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觉着自己待在家里被她母亲烦得不快活,心里积郁得说不出来又按不下去。她想出去散散心;到外头逛了一圈,又觉得无聊得很,没意思,怏怏不乐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毛笔字。周妈看在眼里,琢磨着一个办法,见唐小姐怄了一肚子气,躲在楼上不肯下来吃饭,就顺着唐小姐的爱好,说:“我看小姐现在的毛笔字写得愈来愈漂亮了。”这一说便有效果。
这天中午周妈到楼上去喊唐小姐下来吃饭,唐小姐正在写字,周妈说:“小姐,写了一个上午的字了,这会儿歇歇,吃过饭睡个午觉,下午起来再写。”唐小姐头一歪,说:“好的。”随即搁笔,立起来就走。
走到楼梯口,她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周妈,手指头指指楼下。周妈点头会意,说:“太太吃过中饭出去打牌了。”唐小姐一听,“噔噔噔”往楼下去,一边说道:“我妈妈一出去,家里就安静了。她在家里就烦,烦得要命!她最好天天出去打牌,不要待在家里。”周妈不接嘴,等唐小姐坐下来,赶紧把热好的汤端上来——
“小姐,”周妈舀了一小碗汤,说道,“我看你这几天瘦了。今天我烧了你欢喜吃的鲫鱼汤给你补补……”说着,把碗端到唐小姐面前。
唐小姐看了周妈一眼,一脸开心的样子说:“周妈好的哦,比我妈妈好。我妈妈只会板着脸说我这个不是,那个不是。周妈就不会说我。”“小姐,”周妈接口道,“我哪里敢说你。我一看小姐不开心,就吓得不敢讲话了。再说了,小姐也没有什么这个不是,那个不是……我是觉着我们家小姐蛮好的,文文静静地待在家里看看书,写写毛笔字……就是有时候稍微有点心情不好,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嗯,就是。”唐小姐点头道,“其实我根本不想跟妈妈顶嘴,只是她一烦起来就说个没完没了,我实在吃不消。要是她不盯着我烦,我才不会跟她反嘴。这几天我心里烦得很,本来想安静下来不去想那些事情,但是妈妈就是欢喜盯着说那些我不想听的事情,说得我神经紧张一刻也不得安静。还说她怕了我,是我真的怕了她,不是她怕了我。”
“哎,小姐,你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周妈坐下来问道,“是不是还在想楚家二少爷的事情?”
“不是。”唐小姐手一摆回道,“那个事情我已经跟爸爸讲过了,算了,今后不要再提了。我这几天——”唐小姐想说“我这几天正在想吴天泽他……”话到嘴边,看了周妈一眼,改口说道:“我这几天——心里有点不开心,想跟吴小姐说说话。吴小姐也不来看我,我闷得很。不晓得吴小姐在忙什么?我倒是一直惦记她,不晓得她是不是也惦记我?”
周妈竖起耳朵还想听唐小姐说下去;唐小姐吃了一碗汤,头一抬说:“我不想吃饭了。我现在头有点痛,想到楼上去睡觉——昨天一个夜里没睡好,今天没胃口。”周妈怔了一下,看着唐小姐无精打采地立起来离开饭桌。
这天下午吴天玉来看望唐小姐。
周妈开门一看,笑眯眯说:“喔唷,是吴小姐来了!我们家小姐刚才还在说起你呢!你快进来坐,我到楼上喊小姐下来,她在睡觉——”
“怎么了?”吴天玉一怔,“唐小姐身体不舒服?”
“不是身体不舒服,”周妈摇头道,“她这几天好像有点不开心。你来了,她就开心了。”说罢,快步往楼上去。
一会儿就听见唐小姐的声音从楼梯上传下来:“天玉,你来啦!”吴天玉忙立起来迎上去,一边说道:“我想你哦,本来想早点来看你的,不巧,前两天我生病。今天好些了,我就赶紧来了。”说着,跟唐小姐坐下来。
唐小姐眼瞅着吴天玉脸色苍白,精神状态不好,便问道:“怎么了?你生的是什么病?”随即头一歪,开玩笑说道:“是不是跟我一样,生相思病?”吴天泽“扑哧”一笑:“我生什么相思病?要么你生相思病了。”
“我没有。”
“哦,那么是吴天泽单相思了。”吴天玉说着,把她带来的一个锦盒拿给唐小姐,嘴巴一撅说道,“你打开看看,里边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啊?”唐小姐问,一边伸手接过锦盒,盯着吴天玉看。
“别盯着我看,把它拿出来解开来看……”吴天玉微笑道,“这幅字是吴天泽写的。上个礼拜五他到上海去了。走之前,他叫我把这幅字送给你。他说唐小姐看了这幅字就明白了。”唐小姐突然心里一沉,拉开轴头一看,怔了一会儿说道:“天玉,他走的时候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他走的时候急了点。”吴天玉回道,“本来他想自己来送给你的。那天晚上他决定第二天一早走,来不及走之前约你见面,只好先去了再说……”
“哦。”
“唐小姐,”吴天玉眼瞅着唐小姐好像有点不开心,一想,赶紧解释道,“本来我应该早点过来跟你说的。是我的不是。唐小姐不要怪我……”吴天玉接下来便将上个礼拜潘道延母亲去世,她跟潘道延到乡下去奔丧的事情说了一遍。唐小姐一听,忙安慰吴天玉,说:“天玉,我不怪你。这幅字的内容我看了。我觉着吴天泽到上海去也蛮好,独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佩服得很。反正上海比较近,说回来就可以回来的。这幅字我非常欢喜!”
“这幅字我爹看过了。”吴天玉接口道,“我爹说这幅字好得很,是天泽现在写得最好的一幅字。”
“你爸爸说好,那肯定是好了。”唐小姐眼睛一亮,说,“我一看就觉着这幅字写得漂亮!……我不大懂字画,但是这幅字是吴天泽写的,我欢喜。我欢喜的就是好。我不欢喜的,他再好,我也不欢喜!”说罢抿嘴儿一笑,接着说道:“天玉,改天我跟你到上海去看他。”吴天玉一听,嬉道:“叫他回来看你……”
“那倒不一定非要他回来看我。”唐小姐说,“其实没关系的,我也可以到上海去看他,跟你一道去。……天玉,说起来我还是蛮想去的。上海,我还是小时候跟我爸爸妈妈去过一趟——”
“哦,你还去过一趟。”吴天玉说,“我是一直待在家里,从来没去过。听说上海洋气得很,我们说好一道去上海,顺便去看看吴天泽,好不好?”
“好的!”
“哎,唐小姐,我想明天请你到我们家去玩一趟,好不好?”
“到你家里去?”
“是,我爹我妈想见见你——”
“这,唔……我现在不去。”唐小姐脸一红,沉吟半天,说道,“等去了上海以后,回来再说好不好?”
“嗯,”吴天玉眼睛烁然一闪,点头道,“这样也好。”
这天晚上朱子藏算了一下日子,把儿子朱红、弟子韩进叫到书房里,开头第一句话就说:“这一回你们做得不错!”……朱红似乎并不在意老头子夸奖,一转眼眉头一紧看着韩进,冷冷说道:“韩子,你前些日子离得我远远的,有些事情也不来跟我讲,在忙什么?”韩进略觉意外,心里“咯噔”一下,瞟了朱子藏一眼,随即从容说道:“我在外头忙什么其实你也知道。比如说我前些日子在外头跑,踅摸一些老的明式家具;还有一些事情,是老爷前头关照的——”
“咹?”朱红眼睛一斜,“老爷关照你做什么事情?”韩进刚想回话,朱子藏咳了一声,说道:“红儿,韩进这一回不声不响把事情办得漂亮!”
“什么事情——啊?”朱红脸一拉,说,“我怎么不知道?”
“有些事情是我安排的,不说,你恐怕还不晓得。”朱子藏得意一笑,“今天告诉你,韩进上个礼拜到东山去,你以为是你安排的?——屁!是我的主意。韩进,你现在可以讲了。”
韩进会了一下朱子藏眼神,一转脸看着朱红,淡定说道:“大少爷,事情是这样的,老爷最早关照我出去打听潘道延是什么地方人。我想起来庚子是吴天泽的同学,这是听银子说的。这个事儿大少爷也知道,博古斋老纪曾经跟大少爷说起过,大少爷应该记得。不过那个时候大少爷忙,可能忽略了庚子那小子。我后来问庚子:‘你知道不知道吴天泽的父亲有个学生叫潘道延?’庚子当时随口说了一句‘潘道延是我同学,是东山人’。有一天我听少奶奶说,少奶奶家有个远房亲戚在东山,说起他们村里有个姓潘的人家,有个儿子到苏州来学书画,随便问问是不是在我们家里学……回头我就跟老爷说了这些消息——”
“咦,”朱红打断韩进说话,眼睛一眨道,“这个事情,阿俪怎么没有跟我说起过呢?”
“你哪里会留意这些闲话?”朱子藏瞟了朱红一眼,咽了一口唾液,嘴唇一牵,说道,“再说了,这些闲话阿俪也懒得跟你讲。”
“阿俪不跟我讲,倒也罢了。”朱红眼睛朝韩进一瞪,“哎,韩子,这么要紧的情况事先你怎么不跟我讲?——咹?”
“我跟老爷说了。”韩进含笑道,“老爷关照我先把情况摸清楚再跟你说。后来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说我要到东山去打听潘道延。你说蛮好,叫银子庚子也出去打听打听。……后来的情况我跟老爷也说了。”
“潘道延家里的情况你也跟老爷说了?”
“是。”
“我给了潘道延多少钱,你也说了?”
“是。”
“操你妈的!”朱红嘴巴一歪骂了一声,说道,“这些事情我本来想晚一点告诉老爷的。我是想让老爷看看我们办事情办得怎么样?我还没有说,你就抢先了告诉老爷,弄得我好像外头什么事情都瞒着老爷自作主张似的。你,以后不许这样!有什么事情先要跟我说一声,听见没有?我看你现在有点不像腔,眼睛里只有老爷,没有我!”
“红儿,”朱子藏手往下一压,正色说道,“你别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有些事情是我关照韩进做的。他来给我回话也是必须的。废话少说,接下来有一点你们要做足了。知道这一点是什么吗?”
“什么啊?”
“其实这一点你们已经做了,而且做得不错,就是一个‘情’字。”
“对,”朱红眼睛一亮,似乎恍然大悟,“爹说的这个‘情’字,我现在有感觉了。这一回我给潘道延一百五十个大洋回去办丧事,钱是小意思,这份情是最要紧的。这个也就是说,在他最需要尽孝的时候,我们给了他最需要的东西。这个他吃进去,吐不出来……”
“哎,大少爷,”韩进突然插话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们给了潘道延那么多钱——接下来恐怕还要给——会不会打水漂啊?”
“不会的。”朱红手一摆,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我们到现在为止,给了潘道延多少钱?那点钱算个屁!潘道延这个人价值连城,这个问题不用我说。老爷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那个‘情’字金不换!懂了吧?哦,我想起来了。我们已经给了潘道延一笔钱让他尽孝。接下来,要留意他成家立业——要是他看中哪个姑娘,我们就给他机会让他挣钱让他去爱……我操!”
“前几天我又去了一趟东山。”韩进眉棱骨抖了一下,狡黠一笑,“听说潘道延这次回去奔丧,带了一个姑娘回去。大少爷,你猜那个姑娘是谁?”韩进说到这里有意顿了一下,眼瞅着朱红身子一倾,头一偏,眼睛一眨一转,韩进接着说道:“我到村里一打听,是吴小姐。村里人说那个吴小姐是潘道延的娘子。我接下来再出去打听,我现在晓得了,她是吴天泽的妹妹——吴天玉。”
“哦?”
“大少爷没想到吧?”
“哎,韩子,这个事情你怎么到今天才说?”
“老爷关照的。”
“唔,”朱子藏眼睛一眯,摇头晃脑道,“办法总比问题多。接下来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从乡下回来,潘道延心里想着尽快把朱红的人情补上。
将近一个月潘道延闷在画室里临摹一幅画,除了吃饭睡觉,那儿也不去。这期间吴天玉好像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难得去潘道延画室转转。
吴太太私下跟女儿说:“你是小姐,现在大了,不比从前小时候,不要一有空就到阿延画室里去……两个人经常单独在一起不大好。再说你一去,多多少少会影响他写字画画。”吴天玉听了,有点不以为然;后来听父亲一说,也是这个意思,便接受了父母的劝告。
这天吃过晚饭,吴元厚跟太太说:“天玉跟阿延,是早晚的事情,你看怎么样?”吴太太怔了半天,才开口说道:“老爷今天算是征询我的意见?这个事情你叫我现在怎么说呢?……说心里话,我原来是不同意的。理由不用说了。但是眼下,我看天玉是拿定主意要跟他,有什么办法?只好顺着女儿的心思?”吴太太顿了一下,似乎觉着为难,沉思说道:“不过这个事情现在说,我觉着是不是早了点?允之,我看这个事情还是先搁一搁,再看看,你说呢?”
“唔,也好。”吴元厚点头道,“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无非是早一点定下来,晚一点定下来。”吴太太迟疑了一下,好像在斟酌一个说法,似乎有一点顾虑,说道:“把天玉许配给阿延,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我一时也说不大清爽。”吴太太叹了一口气,“现在不说这个事情,反正老爷现在已经把他当作儿子看待了。他以后做你的女婿也罢,不做也罢,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哎,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吴元厚抚摸着下巴,问道。
“没什么意思,”吴太太摇摇头,“我只是随便一说罢了。”吴元厚一笑,立起来说道:“我不跟你说了。跟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堂。我到楼上去给顾大献写封回信,他约我到南京去一趟,我答应他。”说罢便去了。
这时候潘道延正在灯下聚精会神临摹唐寅的《落霞孤鹜图》。
潘道延不会创作,临摹唐寅的画,倒是心定气闲,用笔如神;临摹到最佳状态时,心静如游丝,人恍如隔世……
这幅画他已经临摹了二十八天。这天吃了晚饭丢下饭碗,他就跑到画室里把门关起来继续临摹,这会儿快要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