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大班的20多个孩子，圆脸蛋、梳着小分头的卜孝德是最受老师关注的一个。他吃包子只吃馅儿不吃皮，香喷喷的包子一只倒有半个被丢弃。老师发现了，上课时教小朋友念一首唐诗：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老师逐句讲解了诗的意思，在黑板上画了一幅农夫锄禾图，回过头来说：“小朋友们，农民伯伯种粮食辛苦不辛苦啊？”
“辛苦！”
“我们要不要爱惜粮食啊？”
“要！”
“我们吃包子该不该把皮扔掉啊？”
“不该！”
卜孝德昂头跟着小伙伴一齐喊，心里却在打鼓，老师是在批评我啊。他自言自语，我晓得了。下次吃包子，我不会再把皮扔掉，不能让老师再说我。
当时机关、学校流行吃忆苦饭，幼儿园也跟着学样，但不是全学，是把野菜团子做成包子馅，包子皮还是细粮，跟平日一样白生生，喜欢吃馅的卜孝德这回一反常态，只吃皮不吃馅，黑乌乌的馅，他看了就头皮发麻，咬一口全吐出来，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桌子两边的小朋友没有扔包子馅的，他怕又被老师捉拿住，就把馅捏在手里，转身去卫生间，把馅扔进马桶抽水哗哗冲掉。他特意捡了点野菜馅儿沾在嘴角边，看上去是吃过忆苦包子留下的。老师果然发现他嘴角的残屑，带着赞许的目光看着他，还爱抚地拿手绢揩去他嘴角的残屑。
一群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朋友来幼儿园参观，小朋友们又唱又跳，呼喊着“热烈欢迎、热烈欢迎”，一个大胡子洋伯伯举着相机咔咔咔地拍个不停，第二天寄来一张放大的照片，孩子们排排坐，看那神情、口形，是在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照片拍出孩子们天真活泼的神态，幼儿园把照片配上玻璃镜框，挂在活动室展览墙上，孩子们很喜欢这张照片，都在找照片上的自己。卜孝德位置在中间，一眼就看到了。参加区里“毛著学习班”归来的班主任老师放下书包就来看照片，她喜爱这些孩子，也最熟悉这些孩子，闭着眼也能想象出孩子们照片上脸蛋的模样，可她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显然，她发现了瑕疵，叫过卜孝德说，回家让你妈给你买一面小镜子，带在身边，饭后照照脸，把嘴边饭粒、菜屑揩干净。
卜孝德很懊恼，他怪站在身边的小朋友不注意他，回家一说，妈妈安慰他说，你表现好，受到老师表扬，别人才会注意你，现在你要先自己注意自己。一会儿工夫，妈妈就从街角的小摊头花一元钱买了面小圆镜回来，让他随身带着，养成习惯，随时摸出照照。自此以后，镜子显出立竿见影的效果，他嘴角留残屑以至把残屑带上照片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小朋友们发现他这个秘密，碰到老师检查清洁卫生，常常要借用他这面镜子，有时不好高声说，就给他打手势，轻轻说声镜子，他总是轻轻回应一声，我晓得了，随即递过镜子，解了小伙伴们的燃眉之急。一时间“晓得了”竟成了他的代号，小朋友们把卜孝德叫成卜晓得了。卜孝德顺应民意，正式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卜晓得。
习惯一旦养成，无论好的坏的，都要陪伴人一段长长的旅程。读大学了，卜晓得衣袋里还是藏有一面小圆镜。一次跑百米冲刺，不慎摔倒，小圆镜从袋里弹出摔成两半，老师看见了批评：“你怎么上体育课还带着镜子？”他脸红，课后去地摊买了一面带把的小圆镜，挂在帐子里，早晚躺在床上，可以翻来覆去，从容观照。无奈随身带镜已成习惯，上课时手伸进衣袋，袋里空空，听课也跟着走神。这样，便又去地摊买了一面不带把的小圆镜带在身上，只是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才掏出放在床头枕下。在班级里，卜晓得公认是仪表最讲究的学生。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脸上不存一点污垢，偶患感冒，鼻子下面总是揩得干干净净，眼睛发炎，眼角从不见分泌物堆积，嘴上长毛，连根拔去，胡根上沾着鲜亮的肉珠，在所不惜，胡子成片出现，推土机一日剪除数遍，唇上唇下不留一根小草。这全都亏了镜子。一对招风耳，那是天生的，没办法改变，借助于拖到耳畔的长发，倒也遮掩了不少。他天资聪颖，门门功课在班上名列前茅，加上形象出众，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担任学生会干部，出头露面的机会不少，大小会上发言，都能滔滔不绝。他的毕业照，在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过，那个年代还不兴选超男超女，他应该是超男超女的先行者。
卜晓得担任大学老师后，出门办事，依然忘不了把一面小镜子放进衣袋。无论食堂用餐还是宾馆宴会，餐后都要摸出这面小镜子，人站着，小镜子摊在手心，人坐着，小镜子搁在膝头，悄悄瞄一眼，如今他嘴角不会残留饭粒、菜屑了，但他不敢马虎。他已经不是幼儿园时代的他了，他关注的已经不是嘴角有没有残留饭粒、菜屑，说话时的眼神、表情、口形，全在检视范围之内。脸是门面，不能出现任何瑕疵。拜见尊长，唯唯诺诺，接触同辈，不卑不亢，面对学生，深不可测，居高临下但是不露痕迹。听到赞赏不喜形于色。参与争论不面红耳赤、咬牙切齿，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要把对方吃掉。由于镜子，他做到了态度谦和，方圆有度，口碑好，成了人们愿意接近、很有亲和力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