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急有什么用？这是我的事情。哦，算了，眼下不说这个——先说吴先生——”朱红不想就他女人的事情跟他老头子说来说去的，话头一转又说到吴元厚，“爹，其实我今天跟你说心里话——我有时候实在是不敢苟同爹的有些说法——比如说，刚才爹说我厚着脸皮去吴元厚家——这就说过了。我想啊，其实呢吴元厚好像并没有得罪过我爹。那年‘唐楼看画’吴元厚没说一句话，两头不得罪，这是事实吧？我觉着爹一直对顾大献‘耿耿于怀’或许还情有可原，但是跟吴元厚似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气性，就没个道理了。他不主动来跟爹打个照面，爹就不可以主动一下，去一趟惟亭看看吴元厚吗？——好，爹说不高兴！也好，我去，我主动去。这不叫厚着脸皮去，这叫表示点胸怀。现在关起门来在屋里说，要说真的心里边有点愧，我倒觉着我们家怕是有点愧于吴元厚。他妈的我也是人，我的五脏六腑没有给狗全部吃掉。我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啊，我每回想起我把那张假画卖给了吴元厚，我心里就有那么一点点不着落，有一点点他妈的不着落。你想啊，这买主毕竟是吴元厚，不是社会上随便哪个冲头。这件事说起来还悬，真他妈的好像一把利剑一直悬在我头上——我至今还琢磨不透吴元厚；吴先生，他为什么要像真的一样‘以假乱真’呢？吴元厚捧儿子？有这个必要吗？他就没有别的办法为自己儿子扬名了吗？谁欺骗谁？爹，我告诉你，说实话，说真的，我什么人都敢骗，就是不敢骗吴元厚。六年前，我那天真的没骗吴元厚！我当时只是跟他说，‘我今天来，带来一幅画。这是前几天我在上海碰运气‘捡漏’捡到的一件东西。一看，是唐伯虎的山水人物——我今天特地登门拜访，想请吴先生帮我看看……’我这么说，不算是骗人吧？所以，我至今不承认我曾经骗过吴元厚。我觉着自己真的没有骗那个大名鼎鼎的吴元厚——是吴元厚自己骗了自己一把——把他儿子吴天泽也给骗了——还把别人给骗了。那个姓庞的庞为然当时在场，他可以作证——我朱红，苏州朱子藏的儿子，我爷爷朱文轩的孙子——我他妈的真的是没有骗那个他妈的吴元厚！”
“这个事儿，”朱子藏干咳了一声，说，“吴元厚在外头也没话说。他牙齿磕碎了，自个儿咽到肚皮里。”
“还是有点对不起吴元厚。”朱红眉头一紧，说，“所以，我明天要去给吴元厚拜年，这不叫厚着脸皮去。唐六梓今天来，才叫厚着脸皮来——”
“嗳，那年‘唐楼看画’的事儿他今天一来就跟我打招呼，赔不是，语气诚恳得很。”朱子藏道，“我跟他说了，那个事儿怎么能怪你唐老板呢？是我当时自个儿被顾大献气昏了头，没注意脚底下是不能一步跨下去落地的。再说了，已经过去六年了，还提那个事儿干什么？我不怪唐六梓，他没得罪我。”
“他得罪我了。”朱红指指自己鼻子说。
“唐六梓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朱子藏瞟了儿子一眼。
“唐六梓不是个东西。他虚我，他骗我，骗我吃酒……他想从我嘴巴里把话套出来。他骗了我。所以我说他今天厚着脸皮来。我不理他，只当没看见他，没看见——”“嗳，红儿，犯不着的。”朱子藏手一摆，说：“唐六梓在场面上是个要面子的人……要给他点面子。人家今天客客气气来，你不理人家，也是说不过去的。他人不错，还是可以的。”
“爹既然这么说，今天怎么不留住他多坐一会儿吃杯茶，聊聊？”
“说什么屁话呢，家里你跟阿俪吵架吵得一塌糊涂，我还不打发人家走？笑话！”
“其实唐六梓这个人并不重要，”朱红摇摇头，冷笑一声，说，“对他怎么着都无所谓。但是顾大献是个大人物。……我说爹，我们倒是要跟他和解。他有点意思啊！爹，你琢磨琢磨……”
“我跟顾大献没完，我不会放过他！”
“这就是爹的不是了。”
“你晓得个屁！”
“爹跟顾大献的事儿我不晓得也罢。”朱红似笑非笑说道，“不过，我还是想替爹到南京去跑一趟，跟他拜个年……爹有些不好说的话，我来出面说……无非是‘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
“朱红，你不要以为你现在长本事了，就跟我来讲这一套。告诉你，你还差得远！有些个事儿你不要自以为是，瞒着我自作主张……”朱子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好，不跟你说远了，就说那个顾大献……他是你出个面虚啊哈的，打一套太极拳，就可以来个什么‘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的人吗？你啊，还嫩了点，顾大献他根本就不会吃你这一套！他要是就这么容易被你摆平了，他还叫顾大仙吗？你根本不懂他，就像你现在根本不懂吴元厚一样。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哪，啊？现在费事跟你说下去。眼下你先办好你的事儿，给吴元厚准备礼品。好了，不说了，我要歇一会儿。对了，今天晚上把纪学览叫到家里来吃个饭，有事情商量。还有，今天晚上不准跟阿俪再吵架，让客人用人暗地里看笑话，什么腔调？！”朱子藏说罢，立起来袖子一甩，拔腿就走。
第二天上午早些时候，朱红给吴元厚准备好了礼品：一是酒，剑南春，这是他花了真金白银到老字号元大昌买的；二是丝绸面料，家里有的是，好比家里有的是宣纸。
“拿我的丝绸面料，只管拿就是了。”金俪说，“但是你到吴元厚家里去拜年送两瓶酒？哼！”金俪摇摇头，转身走出客堂。
一会儿金俪回过来，叫韩进从园子里端来一大盆即将盛开的水仙花，往朱红面前一放，因欣赏说道：“我看哦，把老酒换了，送这个给吴元厚还差不多，雅得很……不信，你问爹。”随即叫韩进把老爷请过来。
朱子藏背着手踱步过来，听了儿媳妇说道给吴元厚送礼，看桌上那个水墨荷叶花盆里装满了凌波仙子，点头说道：“这个好！”头一转瞥了朱红一眼，说：“那个酒送给魏师傅可以——送给吴元厚，怕是俗了点。”朱红听了嘴巴一撇道：“酒这个东西，是个东西，实惠，吃到肚皮里去的。什么叫俗？”
“错！”朱子藏用手指头点点桌子道。
“这两件东西都是实用的东西。”朱红指指自己备好的礼品，“哪里像阿俪弄的水仙，中看不中用。花一谢，没了，不实惠，不中用——”
“你才不中——听呢！”金俪到嘴边的“你才不中用呢”改口说道，“你也不想想你要去拜访的是什么人。你呀，俗不可耐！”
“笑话，”朱红不以为然一笑，说道，“我送礼，我自己拿主意，哪里要你们来跟我说这个，说那个……说到后来，总不见得叫我捧着一个盆子去见吴元厚先生吧？”
“有了。”朱子藏说；转身去自己书房，一会儿过来拿来一套上等湖笔和一刀宣纸，往桌上一放，一边抚摸，感叹道：“这是清朝康熙年间的宣纸……把这个给我送上去，吴元厚吃得进去。”
“好。”金俪眼睛一闪说。
“好什么呀，”朱红眼睛一斜，“那当然好哦，这是清朝前期的，不是清朝末代和民国的——”
“不要心疼。”朱子藏瞟了儿子一眼，“别说清朝的，明朝的我也有，老宣纸我们屋里有的是。就这么定了，阿俪的水仙，我的笔，还有我的宣纸。”
朱红阴笑起来：“我说阿俪，闹了半天不是我送礼，是你送礼，还有是我爹送礼。爹，我说你啊，能不能就让我做一回主，啊？”
“这一回主，我看呢，我还是替你做了好。这个以后送礼你做主——跟阿俪商量——你们自己看着办，我就不管了。”朱子藏说罢，手往后一背，踱步往自己书房去了。
“我说你不信，”金俪看老头子走了，韩进也跟着去了，似乎刚才赢了一副牌似的坐稳了，瞟了朱红一眼，脸上挂一丝冷笑，说道，“哼，非要你爹跑过来说了，你才相信。我跟你说话有什么用？你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好像我什么也不懂，就你懂——就你什么都懂，像‘万宝全书’缺一只角，只把自己当作一回事儿，根本不尊重人家。”
“你这是什么话啊？”朱红眼睛一斜，嘴角抽搐了一下，“今天还不把你当回事吗？我昨天大年初一开始就把你这个女人当作一回事了，别说今天是初二了。这不，不是全听你的？哪一件东西不是听你的？哦，你的丝绸面料是我的主意，不过那也是你提醒的对不对？你说给吴太太送点高级面料讨她欢喜就讨她欢喜——这不是你的主意吗？现在还说什么屁话。还说我不尊重你？还要怎么尊重？你说，我办，一个字‘办’。要是你说了我不办，随你怎么说好。我告诉你阿俪，今年新年头上，我早就想过了，我要改变我自己，要好好地改变一下。孔子说‘三十而立’吗，‘四十而不惑’。我告诉你，我虽然过了而立之年两年，但是，我他妈的已经是‘不惑’了。你现在不要在我面前朗啊朗的，我不爱听！凡事我自己有数，心里明白得很。从昨天大年初一开始，我就开始让你了，你晓得不晓得？要不是你一大清早唧唧歪歪的，我从床上爬起来就想拉你一道去给你爹给你娘拜年的——全是你搅的，弄得我一睁开眼睛心情就一塌糊涂！这会儿先跟你放个屁在前头，我不要你说，我自己看着办。我会办，又不是不会办。等到正月十五，我他妈的一个人去看你爹，看你娘，看我的大舅子大姨子。这样你称心了是吧？不盯住我了是吧？一天到晚盯住我做什么？我在外头跟人家打交道容易吗？我他妈的在外头挣银子容易吗？我有空吗？我有时间吗？我的时间是什么时间，你晓得啵？你不晓得。我今天跟你说白了，我的时间就是银子他爹，比爹还要爹！你懂个屁！你只懂你自己。你根本不懂我。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女人就是女人。”
“朱红，你屁放完了没有？”
“放完了，怎么的？”
“放完了就走。时辰不早了。等你回来吃饭，接着放。你放点屁出来还有点人味道。”金俪说着，人已经走出去了。朱红突然闷掉，立在那里像根买回来的甘蔗靠在桌子旁边。
这天上午朱红带着礼品坐马车去惟亭；一路上，他眯着眼睛把新年头上发生的事情回想了一遍……想得有点头痛了，闭目养神。
一歇工夫，那马车走过道上一个坑，猛一颠。朱红一惊，睁开眼睛，眉头一皱，眼珠子一转，盯着前头的马屁股看，自言自语咕噜道：“这个马屁还是要拍的。”
时间好像马蹄飞扬……
当朱红坐的马车一路颠簸到达惟亭吴家门口的时候，吴家公子吴天泽已经长大成人了。
吴家用人阿仲一开门，朱红就抢先开口道：“大兄弟今天不可以把我挡在门外头。先跟你说好了，今天是来给吴先生拜年的，一片诚意，别扫了你家主人跟我的兴致。再说了，我这么多年没来了，今天是难得，没别的意思，就是来恭贺新春佳节！当然也少不了你一个红包。”说着，朱红已经凑近阿仲，把红包塞到阿仲裤子口袋里。
“喔唷，不好意思！”阿仲先是一怔，随即满脸喜笑，眼睛一亮，一个欠身道，“朱大少——哎，红哥，今天你客气，弄得我不好意思了。老爷——”
“等等。”朱红条件反射，还以为阿仲跟着要说“老爷不见”，立马伸手拉住他胳膊，说，“刚才我已经跟你说好了，今天是不好挡我的。这社会上没理由新年头上把拜年的客人回绝了。要是这样的话，对双方人家都不好，是不吉利的晓得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