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玉、潘道延的到来使一向冷清的唐小姐家热闹起来。
唐小姐见了吴天玉特别开心，那个样子好像中学里的女生，下课铃声一响马上从课堂里跑出来踢毽子。这会儿唐小姐全然没了平日的斯文，一上来就拥抱吴天玉，好像久别重逢的亲姐妹。吴天玉开始有点拘谨；接着一问，唐小姐的爸爸妈妈不在，家里没有大人，只有一个用人周妈，便放开来说笑……两人互相问候嘻嘻哈哈了一通之后，这才想起来边上还有一个人。
唐小姐用眼神问吴天玉“这位是——？”随即将手一让，请潘道延坐；一转脸嗲嗲的，叫周妈给客人拿些水果、小吃过来。唐小姐亲自动手给潘道延泡了一杯茶；眼瞅着吴天玉还在不停地跟自己说话，她嘴巴一努，说：“你呀，光顾着自己抢着说话，也不跟我介绍一下这位书生是谁？我怎么称呼他？”吴天玉这才安静下来，跟唐小姐介绍道：“哦，他叫潘道延——我叫他陪我来的，是我父亲的学生。”唐小姐一听，欠身道：“潘先生，请用茶……”话没落音，潘道延就接口道：“我不是潘先生——我是先生的学生。”唐小姐一怔，忍不住想笑出来，总算忍住不笑；心里嘀咕这个人不说话还好，看样子稳重得很，但是一开口，就觉着有点怪怪的……唐小姐瞟了吴天玉一眼，心里想他会不会是吴天玉的那个？看样子有点像——回头要问个明白——唐小姐接下来有意把话题引到这上面，问吴天玉：“他这个名字哪两个字？”——自己先说道：“姓潘，应该是别有一番天地的那个‘番’加三点水——那后面二字？”吴天玉回答：“道路的道，延续下来的延。”
“名字挺好的，”唐小姐不禁怦然心动，心里想吴天玉的哥哥吴天泽的名字也是挺好的，接着问道，“是后来改的吗？还是小时候就取了这个名字？”潘道延眼睛一眨，清了一下嗓子回道：“小时候就是这个名字。那个时候——”潘道延说到这里打住，眼睛一扫，唐小姐还想听自己说下去；吴天玉颔首微笑也没有阻止的暗示，便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是小时候，原来名字读音一样，只是名字的书写后来被私塾里的范童先生改了。我爹原先取的是‘稻沿’，水稻的稻，沿着河边走的沿。意思说了，叫我长大以后沿着河边走，走到田里种水稻。记得范先生开始教我写毛笔字，拿起毛笔写了‘道延’二字。他说：‘我来把你的名字改一改，改成这两个字好不好？’”说到这里，潘道延眼神悠远了。
唐小姐一时无语，眼眸子闪烁看着潘道延。吴天玉头一回看到潘道延这个神态，脱口而出：“哎，阿延，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这一声“阿延”，唐小姐一听，心里有数了，一转脸说道：“天玉，那我就跟着你叫他阿延——哎，阿延你吃茶呢。”潘道延这才从回想中回过神来，瞟了吴天玉一眼，接着说道：“那位范先生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后来，我跟了吴先生学字画……”
说起国画、书法、写毛笔字，唐小姐说：“天玉，我最欢喜读你写的信。你写的毛笔字好看，漂亮！”潘道延听了，不觉“哼”了一声，嘴巴一撇道：“天玉的字还不够好，按先生对天泽和我的要求，还差得远，还欠着功力火候。”吴天玉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便冲他说道：“你的字写得好看，就你好，稀奇，没有人比你写得好，是不是？稀稀稀稀，你不要一副得意的样子。这会儿当着唐小姐面我跟你说，我哥哥的毛笔字就比你阿延写得好。我爹曾经说过，天泽的书法比你好。”吴天玉本来想这么说，一是压一下潘道延，把自己哥哥抬一下；二是想提醒他接下来不要多说话。没想到这一说，把话题自然引到吴天泽身上，正好中了唐小姐的心思。
唐小姐本来就想问吴天玉，心里想吴天泽今天怎么不陪吴天玉一道来？因此自然问道：“哎，天玉，你哥哥最近好吗？他，是不是一直忙得很，在家里写字画画？”“哦，”吴天玉瞟了潘道延一眼，一转脸回道，“我哥哥，他前些日子出去了。他到外面去写生了。大概，要过些日子回来——”“哦——”唐小姐眼睛里倏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吴天玉一想，接着说道：“唐小姐，我哥哥出去前跟我说过，回来要写信给你……他说回来以后要来看你——他一回来就要来看你……”唐小姐听了，脸一红，心里边扑扑跳。
唐小姐自第一次跟吴天泽见面就对吴天泽颇有好感；或许，还说不上是一见钟情，至少当时在那家点心店里——她坐在吴天泽对面，心里想这个人还是可以的；现在听吴天玉说起吴天泽，唐小姐剥开一只橘子递给吴天玉——眼瞅着吴天玉分了几瓤给潘道延，唐小姐随即拿了一只给潘道延，自己也剥了一只，随将橘子皮往茶几上一扔，好像把前几天自己在杭州不愉快的事情当作皮儿扔掉了。这会儿倾听吴天玉说吴天泽惦记自己，唐小姐心里边微酸而甜美，好比吃了太湖洞庭山橘子。唐小姐皮肤本来就白嫩，这会儿脸颊微红，更见美丽动人。潘道延坐在一边吃橘子，不时地头一低，一转眼偷看唐小姐，间或瞟吴天玉一眼，嘴巴里咕噜道：“好看，漂亮！”
“哎，唐小姐，”吴天玉见唐小姐鼻子有点塞，一会儿咳嗽，关心问道：“你是不是有点感冒了？”
“稍微有一点儿，”唐小姐用手背遮住嘴唇，咳了一声道，“今天好多了。你看我现在不是蛮好吗？”
唐小姐随即换了话题，说是要请教书法。“你们等着，我去拿前些日子我练的毛笔字。”唐小姐立起来说道，“先讲好了，回头给你们俩看，不许取笑我写得不灵，指点我今后怎样把毛笔字写好就是了。”
唐小姐前脚往楼上去，吴天玉凑近潘道延耳朵说道：“你怎么说我的字写得不好！”潘道延一听，一转脸回道：“我说的是真的。你说的是假的。”那声音穿过客厅传到楼梯上，“你说天泽出去写生，跟唐小姐说慌！”
“你说话轻一点，”吴天玉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说道，“唐小姐要听见了，你说话轻一点好不好？”
“你在瞎讲，”潘道延好像没听见吴天玉说的话，愣是一口说道，“你跟唐小姐说的，是假的……”
“嘘——”吴天玉伸手捂住潘道延嘴巴，“轻点儿，你不要说了。我昨天在家里，还有今天出来的时候跟你说的话，你忘了？不许你乱说了。”
“天玉，”潘道延拨开吴天玉手，喘一口气，眉头一皱说道，“你不好跟唐小姐这样说的。天泽不在家里，是的。天泽出去，也是的。但是他不是出去写生。他是出去了，不晓得到哪边去了，也不晓得做什么——”
“这个我晓得。所以我叫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阿延！”
“我又没说什么，全是你在跟唐小姐说。我一句也没说。我刚才一直在听你跟唐小姐说……哼，骗人。”
说话间，唐小姐已经从楼梯上下来，吴天玉、潘道延这才闭上嘴巴。
“嗯，蛮好的。”吴天玉看了唐小姐的毛笔字，头一抬说道。
“咹？”潘道延瞟了一眼，嘴巴一撇咕哝道，“又是瞎讲。”这话是嘴巴里含着橄榄说的，唐小姐没有听清楚，因此说道：“阿延你看，我写得不灵吧？”
“不是不灵。”潘道延瞟了吴天玉一眼，一转眼对唐小姐说，“你去拿笔墨宣纸过来，我来写个样子给你看——你一看就晓得，写字要像个写字……”唐小姐一听，立刻说：“走，到楼上去写——省得把笔墨宣纸拿下来麻烦——我房间里的桌子上有毡垫，写起来舒服得很。”说着，把吴天玉从沙发上拉起来，一边对潘道延说：“阿延，走，到楼上去。”
到了楼上房间里，唐小姐铺好宣纸；潘道延坐下来，照着唐小姐平时练字的字帖写了几个大字，一边对唐小姐说怎样落笔、运笔、走笔、收笔。吴天玉立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不觉一哂，似乎有点愠怒，又好像在开玩笑说道：“好你个阿延！哎，你平时在家里头怎么不这样教我写字？今天跑到外面来显本事了。唐小姐，他是在你面前充当先生，还说自己不是潘先生呢。我看他现在就是个扮先生了。哼，自以为是，想做老师？岂不知古人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这是谁说的？”潘道延头一偏，问道。
“孟子说的。”眼瞅着潘道延一怔，吴天玉对唐小姐说，“来，我来写一幅字给他，就写孟子的这句话。唐小姐，拿一张宣纸给我。阿延，你让开，把毛笔给我，先把字写好了，回头再跟你说这个意思。”
“我晓得。”潘道延嘴巴一撇道，“我刚才问你，是考考你。嘿，还是我来写吧。唐小姐，你不晓得，天玉一手小楷字，好得很，但是写大字就没有什么力道了。大字还是吴天泽写得好，比我好。天玉，你说是啵？”
“天泽就是比你写得好！”吴天玉一条气似乎顺了一点，含笑说道，“我写得也不比你差——这幅字我来写！”
“你写就你写。”潘道延“嘿”一声道，“我不跟你比。我跟吴天泽比。”
“你们跟我比——”唐小姐头一歪，对吴天玉嬉道，“等吴天泽回来，我去跟他比。”吴天玉一听，嘻嘻哈哈笑起来。
不知不觉将近中午。唐小姐留吴天玉、潘道延吃午饭。“哦，唐小姐，”吴天玉说，“吃饭我们就不了。我们要走了。”周妈听了唐小姐吩咐转身去准备，吴天玉立起来说道：“阿姨不要忙了。我们回去吃饭，不麻烦了。”唐小姐一阵咳嗽，吴天玉一转脸说：“唐小姐，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吃点药？”周妈赶紧倒了一杯白开水端给唐小姐，一边对吴天玉说：“吴小姐，你们不在这里吃饭也好，我叫小姐到床上去休息。小姐昨天回来大概受凉了，伤风了。我怕待会儿会不会发寒热？这会儿最好是卧床休息——”
“唐小姐，我陪你到医院去看看吧。”吴天玉摸了摸唐小姐额头，说道，“现在寒热是没有。不过，最好是吃点药。”“不要紧的。”唐小姐微笑道，“你们来了说说笑笑，我好了很多，现在没事儿。我怕去医院，怕吃药。”
“我也怕吃药。”潘道延说，“我感冒就吃一碗姜汤——唐小姐吃过姜汤了没有？要吃的——要的。”
“你不懂，”吴天玉瞥了他一眼，“吃药好得快。”“不见得。”唐小姐说，“在学堂里读书的时候听洋人说过西药如何好，见效快。我听了，总觉得那西药是外国人的，不见得比我们中药好……我妈妈有一阵子肚子痛，听人家说，吃西药管用，就去配了吃；吃了以后还是没用。后来连续吃一个月中药，慢慢好了。”
“我是不相信那些西药的。”周妈道，“小姐昨天吃了姜汤，好了不少。要么待会儿我再来弄一碗姜汤给小姐吃？”
“嗯。”
“哎，”吴天玉临走时突然想起来，从包里拿出一条丝绸围巾，“唐小姐，这是给你的。——第一次来你家，在路上看见人家围在头颈里好看，我就给你买了一条。颜色好看吗？我自己也买了一条，颜色跟你一样。”说着，吴天玉叫潘道延到一边去，然后贴着唐小姐耳朵说道：“是我哥哥叫我买了送给你的。”
“真的啊？”
“是。”
“不好意思的。”
“嘿。”
“那就谢谢哦。”
“你不用谢我。要谢，等吴天泽回来，你去谢他就是了。”
“天玉，”唐小姐脸一红，“你送给我我不要。他送给我，我要。嘿嘿。等他回来，我来跟他说谢谢……这条丝绸围巾我欢喜……”说着，双手搂住吴天玉温馨了一会儿，依依不舍。
从唐小姐家里出来，吴天玉在路上就开始责怪潘道延：“……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我跟你说好的，不要在人家面前说家里的事情……”潘道延一哂：“我没说，是你说了。”
“还没说？！”吴天玉站住脚，“哼”一声说道，“……我叫你听我说的，你倒是好，说天泽不是出去写生……还说我跟唐小姐瞎讲——在人家家里，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你说的不是真的——”
“真你个头！谁要你这么说了？唐小姐怕是听见了，真是的！”
“我说错了吗？”
“就是错了。你不懂啊？我跟唐小姐说，天泽出去写生了。这个写生，你懂不懂？天泽出去就是写生。阿延你是画画的，你不懂啊？我说给你听，你想，一个画家出去，到外头去，到陌生的地方去，就是写生。这是我爹说的——”
“我回去问。”
“我说你不听——你去问吧！”吴天玉脸涨得通红，转身快步走了。
“天玉，”潘道延跟在吴天玉后面走了一会儿，突然撒腿追上去，拦住吴天玉，急着喘气说道，“是我不好。我跟你开开心心出来，开开心心回去。”
吴天玉一听，脸色稍微有点温和了，因此说道：“谁不开心了？是你把我说得不开心的，我有什么不开心？我不好说你几句啊。”眼瞅着潘道延一副委屈的样子，吴天玉忍住不笑，拉了他一下，说：“哎，你不是叫道延么？你沿着道走啊，又没叫你沿着河边走，走到田里种水稻。”说罢，忍不住一笑。潘道延这才拖着脚步往前走，一边咕噜道：“你笑了。你开心了。就算我跟你认错了。”
“哎，这个话我要听。”
“走。”潘道延一转脸看见一辆马车过来，招手喊道，“等等！”
“哎，阿延，”吴天玉头一偏，问道，“你现在喊车做什么？”
“回家吃饭。”
“我不回去吃。”吴天玉瞄了一眼附近店面，“阿延，今天我们在外头吃，我们到那边去……”
“我没有钱。”潘道延摸了一下口袋，头一抬，眼睛里掠过一丝慌张，“出来时带了点钱，来的时候付了车钱——”
“我有，”吴天玉一笑，“你慌什么？我请你吃哦，不要你请我哦。你说我好不好？你说我好，我就开心！”
“天玉，”潘道延跟着吴天玉一路挑选饭馆，一边咕噜道，“其实我心里边一直在说你好。只是，你硬要我说出来，我不想说。”
“哦，晓得了。”
“你不晓得。你只晓得你自己。”
“哎，阿延，”吴天玉指着一家饭店，说，“就吃这家，好不好？我看里边蛮清爽的。”
“你说这家就这家，”潘道延瞟了一眼招牌，“听你的——不过，这招牌上的字写得不算好。你看‘近水斋’三个字，隶书写得像萝卜，忒粗了。”吴天玉“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我们进去吃饭，又不吃他牌子。”
“瞎讲！”潘道延抬头又看了一眼招牌，“先生说饭店吃的就是牌子。要是这块牌子我来写，这个饭店就好吃了。”说罢，头一低，跟着吴天玉走进店堂。
午饭后，吴天玉说：“时辰还早，我们到玄妙观去玩一会儿……上次跟天泽到城里来就是到那里去玩的——那里好玩得很。”潘道延立马回道：“不去。出来大半天了，我要回去。”“哎，阿延，”吴天玉嘴巴一撅道，“你不是说过，想顺便寻找天泽吗？”
“不用寻了。”潘道延狡黠一笑，“你不是说天泽出去写生了吗？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寻他？——他现在到外面去了，到陌生地方去写生了，我跟你到哪边去寻？要寻，你一个人去。我一个人先回去。回去后，我就跟先生师母说，天玉也出去写生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斗嘴了。潘道延一口咬定非要立马回去。吴天玉最后依了他。但是上了马车不知怎么的，吴天玉一会儿嫌这辆马车不好，坐得很不舒服，一路咕哝要是不急着走的话，可以等一辆好一点舒服一点的马车；一会儿又说这道路坑坑洼洼，颠得厉害，教人吃不消。总之，小姐一条气有点不顺，借着马车颠簸的时候，便将心里一口气出在潘道延身上。潘道延坐在马车上不让吴天玉了，硬着头颈，面孔一板，将吴天玉先前说他的不是顶了回去。完了，还奚落了吴天玉几句，说吴天玉把真的说成假的，把假的说成真的，没有唐小姐好！气得吴天玉鼻子一酸，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
到了家门口，吴天玉下了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使劲敲门，突然转身面对潘道延，发狠说道：“潘道延你听着，我不理你了！”潘道延一怔，脸色煞白立在门外，两只眼睛定怏怏地盯着吴天玉看，一直到阿仲出来开门，还没有回过神来。
墙上日历撕掉一页。
连续两天吴天玉不去潘道延画室；见了也不说话，只当没看见。潘道延情绪一低落，倔头倔脑起来也是个死不开口。他本来就不主动跟吴天玉说话；这一来更见原来的不主动说话，变成了故意不跟吴天玉说话。吴天玉把气闷在心里也没个地方发泄，时间短还行；时间一长，吴天玉首先受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