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连脱衣服也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一点使不出劲来。等到他爬上床了,一只鞋仍旧穿在脚上,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他觉得头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上涌、向外涨,弄得他的脑子混乱如麻、模模糊糊。他觉得他的瘦指头粗得跟腕子一样,指尖上也有一种跟他的脑子一样混乱、模糊的感觉。他脊背的腰部疼得他受不了,他浑身的骨头都疼。简直浑身疼,接着,他脑袋里就出现了一百万台织布机的撞击、压轧、怒吼的声音。整个空间都充满了飞梭。它们在星星中间错综复杂地穿来穿去。
他自己掌握着一千台织布机。它们的速度不断增加,越来越快,同时,他的脑子也松了弦,越转越快,变成了供给那一千只飞梭的纱线……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去工作。他正在他脑子里的一千台织布机旁边,拼命地忙着织布。他母亲上工去了,不过她先请来了一位医生。据他说,这是严重的流行性感冒。珍妮于是照医生的嘱咐,看护着他。
这场病很厉害,过了一个星期,强尼才能够穿上衣服,在房间里无力地拖来拖去。据医生说,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回去上工了。
星期天上午,也就是他复原的头一天,工头来瞧了瞧他。据这个工头对他母亲说,强尼是织布车间里最好的织布工人,他们会给他保留他的工作的。他可以从星期一起,再休息一星期来上工。
“为什么你不谢谢他呢,强尼?”他母亲焦急地问道。
她于是很抱歉地对客人解释道:“他病得太厉害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
强尼弯着腰坐在那儿,一个劲儿瞅着地板。等到工头走了之后,他还像这种姿势坐了很久。
外面很暖和,这天下午,他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有时候,他会动一下嘴唇。他好像沉迷在无穷的计算中。
第二天早晨,天气暖和起来之后,他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这一次,他带了铅笔和纸,来继续计算,这是一种很痛苦、很惊人的计算。
“百万以后是什么?”中午,威尔从学校里回来的时候,他问道。“你是怎么算的?”
那天下午,他完成了这个任务。
以后,他每天都要坐在那个台阶上,不过,他不再带着铅笔和纸了。街道对面有一棵树,把他完全吸引住了。他会一连几个钟头地瞧着它,每逢风吹得它的枝条摇摇摆摆、叶子飘动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有趣。
这一星期,他好像始终沉迷在深刻的自省里。星期日,他坐在台阶上,放声大笑了几次,笑得他母亲心里很难过,她已经好几年没听到他笑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她就走到他的床旁边去叫醒他。这一星期,他已经睡足了,很容易叫醒,他没有挣扎,她来扯掉他身上的被子的时候,他也不想把它抓住。
他只是安静地向着母亲说,说话的口气也很安静。
“妈,没有用。”
“你会迟到的。”她说,她仿佛觉得他睡得还是糊糊涂涂的。
“妈,我醒着,我已经告诉你了,没有用。你最好别管我。我不会起来的。”
“你会丢掉饭碗的!”她叫起来了。
“我不会起来的。”他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这天早晨,她也没有上工。这种毛病她真是从来也没见过。发热同昏迷,她倒能懂得,可是这是疯病呀。她于是给他盖了被,叫珍妮去请医生。
医生来的时候,他睡得很安稳,后来他醒过来,让医生给他按脉。
“不要紧,”医生说,“就是身体太虚了,没有什么别的毛病。”
“他一向都是这么瘦。”他母亲主动地说。
“妈,走开吧,让我睡完这一觉吧。”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平静,他于是很柔和,很平静地翻过身,又睡着了。
十点钟的时候,他醒了,随后就穿上了衣服。他走到厨房里,看见他母亲脸上带着十分害怕的表情。
“妈,我要走了,”他说,“我想跟你说一句再会。”
她用围裙蒙着脸,突然坐下去,痛哭起来。他耐心地等着。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她抽抽噎噎地说。
最后,她就拉下脸上的围裙,伤心失意地瞧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问道:“到哪儿呢?”
“我不知道,随便哪儿。”
他一面说,一面觉得街对面那棵树在他心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棵树好像就藏在眼皮底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看,他就会看见。
“你的活呢?”她声音发抖地说。
“我再也不干活啦。”
“上帝呀,强尼,”她哭着说,“可不能说这种话呀!”
对她来说,他说的话简直是亵渎神明。强尼的母亲听到这种话,吓得连气也透不过来,就像一个母亲听见她的孩子否认上帝一样。
“唉,究竟什么东西钻到你脑子里去啦?”她想责备他,可是又没有勇气。
“数目,”他回答道,“就是那些数目。这个星期里我算了很多数,结果真是惊人。”
“我真不知道数目又跟这有什么关系?”她泣不成声地说。
强尼耐心地笑了笑。他母亲看到他这样始终不闹别扭,不发脾气,心里更觉得吃惊。
“我说给你听吧!”他说,“我累极了。是什么使我累得这样呢?是动作。我从一生下来就在做动作。我动得腻透了,我再也不想做动作了。
“还记得我在玻璃厂干活的时候吗?那时候,我每天要扎三百打瓶子。照我的算法,大概扎一个瓶子要十个动作。这样,一天就是三万六千个动作。十天就是三十六万个动作。一个月,一百万零八千个动作。把那八千去掉不算(他用慈善家做好事的得意口气说),一个月就是整整一百万个动作——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万个动作。
“进了织布间之后,我的动作快了一倍。这样,一年就是两千五百万个动作。我像这样动了将近一百万年似的。
“可是,这个星期,我一点也没有动。一连好几个钟头,我一动也不动。让我跟你说吧,那可真是太好啦,我干脆坐在那儿,一连好几个钟头,什么也不干,我从来没有快活过,我从来没有一点空闲的时候,我始终都在动。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快活。现在,我再也不干活了。我干脆坐定了,我要坐着,坐着,休息了以后再休息,然后再多休息一会儿。”
“可是威尔跟其余的孩子怎么办呢?”她绝望地问。
“对啦。‘威尔跟其余的孩子’。”他重复了一句。
可是他没有一点悲伤的口气。他早就知道他母亲为他弟弟费的那番苦心,可是想到这种事他再也不痛心了,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连这种事他也不放在心上。
“妈,我知道你给威尔做的安排——你想让他在学校里读下去,把他培养成一个管账的。不过,那也没有什么用,我不干了,他只好去干活。”
“我辛辛苦苦把你抚养成人,你就这样啊。”她哭着说,她本来要用围裙蒙着脸的,可是一下子又改了主意。
“你根本没有把我抚养成人,”他用悲惨而亲热的口气说,“是我把自己抚养成人的。
妈,连威尔也是我抚养大的。他的个子比我大,比我重,也比我高。我小时候,一直没有吃饱过。他出世之后,只有几岁,我就在干活,挣饭给他吃了。不过那种事已经了结了。威尔可以去干活,跟我一样,不然的话,那就随他去,我根本不管。我累了,现在我要走了,你不跟我说一声再会吗?”
她没有回答。她又用围裙蒙住脸,哭起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会儿。
“我相信我是尽了力。”他说。
他走出屋子,到了大街上。一瞧见那棵孤单的树,他脸上就露出一副凄惨的笑容。
“反正我什么也不干了。”他自言自语地轻轻说了一句,带着一种低声唱歌的口气。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天空,可是明亮的太阳,照得他眼都花了。
他走了很久,可是走得不快。他顺着路,走过了麻织厂。
织布车间里低沉的轰隆轰隆声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微微笑了一下。他谁也不恨,只是渴望休息。
房子和工厂渐渐稀少了,空旷的地方渐渐多了,这时候,他已经接近乡下了。最后,城市就撇在他背后了。
他顺着铁路旁边一条树木茂盛的小路走了下去。他走路的样子,并不像人,简直像一只生病的猿猴。
他从一个小火车站旁边走过去,躺在一棵树下的草地上。他在那儿整整躺了一下午。有时候,他打起盹来,他的肌肉就在睡梦里抽搐着。醒来之后,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瞧着那些小鸟,或者透过上面的树枝缝,仰望着露出的天空。
有一两次,他大笑了起来,不过这跟他所看到的或者感觉到的东西,都没有关系。
黄昏过去,黑夜初临的时候,一列货车隆隆地开进了车站。等到机车带着货车转到岔道上的时候,强尼就沿着列车旁边爬过去。他拉开一节空车厢的边门,笨拙地、吃力地爬了进去。他关上了车门。
火车头的汽笛响了。
强尼躺下去,在黑洞洞的闷罐车里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