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地传统规矩,三天之后出殡。
潘道延的母亲安葬在村头附近的山坡下,那地方面对太湖。
落葬完了以后,潘道延叫他爹、弟弟妹妹,和一些送葬的人先回去。吴天玉留下来陪潘道延。众人离开后,潘道延跪在母亲坟前低头默然无语。吴天玉跟着跪下来,一会儿忍不住哭泣,一边说道:
“……阿延妈妈,我跟阿延本来应该早点来一趟的。我们本来,应该早点成亲的——让你开心,开心……现在,你走了,看不到我跟阿延成亲了……阿延妈妈,你要是不走多好,你要是活着多好,你现在活过来多好,你要是能够看见我跟阿延来了多好,我要是把你接到我们家里去住些日子多好!你要是跟我跟阿延住在一起多好,你要是不生病多好,你要是看见我跟阿延开开心心多好!阿延妈妈,我要是早点来,喊你一声多好!”
吴天玉愈哭愈伤心,轻轻地呼唤:“阿延妈妈……”潘道延呆呆地盯着坟堆看,似乎在听吴天玉一边哭一边说,又像是正在想什么心事。吴天玉说的头两句话他听清楚了。他痴痴地思量半天;吴天玉接下来说的什么,他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头就想着“成亲”二字。这会儿他嘴巴张了张,不禁浑身一颤,突然双手捂住嘴巴闷声哭起来。他没想到吴天玉会在这个时候把这个事情提出来。吴天玉刚才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想起来吴元厚单独跟自己说起过这个事情,当时自己没有回话,心里想什么都好,就是“招女婿”他觉着不好,一时拿不定主意。
潘道延这次回来私下跟他父亲说了这个事情。潘新侬想了半天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乡下人家要娶吴家小姐有点头昏,不切实际,这是一说。还有另外一说就是我潘家第一个儿子,大儿子寻女人做老婆,做‘招女婿’要被村里人看不起的,没有面子。再有,要是结了婚住在丈母家,今后你会吃瘪,日子不好过,头也抬不起来——”
“嗯。”
“叫我讲,你还是在外头挣了钱回到乡下来讨女人。”潘新侬看儿子点头应了一声,接着说道,“我猜想吴家小姐是肯定不肯嫁到我们乡下来的。阿延,还是听我一句话,等有了钱,在乡下造间房子娶个村上的姑娘,或者是娶个附近村里的姑娘。这样比较相配,也比较靠得住。”潘道延听了,摇头说道:“我不想回到村里寻个乡下女人。我欢喜吴天玉。但是,我不做‘招女婿’。我想靠自己写字画图挣钱,娶吴天玉做女人,以后在城里结婚成家。”
“这样蛮好。”潘新侬接口道,“既然你自己有主张,就拿定主意。到城里去做城里人,当然是最好。反正我看你现在本事也蛮大,你自己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不做‘招女婿’就好。”
想到这里潘道延从地上爬起来,把吴天玉搀起来。
吴天玉怔了一会儿,拉拉潘道延衣服,说道:“阿延,我刚才跪在你妈妈坟前,跟你妈妈说了我要说的话——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哦。”
“我说的什么你晓得。”
“我晓得什么?”
“阿延你不要这样。”吴天玉嘴巴一撅道,“今天我在这里跟你说,这个事情我已经想好了。这个事情我也跟我爹说好了。我爹的意思你也晓得——”
“啊?——哦。”潘道延看了吴天玉一眼,转身走了。
“阿延,走得慢一点好不好?我们说说话……”吴天玉跟着走上去,一边走一边说;看他闷声不响,便寻话说道:“你妹妹稻秋跟你蛮像的,我跟她在一起说话有点说不起来。我说一句她应一句,我要是不说,她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你也是的。不过,你有时候好像比她稍微好一点。”吴天玉顿了一下,转到潘道延面前,接着说道:“我们的事情我现在也不晓得怎么跟你说了。刚才,我只好跟你妈妈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哦——我晓得。”潘道延回过神来总算开口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村口,潘道延突然停住脚步,说:“天玉,我的意思你晓得不晓得?”
“你心里怎么想?”吴天玉眼睛一闪问道。
“我——”潘道延怔了一会儿,似乎憋足了气,轻咳一声,说道,“我一时跟你说不清爽。反正我不做‘招女婿’——我要画图挣钱,娶你。”
“嗯,”吴天玉脸转过去,轻声说道,“反正是一样,是一个意思。”
潘道延听了,胸脯一阵起伏,似乎内心激动,语气却平静得很:“反正是一个意思,但是不一样。”
“阿延——”吴天玉跟潘道延对视了一会儿,不禁脸一红,头一转,便不再言语,只听潘道延清咕噜一声,说:“天玉,我们回去吧。”
办完丧事,潘新侬关照潘道延:“你先带吴小姐回去,按规矩过‘五七’的时候回来一趟就是了。”
“要的。”潘道延点点头。
“姐姐也要来的。”潘稻青拉拉吴天玉的手,说,“姐姐再来,我还是跟姐姐睡一个床上——”“好的。”吴天玉头一点答应,随即亲吻稻青,一边说道,“姐姐欢喜你,下次来跟你睡在一个被头里。”
吃过中饭,一家人把潘道延、吴天玉送到村口。
潘道延看了一眼村口的土墩子,想起当年母亲冒雨把自己送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要格。”他记得当时自己拿下斗笠,在母亲面前跪下来,给母亲磕了一个头,爬起来转身就走——走出十几步远,转身冲到母亲面前,双手抱住母亲……
这会儿他看了父亲一眼,对潘稻存说:“阿存,爹的身子不如从前。从现在起田里的有些活不要让爹做了。农忙的时候人手不够,雇短工做。”然后转脸对父亲说道:“爹,以后过日子不要省,多吃一点。”完了,看着潘稻秋,说:“三妹,照顾好家里,带好小青。”说罢,带着吴天玉走了。
马车奔到岔道口,潘道延叫车夫往右边方向跑。吴天玉一怔,说:“往苏州去是那个方向,怎么往这边去?”潘道延点了点头,透一口气,没有说话。吴天玉又问了一遍他才说:“我去看看我小时候的老师。”潘道延的声音有点嘶哑,语气沉稳得很。吴天玉突然觉得潘道延有些事情闷在心里不说,其实他还是蛮有主张的。
马车很快到东山镇西边的山坡下。
潘道延小时候的私塾老师是洞庭山范童先生。吴天玉有一次和潘道延到唐小姐家里玩的时候听潘道延说起过;这次来了一看,范先生一个人,住的是一间土坯草房子。
潘道延进门喊老师,接着报自己名字。范先生竟认不出这个学生了。他记得潘道延从前是个瘦小的乡下孩子;这会儿一看潘道延像个城里书生,个头比自己还高,感叹道:“哦,是潘道延……你的变化是大了。要是在外头碰见你,我哪里认得出来?”说罢,将手一让,请潘道延、吴天玉坐。
潘道延扫了一眼范先生住的屋子,二话不说,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卷儿双手捧给范先生。范先生吃惊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请先生收下。”潘道延眼圈一红,欠身说道,“我热孝在身。我爹说规矩现在是不便到人家门上来的。今天我破个规矩,登门来看一下先生,不坐就走,这是要的。这五十个大洋不算多,以谢先生早年书法启蒙之恩!”说着,眼泪滚珠似的落下来。
“哎,”范先生双手摆手推道,“你来看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这钱,我是不可以收的。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钱你自己用。不要这样——我不收。”
“要的。”潘道延见范先生不肯收钱,“扑通”跪下,抬头便说,“先生要是不收,那我就请先生写一幅字给我,这钱就算是求先生一幅字。”吴天玉觉着这一说蛮好,接口道:“范先生,就算我们特地来看你,求一幅字吧。”
“这……”范先生扶潘道延起来,沉吟半天,说道,“好吧,我来写两个字给你。”说罢,走到书桌边铺开宣纸,援笔濡墨,头一仰,似乎从草房子屋顶上寻觅了两个大字下来,随即大笔一挥写就:
慎独
范先生写好了,坐下来吃一口茶,清了一下嗓子,说道:“简单一点。你今天来,我就给你写这两个字了。”看潘道延欢喜这幅字,范先生眼睛一亮,随即合上眼睑,喃喃自语道:“‘慎独’二字出自《礼记·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这个意思晓得啵?”
“嗯,”吴天玉头一歪,抢先回答,“道,是不可分离的。分离开来的东西就不是道了。接下来说的是,君子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在别人听不到的时候,也要谨慎自己的言行。”
“唔。”范先生点点头。
“以前在学堂里老师讲过。”潘道延说着,瞟了吴天玉一眼,回头跟范先生道了一声:“先生保重!”便告辞。
这次回乡吴天玉知道潘道延给了家里钱;具体给了多少不清楚。但是这趟来看范先生,给了五十个大洋,是明的。
马车奔出东山镇,吴天玉小声问道:“阿延,我们来的那天,我爹好像没有给你那么多钱。你,哪来那么多钱的?”潘道延一听,方才意识到自己去看范先生,把吴天玉在场忽略了。他不禁浑身一震,嘴巴翕动了几下说道:“天玉,回去路远得很,我们在车上打个瞌睡。这两天你累了。”说着,便耷下脑袋,合上眼睛。这时候吴天玉被马车一颠,似乎也有些困意,一会儿靠在他身上,打瞌睡了。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车到惟亭,吴天玉精神好起来,又问了钱的事情。潘道延听了,有点生气,显得很不耐烦,说:“这个事情你就不要问了。”
“要的!”
“你烦得很!”潘道延看吴天玉盯着问,眉头一皱咕噜道,“问人家借的。”
“问谁借的?”吴天玉下了车,一脸疑惑看着潘道延,说道,“你跟别人好像没有来往——要是我哥哥问人家借钱我还相信——你怎么会问人家借钱?”
“问一个朋友借的。”这话一说出来潘道延就后悔。
“是哪个朋友借给你的?”吴天玉觉着潘道延越说越离奇了,“哎,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在外头有什么朋友——你一直待在家里写字画画,也没见你跑到外头去——你有哪个朋友跟你这么好啊?”
“我有朋友一定要告诉你?”
“阿延,”吴天玉紧盯着问道,“我不是问你有什么朋友,也不是要你告诉我你有哪些朋友。我现在是问你,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我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怎么会一下子有那么多钱的?你告诉我好不好?嘿,讲给我听,又不要紧的,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什么——”
“我看你有点紧张。”
“我没有紧张。”
“是吗?”
“天玉,”潘道延脸色一下子白得像宣纸一样,怔怔地看着吴天玉,突然眼睛一凶,说道,“这个事情你已经问过几遍了,我现在不想跟你说。你这样盯着问,我不欢喜,我不开心!”“你不开心?”吴天玉不觉一笑,“你不告诉我,我才不开心呢!”
“是你让我先不开心的,不是我让你先不开心的。”潘道延脸拉得老长,眼瞅着吴天玉走到门口敲门,咕哝道,“我不开心,对你有什么好?”
“哎,阿延——”
“有什么好问的?!”……潘道延见阿仲开门,应了一声阿仲的问话,便闷头往屋里去了。眼瞅着潘道延气咻咻的样子,阿仲小声问道:“小姐,阿延他怎么了?”“什么?”吴天玉眼睛一眨,说,“我也不晓得。”
回到家里,正赶上吃晚饭时间。
吴太太见女儿回来劈头就说:“天玉,我说你这样忒不像话了!这么大一件事情,你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就跟着阿延到乡下去?……传出去算什么?”吴元厚手一摆,说:“他们现在回来了,就不要说了。”
“要的!”吴太太一转脸,看着潘道延说道,“阿延你也不对!你妈妈去世我们也是难过的。但是师母今天要说你几句,你不该带天玉一道去——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错了——我说的意思是,即便是天玉要一道去,也是可以的。但是最起码,你要跟我们讲一声,是不是?——怎么可以不声不响就一道去了呢?你师母也是讲道理的。那天晚上老爷跟我说起这个事情,我还说,我不怪阿延;要说就说自家女儿……是天玉胆子大,自作主张跟阿延去的。我想,阿延你是不会自说自话叫天玉跟你去的。我说的不会错到哪里去。阿仲明香也是的,小姐走了,到了晚上才说!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一个个也是昏了头!”
“阿延,吃饭!”吴天玉看了母亲一眼,嘴巴一撅道,“爹刚才已经说了,现在我们回来了,就不要说了。人家吃力死了,还要听你唠叨。”
“我唠叨吗?”吴太太眉棱间一跳,说,“我这样说你几句,说阿延几句算是唠叨吗?啊?”
“唠叨!”
“我不好说你们几句啊?”
“要说就说我,”吴天玉把筷子往地上一扔,“不要说阿延,不要怪阿延!要怪怪我。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要跟阿延一道去,给阿延他妈妈吊唁,错到哪里去了?再说了,我现在好好地跟阿延一道回来了。以后我晓得了。有什么事情先跟家里讲一声,不就好了吗?有什么要说的?说来说去的,就是封建!”
“哦,说了半天,还是我封建?”吴太太嘴角挂着一丝苦笑,瞟了潘道延一眼,怔了一会儿,说道,“天玉,你自己想想,你毕竟是小姐,一个大家闺秀是不好这样做的……要被外人耻笑的!”
“有什么好耻笑的?现在是封建社会啊?”
“不是这个意思!”吴太太眉头一皱,“这个跟封建不封建不搭界。我说的意思是,就是去吊唁,最多是去一天,当天就回来——”
“我怎么回来?”吴天玉霍地立起来,“哦,叫我当天夜里一个人坐马车回来?从东山到惟亭?——这么远的路,阿延他们家里会放心让我一个人回来吗?我一个人,夜里坐车回来你们会放心吗?这是不可能的。再说了,我一个人回来路上害怕。——没话说了吧?我也是讲道理的。”
“阿延这样做,是不好的。”吴太太觉着跟自己女儿没什么讲头,一转脸对潘道延说道,“天玉不讲,你也闷着不讲?——你应该跟我讲,跟老爷讲!你怎么也不懂事,随着自己的意思做?你们这样做,眼睛里还有没有我们长辈?”
潘道延坐在那里低着头,死不开口。
这次吴天玉跟他一道去,他本来是不同意的。但是去的那天,他说服不了吴天玉,总不见得叫马车停下来,把她赶下车?他当时问过吴天玉“有没有跟家里讲一声”,吴天玉回道:“跟我爹说过了,没事的。”现在回来一听,吴天玉事先没有跟家里说。这些话,他这会儿只好咽到肚皮里,是不好摊出来说的。他心里想,师母说自己几句是应该的——要的。
吴元厚摆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这个事情不要说了。我们吃饭。天玉以后也晓得了,有什么事情还是要先跟家里讲,不可以先斩后奏。”吴元厚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跟女儿对视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趟天玉到乡下去吊唁,也是应当的——阿延,家里怎么样?你爹身体还好吧?”
“嗯。”潘道延点点头。
“哦,身体好就好。——阿仲,来,稍微吃点酒。”
“是,老爷。”阿仲赶紧斟酒。
“老爷,你这两天不舒服,不要吃酒了。”吴太太说,“我一讲阿延,你就把话岔开来——我说你少吃一点酒!”
“我晓得。”吴元厚指指酒盅,说道,“我吃一点点,今天夜里早点睡觉。女儿跟阿延回来了,我也放心了。”
“阿延,给小姐重新拿一双筷子。”明香说着,拉吴天玉坐下来,“小姐吃饭吧。其实,太太也没说你什么。这两天你不在家里,太太夸你呢!阿仲,你也听见的是不是?”
“是。”
“我们都说小姐良心好,真心对人家……不晓得人家以后会不会真心对小姐好。”明香说着,瞟了潘道延一眼。
吴太太一转眼,说:“明香,你也是的,话多——坐下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