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唐六梓含笑回道,心里想这个事情还是说在前头好,别到时候弄僵了不好,因此说道:“吴先生,实不相瞒,还记得那个盛先生么?他呢又来了,说有几幅字画想请吴先生看看——”吴元厚一听,马上转了脸色,沉吟说道:“唐先生——这,我就不去了。……请客是请客,看字画是看字画。这是两码事儿,不混在一道。不好意思唐先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跟你讲,这种事情就一回,不能有第二回了。那年顾院长、朱子藏先生,还有我一道看东西差一点出事情!哦,还是出事了。子藏先生不是跌断了腿?要是那次跌得不巧,从楼上摔下去出了人命,那就不得了了。——你说什么?哦,就算是只叫我一个人去看什么字画,我也不会去了。就这么说了。唐先生,你不要多说了。请客的事儿改日吧。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碰头吃茶、吃饭。这一回还是免了。”
“哎,老爷,”吴太太说道,“怎么刚才说好了去,一会儿又不去了?你说吃茶吃饭跟看字画是两回事儿——你去,不看字画就是了。”
“爹,”吴天玉嘴巴一撅,说道,“去么,我们要去的……”
吴天泽在一边忍不住说道:“爹,你就出面看看那个盛先生的几张字画真的假的。回头我跟人家也好说话……”
话没说完,吴天泽就后悔自己说漏嘴了。吴元厚面孔一板,说道:“哎,这个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起劲什么,咹?”
一看这样的情况,唐六梓想,算了,别为了盛宾如的那个事情跟吴元厚弄得不开心。再说,盛宾如也说过,实在请不动吴先生,也没关系。唐六梓赶紧赔笑道:“吴先生,字画不看就不看;我们明天聚一下吃饭照旧,怎么样?”
“改日吧。”吴元厚一笑回道,“到时候再说,再约时间。”完了,吴元厚和女儿把唐六梓送到大门口。
吴天泽闷闷不乐回到自己书房里,拿起毛笔继续作画;画了几笔停下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出去,两只手插在兜里溜达到潘道延那边。进门见潘道延正在用功,便上前说道:“阿延别画了,歇一会儿,跟你说说话。”潘道延头也不抬,继续作业,一边回道:“你说,我听着。”吴天泽凑近画桌一看,“哈”一声说道:“阿延,看你老是临摹唐伯虎的画,有意思吗?”潘道延抬起头来眼睛眨了几下,嘴巴一龇道:“我欢喜。”说罢,接着动笔。吴天泽阻止道:“我叫你别画了,停下来吧。我这会儿闷得很,跟你说几句话……”潘道延这才歇手吐一口气,说道:“好,依你。”
吴天泽一屁股坐下来,拿一枝毛笔玩弄,一边说道:“我想来想去,我还是要出去。你待在家里,待在我爹身边——我爹指望你将来有出息,成为大书法家大画家——我是不想。”潘道延摇摇头,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吴天泽,苦笑一声道:“天泽,你这样说,先生要不开心的。”
“我不管。”吴天泽将毛笔往桌上一扔,立起来说道,“他怎么不让我开心一点?——哎,跟你说一件事情:刚才我到客厅里去,看见唐先生来叫我爹出去看几幅字画——我爹就是不肯,弄得人家一点面子也没有。人家当然不会开心。我跟着受气。这叫什么事儿!”潘道延只当没听见,拿起毛笔,眼瞅着画稿。吴天泽用手指头敲敲画桌,说道:“你怎么又要画了?跟你说话呢!”
“哦,”潘道延眼睛不离画稿,“你说,我听着。”
“哥——”这时候吴天玉来了,声音先到,“你在这里啊,我找你呢!你怎么一会儿人不见了,跑到阿延这边来了。跟阿延在说什么悄悄话是吧?”
吴天玉一来,潘道延马上埋头作业。吴天玉把手上拿的一包东西往潘道延面前一放,解开纸包,拿一粒核桃肉塞到潘道延嘴巴里,自己也跟着吃。吴天泽眼睛一瞪,说道:“天玉,不给我吃啊?”说着,伸手抢了吃。吴天玉嗔道:“你的那份我放在你书房里了。这个,是我跟阿延的。”
“是你买给我们吃的?”吴天泽瞟了潘道延一眼。吴天玉头一歪,瞅着吴天泽一笑,说道:“是唐先生买的——唐小姐——”吴天玉突然刹住话头,吐一下舌头。吴天泽朝她使一个眼色,一转脸说道:“阿延要吃点核桃肉补补脑子。要不,我看你脑子要坏掉了。天玉你说是啵?你看他,一天到晚不想别的,老想着那个唐伯虎,把我仙女般的妹妹不放在眼里,丢在脑后——哎,我说阿延,你把毛笔放下来好不好?我现在是难得跟你说话了。说一次,少一次。我出去了,就没工夫跟你说话了。到时候你要跟我说话难得很。”吴天玉吃惊道:“哥,你还不死心,还想着出去啊?——爹不是跟你说了么?家里不准你出去——阿延,你没劝劝他啊,——你别画了,跟你说话呢,阿延!”
潘道延不接话,吴天泽拿下他手里的笔,说道:“来,我来帮你画,你歇一会儿,跟天玉说说话——让开来……”说着,把潘道延从椅子上拉起来。
“我不要你画——”潘道延很不愿意离开位子,想发作;吴天玉把核桃肉塞到他嘴巴里。潘道延吃了,一面说道:“哦,这核桃肉是唐小姐的爸爸送的。天玉,几时我跟你一道再去看看唐小姐。唐小姐人蛮好的。”
“哎,阿延,”吴天玉伸手摸住潘道延额头,说道,“你是不是发寒热说胡话了。你去看唐小姐做什么?她是吴天泽的!”吴天泽放下笔,抬起头瞪了吴天玉一眼,说道:“天玉,爹不准我出去,是不是你在背后乱说,跟爹说我们家以前的鹩哥是我放出去的?”“没有。”吴天玉摇摇头回道,“不信,你去问。我从来不乱说的,你问阿延——”
“我不晓得。”
“什么?”吴天玉转过来盯住潘道延,“你什么都不晓得,就晓得两耳不闻家里事,一心只画唐伯虎——天泽现在问我,我现在要问你,昨天叫你等天泽回来劝劝他,劝他不要出去,不要到上海去,要待在家里写字画画,要的。你晓得吗?你说了吗?你劝了吗?你别吃着核桃不说话,问你呢!”
“不晓得。”潘道延嘴巴里嚼着,咕噜道,“我不晓得。”
吴天泽立起来岔开说道:“我现在跟爹是没话说了。他现在就是死板,不给人家面子。我帮唐先生说了几句话,他就板面孔了,眼睛瞪起来问我‘这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起劲什么,咹?’废话。”吴天玉坐在潘道延边上,一边吃核桃肉,含笑道:“哥,听你这么说,这个事情跟你有关系喽?”
“怎么没关系?”吴天泽急腔道,“关系大了!”
吴天玉眼睛一闪,说道:“吴天泽,你心里话总算说出来了。说,跟你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我会帮你。我跟爹说,肯定行!”
“废话。”吴天泽“哈”一声道。
吴天玉随即回道:“事情过了,你才说,有什么用?阿延你说是不是?”
“我不晓得。”
“那你怎么不早说?”吴天泽用拳头捶了一下吴天玉肩膀,“现在到这里来说现成话,我不会谢你;唐先生也听不见,也不会谢你。”吴天泽思维跳跃,转而说道:“天玉,求你跟爹说说看,让他准我出去。要是你肯帮我说话,我就帮你说话,把阿延招进来做女婿,做我们家姑爷。”说罢,一脸坏笑“嘿嘿”笑起来。潘道延听了愕然无语。
吴天玉脸一红,将手里的核桃扔到吴天泽身上,嗔道:“你乱说……看我打你……”吴天泽一面躲闪,嬉笑道:“说到你心里去了……”吴天泽说着,趁机溜掉。潘道延自言自语道:“你们去打吧,闹吧。”说罢,拿起笔来做功课。吴天玉“哼”一声,将手里剩下的最后一粒核桃肉丢到潘道延面前的宣纸上:“就你用功!”说罢,头发一甩,转身就走。“哎,”潘道延立起来想上去拦住她,吴天玉已经快步走掉了。潘道延回头一看宣纸上的那粒核桃肉,伸手拿起来丢进自己嘴巴里。
吴元厚不肯出来。唐六梓没有办法,回去跟盛宾如碰头说了。盛宾如说:“吴先生既然不肯出来,就算了。”盛宾如本来就不想跟吴天泽赌,这个事情就让它顺其自然不了了之。唐六梓一哂,说道:“早晓得吴先生不肯出来看字画,昨天直接拿了去,兴许就看成了。”盛宾如嘴巴一撇,说:“不见得。要是你拿着字画去,恐怕连门都进不了。”
过了一天,盛宾如写了一封信给董碧韵,如实说了情况,这一赌作罢;又说这个事情本来就是无端生出来的,也是无所谓的。
董碧韵收到信后,心里想这个事情还是要有个说法;因上次吴天泽来对盛宾如的态度,董碧韵觉着现在也不可以就让这个事情随便不了了之。盛宾如在信里透出无所谓的说法,她觉着不妥,但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跟徐娘商量。徐娘听了事情原委,沉吟半天说道:“这件事,怕是不能草率处理;最好是想个办法两面光,就当他们现在是客人,谁也不得罪。”徐娘出了一个主意。董碧韵听了觉着合适。
董碧韵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盛宾如,一封给吴天泽,约定一个日子时间请他们到她这里来一趟;信里没有说明将他们二位同时约过来,给人的感觉是“单独预约”一见,一定要来的。盛宾如收信的地址照抄,是“本埠惠馨客栈”;吴天泽的地址不知道。
徐娘见董姑娘有点犯难,漫不经心说道:“你啊,脑子里除了诗文字画,还有跟相好的有情有义,别的就什么也不懂了。这,还不容易?叫阿奔跑一趟,把这封信给吴公子送过去。”董碧韵一听,说:“蛮好。”一想,不对,眼睛眨发眨发道:“叫阿奔去,他也不晓得吴公子住在什么地方?”徐娘微笑道:“这就是他的事情了。”说罢,从桌上拿了信,便往楼下去。
徐娘到楼下,招手阿奔过来,吩咐送信的事儿:“这封信一定要亲手送到吴公子手上。记住了,别人转手不行。”阿奔一怔,接过信,“哼”一声说道:“给那个坏蛋送信,我怎么送哦,鬼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徐娘微微一笑,语气淡淡说道:“他坏蛋。你呢,笨蛋。平时自己不留个心眼,到时候只会眼睛一傻跟我两手一摊。”
“姑妈,我不是不肯去,我是真的不晓得吴公子住在哪边。”
“哦。”徐娘瞟了阿奔一眼,手一摆,说道,“到惟亭去一趟,打听一下吴家公子,不就行了么?要不,我来带你去?”
“我马上去!”阿奔朝徐娘一个点头哈腰便转身走,——走了几步,回过来问道:“姑妈,你怎么晓得吴公子住在惟亭?”
徐娘手一摆,说道:“办你的差事去!”
寻访笔记28
吴有箴先生住进医院,我在北京。那天夜里接到电话,第二天早上我驾车一路狂奔,当天晚上回到苏州。
到医院去看望他,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哈,你安全回来就好。”他舒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听说你在外头遇车祸了,我心里急得很。”我一笑,说:“没事儿,我命大。”
“你,还要出去吗?”
“要的。”
“这是阿延说的,你怎么也跟着说了?”
“哦,这是人物台词。”
“哎,丰子,我问你,你估计你什么时候可以写好这个故事?”
“快了。”
“看样子,我恐怕是等不到看你全部写完了。”
“先生没事儿,您好好休息一段日子就好了。”
“但愿如此。但由不得我。这会儿,你先跟我说说接下来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