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唷不得了。”——只见潘道延在地上翻了几个滚，滚到路边人家门口拿起两块青砖，随即从地上爬起来，猛一记砸向一个人脑门。那个人一闷，捂住头往后退了几步，撒腿就跑；还有一个，急转身跟着跑掉了。
“我说阿延，”吴太太问了事情发生，转脸对潘道延说，“你跟人家两个人打做什么？你当时不好拉小姐快点跑掉吗？何必吃眼前亏？你看看，出去被人家打得像什么样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唇也破了。哦，你看，身上的衣服也被人家撕破了。蛮好的新衣服，穿了没几天。”
“我本来是要追上去的，”潘道延说，“叫他们赔我衣服。天玉说算了，我就算了。否则我非要跟他们算账！照道理他们要赔格——要格。”
潘道延小时候在乡下习惯说“要格”，后来进了吴家，改口说“要的”，眼下突然间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说法。吴太太觉着潘道延小时候第一次出现在吴家的样子就在眼前：瘦小，皮肤黑，不好看。这会儿再看，潘道延身体不胖不瘦，长得结实精干，个子高出吴天玉半个头；两个人如今站在一起，看起来倒是蛮像般配的一对。“唉，”吴太太心里想，“一个是吴家小姐，一个是吴门弟子，是吴元厚看中的学生，这个事情怎么说呢？”吴太太呆呆地想着，一转眼吴天玉已经拉着潘道延去洗手洗脸了。
“家里有没有紫药水？”吴天玉问明香。
“没有。”明香说，“用不着药水。我来弄点开水放点盐洗伤口。小姐你不要弄了，还是我来弄；我来帮阿延洗伤口——”
“不要你弄。”吴天玉瞟了明香一眼，“你一说，我晓得了。”
阿仲赶在吃晚饭前回来了。吴太太急着问情况；阿仲大致说了到城里寻，将近中午在得鲜楼门口看见少爷一个同学，叫庚子，跟几个人正好进去吃饭；问了庚子。他说不晓得。问另外两个人，也说不晓得，没看见。后来再到其他地方去寻寻看，——阿仲本来想说，到那个大光明旅馆去了一趟，话到嘴边，一口咽下去，改口说后来到玄妙观去寻了一大圈。
这天晚上吃饭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
米饭、小菜都没有烧。吴太太叫厨房弄了一锅青菜烂糊面，说：“今天晚上将就一顿。”所有人没话说，肚皮饿了，烂糊面也好吃得很。
吴元厚从楼上下来，一看，说：“哎，这样吃不行。马上去炒几个小菜，我要吃点老酒。”吴太太说：“难得将就一顿算了。今天实在是没有一点心情，什么也不想弄。”“又不要叫你弄——”吴元厚说，“去关照厨房弄，炒几个菜快得很——阿仲，拿点花生米，先吃老酒。”
“这会儿还想吃老酒？”吴太太脸一板，说道，“我连饭都吃不下去。”吴元厚听了立马回道：“哎，晚饭还是要吃的。酒也是要吃的。我白天不吃酒倒也罢了，今天晚上非吃不可。阿仲，去，把家里最好的酒拿出来，你跟我一道吃，吃醉了睡觉。”阿仲愣着不动；吴元厚眼睛一瞪，拍桌子道：“阿仲！你愣在这里做什么？去拿！”阿仲瞟了吴太太一眼，转身去拿酒。吴天玉坐在潘道延边上，用手指头点了他一下。潘道延一点感觉也没有。吴天玉立起来，给父亲拿酒杯，又去拿了些花生米过来，一边想着怎样调和气氛。
眼瞅着老爷跟阿仲碰杯吃酒了，吴太太对明香说：“你去，叫厨房里弄两个菜，快点！”吴天玉眼睛一闪，接口道：“爹，你跟阿仲慢慢吃酒；今天晚上少吃一点酒你说呢？要是晚上老酒吃多了，怕是夜里不想睡觉，要坐到深更半夜；再坐下去——”吴天玉本来想说“再坐下去，外面的公鸡就要叫了”，一想，眼下说笑话不好，便改口说道：“——再坐下去，不睡觉，身体吃不消的。”吴元厚听了，一笑，说：“我身体没事的。”一转脸说：“阿延，你也陪我吃点酒；待会儿吃点菜，别光吃这个烂糊面。”吴天玉立马阻止道：“阿延不吃酒。他要是吃了酒也不要睡觉。今晚好好睡觉。”吴元厚瞟了女儿一眼，说道：“我叫阿延吃，他就吃。”潘道延不响拿酒杯倒满酒，端起杯子脖子一仰一口干了。吴元厚先头已经注意到潘道延脸和脖子上的伤痕，这会儿看他吃了一杯酒，脸红起来，便问怎么回事儿？潘道延嘴巴翕动，闷哧闷哧总算说了一句：“我不怕他们！”吴元厚听了一怔，弄不懂他在说什么；问女儿。吴天玉便说了个起因，没有说打架过程和细节。吴元厚叹一口气，摇摇头说道：“这都是吴天泽造的孽，弄得一家人连吃饭也没个样子了。”
吴元厚向来对早饭中饭无所谓；他一天忙下来，到了晚上一顿晚饭是一定要吃好的。吴元厚显然不肯将就今天晚上一餐，眼瞅着刚端上来的两个菜：一个大蒜炒肉丝，一个大蒜炒鸡蛋，他把筷子往桌上一“碰”，闷声说道：“我现在要吃河虾——家里有，水里养着呢，快去弄！不吃怎么可以？”吴太太一听，也没有脾气了，忙立起来说：“好，我去给老爷弄！一个油爆虾，再弄个豆腐羹，再弄个香菇木耳金针菜炒素。哦，再给老爷弄个汤，可以了吧？”
当天夜里，潘道延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觉；后半夜他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跑到园子花房那边撒一泡尿，然后到东头房间去看看吴天泽回来了没有。
他走到回廊过道口，看见转角处有灯光人影，一吓！赶紧一个闪身躲在暗地里看怎么一回事儿？只见吴元厚在前面走，阿仲拿着铁锹跟在老爷后面。
潘道延蹑手蹑脚跟上去看——
吴元厚走到客厅背后通向楼上画室的楼梯底部，教阿仲把楼梯底部的一块水磨大青砖撬开来；下面有个暗箱，里边藏有金砖、金条、龙洋。这是吴家的秘密家底，先前连吴太太也不知道。
潘道延悄悄地回到自个儿房间，爬到床上蒙上被子闷头睡觉。过一会儿，外面公鸡开始叫了。
这天上午，纪学览拿到吴家还的钱回到城里；先到博古斋店里把钱放进保险柜，跟伙计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出门叫了黄包车去朱红家吃饭。这是昨天朱红叫韩进到店里跟纪学览约好的。
纪学览见了朱红，简略说了前后两次去吴家的情况，事情办得大致如此，也是预料中的事儿。只是有一点纪学览觉着自己失策，前天晚上他把钱借给了吴天泽，却没有留住他，让他跑掉了。朱红听了不以为然，说这个没什么后悔的；眼下对付吴天泽，不必花太多心思，只要做到一点，就是“搅”一下吴家。现在看来这一点已经做到了。接下来，要在潘道延身上做文章。
两个人交头接耳说了一通；纪学览问道：“老头子在不在？要不要跟他商量一下？”朱红回道：“我爹今天不在家里，到乡下去了。这个事儿现在不用跟老头子商量，我就能做主，我跟你老纪商量就是了。”
中午，金俪亲自下厨房烧菜。纪学览过去只听说过朱家少奶奶待在家里欢喜看书，空闲时候难得打打麻将，没想到金俪还会做一手好菜。
纪学览吃了两杯酒，脸红红的，夸少奶奶贤惠，又说自个儿没这个福气。朱红听了，也不知今天自己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当着金俪的面，信口说道：“我哪里有你老纪福气？你女人先头头一胎就给你生了个儿子；去年，又给你生了个女儿——你才是有福气，哪里像我？”“是啊，”金俪接口道，“这么一说老纪是蛮有福气的，有一个儿子有一个女儿，家里热闹得很。不像我们家里连个小猫小狗也没有，冷清得要你相信。结婚这么多年了，我现在说出来也不怕难为情。我恐怕是生不出来了。过些日子，我要叫朱红出去物色一个，娶个姨太太回来生孩子，给朱家续香火。要不然他老头子整天闹心病，嘴巴上不讲，暗地里说我肚皮不争气。”
“哎，阿俪，你怎么当着老纪的面说这种话。”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老纪又不是外人。”
“这……”
“这什么呀？——老纪，你说我是不是挺通情达理的？哪里像他？自个儿心里明明想着要娶姨太太回来，嘴巴上还假兮兮地说自己没有人家福气。其实朱红福气得很。他真的要娶姨太太，不用来跟我商量；他心里想好的事情，他做就是了。这样还不好吗？换了我是男人，巴不得。”
“哎，少奶奶，这个菜好吃得很。”纪学览见朱红夫妻俩说这个事儿，自己不便插嘴，瞅个空子说道，“我家那口子做菜就是不行，跟少奶奶比差远了。她什么菜都不会烧，就会三天两头跟你来一个白菜烧豆腐，吃得我整个脸像个大白菜，身子像豆腐。要不是白天在店里，叫附近小饭馆隔两天整几个菜过来稍微补一补，我怕是晚上回去没力气跟女人打架——”纪学览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夹一筷子菜塞到嘴里。
“朱红不像你，”金俪瞟了纪学览一眼，“他每天吃得比你好。只是他好像有点不吸收营养，吃得再好也不见得有气力。你看他一天到晚有气无力的样子，每天夜里回来就像散了骨架似的，一头倒在床上，连个翻身的力气也没有。”
金俪话里嵌骨刺朱红心里有数；他当着纪学览面又不便多说，心里想自个儿要是娶一个姨太太回来，说不定换个女人，自个儿也就争气了。
这些日子朱红回到家里，真的是有点怕跟太太同房；每回跟金俪见真着，条件反射虚得不成样子。心里越虚，那个根性就越赖；每每不举倒也罢了，要命的是难得一回硬起骨翘，明明是眼瞅着自己还是可以的，像甲鱼头颈伸出来，却一碰一吓缩了进去。为此苦恼得很。昨天上午他特地抽空去了一趟惟亭，跟曹中医说：“吃了几帖中药还是不见效。”曹兴仁沉吟半天说道：“不会吧？我开的方子管用。要不，恐怕是心病了。这心病我治不了。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曹兴仁跟朱家父子私交不错，说话像老弟兄，不见外，这一次关起门来跟朱红开玩笑，说道：“找个时间逛一趟青楼，找个婊子来试一下，看看到底是你的不是，还是女人的不是。”曹兴仁接着说道：“不举，坚持吃我开的药就可以。至于太太不孕，讨个姨太太回来不就解决了么？”朱红苦笑道：“现在家里一个女人已经够我受了。再弄一个女人回来，两个女人在屋里要把我搞死掉的。”面上的话是这么说，朱红这次还是把曹兴仁开玩笑说的话往心里边去了。
这顿中饭一直吃到下午两点钟。
送走纪学览，朱红到房间里脱衣服，对金俪说：“我休息一会儿。”金俪还以为男人暗示，便宽衣解带跟着上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