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和热恋中的宋昭来到北戴河,在一家小旅馆放下行囊,就迫不及待奔往海滨。他俩不是弄潮儿,才学会在游泳池里扑腾,他俩向往大海倾慕大海,到海边了,真是心旷神怡,一望无际的抖动的海面上,一道道波浪前呼后拥滚滚而来,波光映着巨浪,一股股扑向岸边,溅起璀璨的水花。姑娘们色彩缤纷的泳装,没入海水后只剩下星星点点,越去越远,近处,塑皮筏子载着戴墨镜男女水上来去漂流,这是两人从未见过的全新世界。他们小跑着下到沙滩,学着别人的样子,把自己埋在金黄色细软温热的沙堆里,只露出头脸仰望蓝天,一忽儿从沙堆坐起,远眺蔚蓝色海面一线白浪缓缓滚来,一只只洁白的海鸥在海空翱翔。
卜晓得只想这样沙滩上观赏,宋昭耐不住,从沙堆跃起直奔水中,卜晓得也紧追跟进水中,先在浅水里来回,不知不觉中,离岸几十米,忽然潮水上涌,浪头大了,大胆的人不予理会,继续体会与海浪搏击的快乐,更多的人纷纷反身回游,卜晓得反身最早,大呼宋昭快走,就使足浑身力气往回游,游到岸边,回头一看,宋昭不在身畔,他毫不犹豫,转身返回观望,一个浪头把他淹没,他站起身,破浪而出,他看到宋昭了,不是在水中,是在一只小筏子上,宋昭说她很幸运,不是这只小筏子上的人伸手拉她一把,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游得回来。卜晓得承认是自己失误,没等她。宋昭倒不这么看,你游泳功夫也不行,救不了我,是我自不量力,游出线了。卜晓得在海上扮演不了英雄角色,回来倒是连夜写了一篇散文《海的启示》。
我扑进了海的怀抱。她的肢体那样灵活,肌肉那样充满弹性,拥抱那样热烈那样有力,它澎湃的激情推拥着我摔打着我,我呼唤着,亲爱的,我来了。我一次次地被浪头淹没,又一次次地破浪而出,坠落谷底时没有慌乱,虽然身下是无底深渊;被抛上浪尖时没有狂喜,前面又出现更高浪峰。我无所畏惧,亲爱的就在前面!我感染了海的激情海的伟大。和侏儒在一起人会变得猥琐,和巨人在一起人就变得高大,徜徉在大海的怀抱,充盈全身的是一种搏击的快乐,驰骋疆场的快乐,洗涤尘垢后破除身心枷锁的快乐。
他把这篇散文加了个“赠幸运儿”的副题,献给宋昭,在学校的一次晚会上,宋昭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这篇散文。宋昭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是的,宋昭回来了,经过那次惊险,宋昭泳技有很大长进,获救的人中,一定有宋昭,宋昭一定会回来。
他一忽儿坐到电视机前,一忽儿坐到收音机前,报道传来的可不都是好消息,这里久旱不雨,田野龟裂,那里暴雨倾盆,马路成泽国,环境恶化,气候反常,宋昭赶上这个多灾的季节,也一定能走出这个多灾的季节,他又一次呼唤宋昭,宋昭能听到他的呼唤!
几个小时过去,依然没有任何后续消息,他又惶惑了,宋昭还有没有可能回来?他又忆起北戴河之旅,宋昭乘塑皮筏子朝他漂来,宋昭此刻在哪里,是在回来的路上?
他翻出地图,仔细研究,飞机是在白令海一个小岛上空坠落的,搜救迅速,遇难者生还的可能性大,他默默祝祷,宋昭是在生还的路上。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地图看得他头昏眼花,疲累不堪,又一次摔倒沙发上,不再去想,听天由命了。
电话铃响,急促,响个不停,他迷糊中伸手抓起茶几上的话筒。
“卜院长,宋昭得救啦!”齐智人声音里抑制不住兴奋。
“她人在哪里?”
“刚刚电视播最新消息,获救名单中有宋昭的名字。”
“真的?”卜晓得还躺着,以为是做梦。
“你怎么啦,不看电视?”齐智人急了,卜晓得莫不是受刺激过度,脑子出了毛病?
卜晓得醒了,一看话筒结结实实地握在手里,不是做梦,是真的,齐智人打来的电话。他翻身坐起:“智人,我一直开着电视机收音机,怎么没看到没听到?”
话筒那头表示理解:“卜院长,新闻很短,你可能打了个盹,错过了。宋昭确实获救,我是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我老婆说了,宋昭回来,我们宴请、庆贺。”
电话铃又响,是张扬帆:“晓得兄,我刚看了电视,恭喜你,宋昭获救啦。”
卜晓得定神,不能不相信,宋昭获救是真的。
让他意外的,洪仁达也来电话表示同样的祝贺,卜晓得忍不住冒了一句:“我的老婆没移民,该还我一个清白了吧?”
对方同情:“这回让你受委屈了。我在会上是为你说话的,大家听不进,我孤掌难鸣,无能为力啊。”
卜晓得声调平静:“老同学,我不是怪你,你们那里,也太不做调查研究啦。”
对方承认:“你说得对,我们要从中吸取教训。现在宋昭回来,谣言不攻自破。”
几个电话一接,卜晓得有了精气神儿,电视机、收音机都还开着,他在沙发里坐正,眼盯着电视屏幕,耳听着电台广播,等着新闻再次播报,午夜已过,还不见再次播报,他又沮丧了,为什么他最最需要听到的消息偏偏不让他听到,倒是一个个别人来向他报告,这究竟是不是最后的真实,在没有听见宋昭的声音之前,他怎么也释放不了心中的重负。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城市沉入睡乡,夜空无星无月,路灯微弱的光亮和偶尔经过的夜行车声,表明这城市还在活动。一架夜航机高空嗡嗡飞过,他抬首仰望,宋昭,你在哪里?
宋昭此时正躺在大洋彼岸的一家医院里,她苏醒了,是长进许多的游泳功夫帮了她,她紧紧抱住漂浮水面的一块铝板,随波逐流,也不知过了多久,被搜救船只发现时,她已经精疲力竭,失去知觉,等苏醒过来,四周是雪白墙壁,刺得睁不开眼,她伸手揉眼,一位绿衣绿帽脖子上挂着诊筒的洋大夫,和蔼地站在她床前,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自己得救了。
这不是做梦吧,坠落大海的瞬间,她感到自己还没有完,还有意识,她抓住撞碰她的一块板子,紧紧抱牢,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她的挣扎,一个浪头把她淹没,她紧抱着的板子载着她又破浪而出,那年在北戴河,身下没这块板子,游泳功夫也不及今天,她也没被淹没,这给了她一分镇定,但是那年海岸就在看得见的前方,这回海岸在哪里?茫茫无际,遥不可及。还能得救吗?生,还是死,就在一念之间,只要手不松,不脱开板子,不停止挣扎,就有生的希望,会有人来救的,我会得救的!
“你恢复得很好,你生命力很强。”洋大夫的话她听得很清楚,她和洋大夫没有语言障碍,她的回答充满感激:“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洋大夫说:“你是幸运儿,晚来一刻钟,你就没命了。”
宋昭心潮滚滚,亏得搜救船来得及时,亏得医院急救车分秒不差,亏得急救医生提前等着,也亏得她命大,坚持到最后一刻,这当中任何一个环节的错失,她都回不来了,她感谢这些救命恩人,感谢生活,感谢这个世界。也感谢她自己。
洋大夫告诉她,你身体还虚弱,需要在医院住一个星期,你在美国有亲人、朋友,他们会来看你的。
宋昭神色平静,舅舅一家都在东部,搭飞机赶来要五个小时,他们很忙,她不想拖累亲人,出院的日子,航空公司能负责安排她回国就行了。眼下,她需要请医院帮她发两封电报,一封给舅舅,一封给丈夫卜晓得。
洋大夫答应她的要求,让她写下地址,医院半小时后可以把电报发出。洋大夫说她想得周全,航空公司会给你回国做安排,要给你补偿的。你不愿劳累亲人,亲人接到电报会来看你的。
医生刚走,护士引进一位不速之客,宋昭哇一声从床上坐起,表姐从纽约赶来了。
表姐提着鼓囊囊的双肩包,放下包,坐到床前:“小表妹,你是福星啊。你可把我们吓死了,爸爸妈妈和我们全家都为你高兴为你祝福,说是上帝保佑你。爸爸派我代表全家来看望你,我问过医生,还要在这里住一个星期,我来陪你。”
宋昭惶惑:“这怎么行啊?你要上班,再说我没事,身体虚一点,养几天就完全恢复了。我又没有语言障碍,还怕我回不了家乡啊?”
表姐笑着说:“我们不怕你回不了家乡,但是我们不放心。不守着你,我们怎么向卜晓得交待啊。我已经给卜晓得发了电报,让他安心。”
宋昭眼睛润湿,说什么感激的话都是多余的了,有表姐陪伴,不再有异国他乡孤独无助的感觉。
表姐打开包,取出一袋水果。“我给你剥只橙子。”
宋昭尝了一瓣,汁多味甜,深情地望着表姐。“阿宝没给你们惹麻烦吧?”
表姐说:“这孩子很好,懂事。”
宋昭说:“但愿是这样。我也放心了。”
表姐说:“开始我们也担心,可这孩子很冷静,不哭不闹,相信妈妈会得救,这孩子的表现,反过来感染了大人,我们也镇定多了。”
宋昭感到宽慰:“表姐,在你们那样的环境里,不懂事的孩子慢慢也会变得懂事的。”
表姐说:“阿宝学会了打棒球,跟我家伊登成了好球友,简妮也喜欢他,我们这里生活他完全适应了,你可以放宽心。”
宋昭感动,有这样的好舅舅好表姐,真是福分,有兄弟姐妹就是好,在自己家里,阿宝独养儿子一个,连个玩伴也没有,老说没劲,到这里又有哥又有妹,如鱼得水,就不想回去了。
表姐告诉她:“本来打算,你出院后接你回纽约住一段日子,爸爸不同意,说那要让卜晓得急死了。我想,你回去可以与晓得商量商量,要是愿意出来,在这里找工作不成问题,你是没有语言障碍的。”
宋昭笑道:“还是给老太太读《简?爱》?”
表姐说:“到中文学校当老师,你是很棒的,那里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卜晓得也可以来,他在国内是名教授,我和爸爸可以帮他联系、推荐,为他找一个他有兴趣的岗位。可能麻烦些,初到这里,不会像他在国内那样受推崇,这要有心理准备才行。”
宋昭感谢表姐的好意,移居到这里,在她还是难以想象的事,在这里才呆了一年,她就想家了,不像阿宝这样的孩子,她还不能和那片生她养她抚育她成长的土地割舍开来。至于卜晓得,在旭光正如日中天,已成为媒体的常客,领导赏识,社会知名度高,到这里来谁知道他是谁啊,以他的性格,更是难以想象的事。在这一点上,丈夫跟自己是完全一致的。此时此刻,她最强烈的渴望是快点出院快点回去,真不知卜晓得急成什么样了。
表姐读懂她的表情:“小表妹,爸爸说得有理,现在我是同意爸爸说的,让你回去。你出院后回去的航班机票,我帮你联系确定。航空公司要负责安排的。你这一个星期只管安心静养。我每天来看你。”
宋昭不安:“表姐,这么耽误你,我真过意不去。”
表姐说:“我们公司这里有客户,这一星期也不都是全陪你,你就不要多想了。”
出院那天,表姐早早来到,一切手续都办妥,又让宋昭换了一身新衣,上身是件条纹布夹克,下面是宝蓝色牛仔裤,宋昭特地走到镜子前:“表姐,你真细心,你看,我穿得挺合身。你给我换了一身美式装备。”
表姐说:“你看看商标。”
宋昭翻开上衣领子,商标上横着一行英文字母:MIADINCHINA,两个人扑哧一声笑了。
在机场咖啡厅,表姐点了两客汉堡包两杯咖啡,话别都动了感情,表姐说:“我跟你投缘,真舍不得你走啊。”宋昭说:“我也是,舍不得离开啊。”“那好,”表姐声音大了点,“你的专业知识要派上用场,回去以后,如果什么时候愿意来这里,你告诉我,你也可以问问卜晓得的想法,他也可以过来,我会为你们安排好一切的。”
宋昭点头,表姐的话在她心里溅起阵阵温暖的涟漪。
“你到家后先别忙着上班,好好休息一阵子。”
“表姐,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