。我有一个好朋友的父亲患癌症，是不是可以进入你这个免费试用范围？”
“病人在哪里？”
“在H市医院。”
“这次我们选定的医院也有这家医院。”
“这太好了。”
“病人病情在什么阶段？”
“我说不太清楚。病人女儿在本市上班，可不可以让她跟你见个面？”
“可以啊，我这两天在，请你朋友来吧。”
“好，我今晚通知她。”
酒菜用毕，上阳春面，长脚用筷子夹起长长一束，空中停了几秒钟才送进口中。“味道不如当年了。”
卜晓得接话：“这漂在面汤上的油，是转基因黄豆做的，味道不行了。转基因黄豆从美国大量进口，你在美国吃的油，是不是也是转基因黄豆做的？”
长脚摇头：“法律禁止。”
卜晓得叹息：“我们的食品，还是法律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长脚说：“慢慢就会照到的吧。”
两人的面都只吃了一半，就双双把碗搁下了。
餐毕，长脚用信用卡付账，小店不用信用卡，卜晓得说，我带有现钞，我付。
长脚苦笑：“这用得上国内当下一句流行语：‘不好意思。’”
卜晓得犹未尽兴：“我领你校园转一圈。”
卜晓得中等个头，一跟长脚挨着，就成了矮人，好在暮色浓重，图书馆、教室大楼灯火辉煌，林荫道上不见行人，两人边走边辨认，两旁原先的田野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大楼填满了，长脚感叹，大楼越盖越多，空间越来越小。
卜晓得说，我当人文学院院长的时候，大楼还没这么多，左边这几幢，是这两年冒出来的。
长脚说，这次回来走了几个城市，中国造大楼的速度，堪称世界之最。
一对男女同学对面走来，擦身而过，相互搂着腰肢，长脚说，看着这两个年轻同学，我想起当年的你和宋昭，林荫道上、饭厅里，也是形影不离，成为校园里一幅独一无二的风景，超前啊。
卜晓得说，我们可没有相互搂着腰。
长脚说，我不信，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谁晓得你干啥。不同的是，现在这些孩子胆子大，不偷偷摸摸，当着你的面，相互搂着不脸红。他问卜晓得：“宋昭好吧？代我问候她。”
卜晓得说：“宋昭很好，现在美国。”
“长住还是短住？”
卜晓得斟酌了几秒钟：“不长不短。”
长脚敏感：“你刚才说的父亲生癌的这个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吧？”
卜晓得坦然自若：“她是本校毕业生，我做过她的老师，师生关系。”
长脚笑道：“你别忙着说明是什么关系，听说国内大学老师找学生情人的不少。在美国可不行，兜出来，老师就得卷铺盖走人。国内风气变了，找情人成风，揭出来的贪官哪个没有几个情人。大学也就不能免俗。”
卜晓得辩驳说：“你不能拿大学老师跟贪官比，贪官是拿权钱做钓饵，老师不同，如果有学生愿意做他的情人，那是他的学问人品引起学生的倾慕，主动的是学生。”
“哈哈，你不打自招了，你这样的名教授、大才子，自然会有漂亮女学生倾慕。好啊，你这个女朋友父亲的病，我一定尽全力帮忙，你快点跟她联系。”
“那就非常感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