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结识了秦雾胥,试琴见着韶浔的机会也多。虽每每不曾说上几句话,但也算是一桩开心的事。举止行动间,她也分寸得体。就连秦雾胥也没看出来,她与浔王有故。
这一路上,见着不少新鲜的植物。秦雾胥对药草颇有研究,两人经常夜里一起制药。聊天处,秦雾胥便和她说起一些战场上的旧事。试琴听着,且付之一笑。她其实对军事上的东西都一窍不通,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秦雾胥说的什么阵法战略,对她而言都太过陌生。但却让她更深入地认识了韶浔。
秦雾胥无疑是仰慕这个比他还小上两岁的浔王的,十五岁时他就随着才十三岁的韶浔第一次出征。那时韶浔虽身份尊贵,但却屈居副将。主将无能,只守不攻。不仅延误军机,让军队陷入被动,而且粮草旦绝,士气低落。韶浔提着剑,当着三军的面,一刀将那个主将刺成重伤。朗声道:“主将身体不适,由本将来暂领主帅之位。调整气神,想回家的,都给本将拼了!本将许诺,十日后的今时,我们就会回程!”果然,十日后,韶浔踏上敌城的点将台,傲世独立,意气风发。他说:“将士们,咱们回家了。”
“那后来那个主将呢?”试琴问。
秦雾胥笑道:“浔王对昏迷才醒的主将说,‘本将是天朝皇子,还是打了胜仗的那个。你说说,你的话和我的话,父皇会听谁的呢?你不过是本将的试金石,本将好心劝你一句,早早告老还乡的好,别晚节不保,迟早死在本将手里。’果真,回朝之后,那将军就卸甲归田了。”
试琴不由微笑:“浔王现今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了,他变了很多。”
秦雾胥看了她一眼:“为何你一副知他甚深的样子?”
试琴掩饰性笑笑:“我是仰慕浔王已久,所以也会打听些他的事。而且,最近见着他,也都觉得他其实很稳重。”
秦雾胥叹了口气:“自从两年前……”他惊觉失言,摇头道:“这就不能说了,是秘密。”
试琴理解地点了点头,也不多问下去。她把捣完的药排列,贴上标签。轻轻地说:“秦将军,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剩下的我来就行,你回去休息吧。”
秦雾胥倒是也习惯了试琴的秉性作风,他起身离开前,突然道:“战场上,浔王是修罗,心狠程度绝对是令人发指。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试琴不动声色地微笑:“谢谢秦将军,我知道了。”
是了,秦雾胥跟着韶浔这么多年。他自然能看出来,韶浔和这个方音是认识的。而且,在他看来,韶浔看她的眼光也是特别的。所以刚刚他有心试探,也果真让他发现了端倪。
他从他给试琴安排的单独的小帐子里出来,不由摇头笑了。
这是个小姑娘,他以前竟没看出来。
因为韶浔并不是很着急,队伍的时间也相对宽松。这不慌不忙地走了将近半年,才接近西部边境。挨过了寒冬,这边境的晚春竟还是料峭。试琴有些畏寒,穿的很厚很厚,基本就像了一个球一样。铁甲军营中,大家都知道,秦将军对这个小大夫甚是偏爱,所以试琴也就狐假虎威地在这一片内滚来滚去。大多时候她还霸占了将军帐里的床,因为这里有暖炉。到了这里扎营后,秦雾胥很多时候不回来,回来的时候看见试琴,他便也就笑笑,到外帐的躺椅上将就将就。
他越忙碌,代表,战事越近了。
有一夜,秦雾胥回到帐中,试琴正坐在台案前。
秦雾胥的眉眼间有说不出的疲倦,但还是勾了勾唇角,调侃道:“怎么?你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试琴冲他嫣然一笑:“你去睡吧,我替你守夜,不会误了时辰的。”
秦雾胥有些惊讶。
试琴解释道:“我这几天四处看了下,我想,西北多雪山,想着山上可能会有些冰山雪莲什么的,委托你去帮我采。你想想,这里的土著也有靠这个为生的,他们定起的大早,你要是去晚了,又怎么采的到呢?”
秦雾胥笑道:“你这倒是和浔王不谋而合了,可到最后,还不都是差遣我。”
试琴上前来,踮着脚也没能够到他的肩膀,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千山雪莲无所谓,来日方长,莫要为此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你放心,”秦雾胥抚慰她说:“这里的土著笨的很,绝抢不过我的。”
试琴微微笑了,眼里却有隐忧:“只怕是北国的人也来插一脚。”
秦雾胥摇头道:“我们接到消息,北国的人昨日才动身,不可能那么快的。”
“不,”试琴皱了眉:“那人时常不按常理出牌,我担心……”
秦雾胥揽了揽她的肩:“知道为什么我是铁甲军将军么?知道浔王为什么选我做前锋么?”他对着试琴颦起眉认真思考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因为要是找你这么婆婆妈妈的,这仗就不用打了。”
试琴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行了,”秦雾胥揉了揉眉心:“我会把雪莲带回来的,先睡了,记得喊我。”
三更刚过,秦雾胥带着一千精兵,井然有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试琴盯着黑夜的前方,久久不能回神。
“很担心?”沉沉的声音,打破了黑夜古怪的寂寞。试琴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来人那俊俏的脸上寡淡的笑容。她慢慢转身,脸上少见的严肃:“王爷。”
“在生气?”韶浔猜测似的问:“因为我让雾胥做先锋?”
试琴摇了摇头:“秦将军应该是主动请缨的吧。”
韶浔轻笑:“那就是怪我没有阻止反而同意了。”
试琴沉默了一会,轻轻道:“这是一步险棋,你若算错一分,秦将军他……”
“这不是险棋,试琴。”韶浔打断她:“这是试棋。”
试琴猛然抬头看他。
韶浔道:“西烈昨日带着十万大军出发救援,但其实,拓跋旭已经来到了这里。”
“那你……”试琴的心一下子纠紧了:“那秦将军……”
韶浔依旧很平静,但黑夜里一双眸子却亮的出奇,隐着棋逢对手似的兴奋:“你不必担心,雾胥跟了我这么多年,他比你想的要更出色。他会回来的。”
是的,他会回来的。
试琴曾看过秦雾胥很多种样子,与她嬉闹时没正经的样子,制药时专注的样子,说起光辉岁月时骄傲自满的样子,与士兵一起时豪气云天的样子,关心她时温柔的样子。而三天后,试琴看到了这个人满身是血的样子。
他是被几个人抬回来的。而因为伤的太重了,几乎连睁开眼睛都费力。但他还颤巍巍地把手中那朵被血染红了的雪莲递给她,甚至淘气地眨了眨眼。然而,这一眨,就没再睁开。
试琴撬开他的牙关,连给他塞了几颗续命丹,用水灌下去。她扒掉他和着血渍,粘着皮肉的衣服,帮他清洗密密麻麻的伤口,抹上药膏,然后,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看着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眼里一点点朦胧,她狠命地用衣袖擦了两下眼睛。
他还有救,而她并不想这样狼狈地流泪。可不知为何,泪水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滴在自己的手背上,他的身上,和血污一片的床上。她知道,从一开始,韶浔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可,她面对不了。战场上的伤亡在所难免,她都懂。但她不明白,用这样没必要的牺牲去赌一盘棋是不是真的值得。秦雾胥是她的朋友,她没有办法在他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去算计韶浔的决定是对的还是错的。而即使她算清楚算明白了,又能如何呢?一千精兵只回来了七个人,像是梦魇一般的数字。而秦雾胥这一身的伤,也都能看出了是多么的惨烈。试琴甚至怀疑,这并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也不知多长时间,有人进来了,应该是王大夫,说了几句话。只听韶浔点头道:“行了,你出去吧。”于是又恢复了沉寂。
过了一会,韶浔端了那碗王大夫煎的药过来,他说:“是温的。你看看,可以用么?”
试琴手上动作未停,眼眶还是红红的,她轻轻点头,声音沙哑着:“普通补气养血的,可以用。劳烦浔王帮忙,让他喝下去。”
韶浔依言。又一会,他默默出去了,没再回来。
秦雾胥一直没有醒,试琴就一直守着。他失血过多,试琴没办法输血。只能每日给他灌补血的药。可喜的是,虽然微弱,但他一直有呼吸心跳。到了第七天,秦雾胥的脉搏开始有规律。这时,试琴在煎药的时候听说,浔王前日出征虽然大捷,但却受了不轻的伤。
她端着药回去,有些心神不宁。以至于看到秦雾胥醒了,她也没有想象的那样激动开心。
“怎么了?丫头。”秦雾胥喝下了药,精神还算不错。试琴给药中加了甘草,所以,他嗓子也并不干涩,虽不算中气十足,也是朗朗。
试琴勉强笑了笑,温柔道:“你饿不,我给你拿点饭。”
秦雾胥揉了揉她的脑袋:“不正常啊你。”
试琴咬唇不语。
“哦,”秦雾胥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为了浔王让我去做前锋感到生气。其实不必,他早和我说了拓跋旭可能会使人在山上埋伏的,是我执意要去。那一千个兄弟也都是自愿的。浔王从未瞒过我们,这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试琴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态,一时五味陈杂:“为什么?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秦雾胥叹了口气:“西北虽不堪一击,但拓跋旭带兵,那就算老弱病残也能抵挡一阵。我们勘察过,四处都有重兵把守。他们占尽天时地利,原守城将士又与我们不和,更是让我们举步维艰。浔王有意一战树威,顺道在北国援军来之前勘察敌情,速战速决。”
试琴明白了大半,但心中还有几分拧巴。
秦雾胥继续笑道:“翻雪山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几个小喽啰怎么能拦住路。倒是没想到,拓跋旭亲自上了雪山。我倒是辜负了浔王的期望。”他问:“现在局势如何了?”
试琴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心情还不好?”秦雾胥凝眉:“和哥哥说说,有什么心思?”
试琴低头,轻轻道:“我刚刚听人说,浔王受伤了。我不知,能不能去看他。”
“浔王受伤了?”秦雾胥垂了垂眼,一挑眉笑了:“我作为部下,自然要去看看。但我大病初愈,所以大夫要跟着,你也要去。”他一动身,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试琴摇头:“你伤的重,还是卧床休息吧。”
“还休息?我骨头都散了吧。”秦雾胥忍着疼,还笑着:“别担心,丫头。我壮着呢。”
试琴扶着他,两人走的很慢。一路上有人上来庆贺,秦雾胥都笑呵呵地受了。试琴一直心不在焉。终于到了帅帐,试琴掩饰住内心的担忧。听秦雾胥问守帐士兵:“浔王如何?”
“秦将军,你大好了?”士兵敬畏道:“浔王只是伤了左臂,正在和军师议事。”
秦雾胥点了点头:“那成,我过会再来。”
“我去通报,”士兵道:“浔王知道你醒了定很开心。”
秦雾胥拦他不住,只得让他去了。
“丫头,”秦雾胥说:“浔王没事。”
试琴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别在外面这样叫,被人知道了。”
秦雾胥哈哈一笑:“你可终于恢复正常了。”
试琴忍不住也笑了。
“秦将军。”士兵出来道:“浔王请您进去,还有您什么这位……呃,公子。”
“有劳了。”秦雾胥说。
试琴第一眼就锁定了韶浔,他似乎又清瘦了些许。负着手站着,倒没有一点受伤的样子。
“小试琴。”贺子舟先开口笑道,一双桃花眼眯成了月牙:“倒是好久未见了。”
“贺公子。”试琴莞尔:“别人都染了尘霜,你却依旧这般光彩夺目,不沾尘土。”
贺子舟含笑:“小试琴什么时候也学会恭维人了?”
试琴微微颔首,退到了一侧。
“雾胥,”过了会,韶浔才淡淡开口:“你的伤未愈,该好好休息。”
试琴搬了个椅子过来,轻声说:“你走了一路,也该歇歇。”
秦雾胥摸了摸鼻子,看向韶浔。
韶浔说:“坐。是本王疏忽了。”
“还是不了。”秦雾胥突然道:“我想起还有些事,劳烦军师陪我走一趟。方音,你在这,检查检查浔王的伤。”
贺子舟从善如流:“乐意之至。”便扶着秦雾胥离开了。
帐内剩下他们两人,试琴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韶浔开始解衣服,试琴有点慌张地躲闪着目光:“王……王爷这是作甚?”
“不是要看伤么?”韶浔似笑非笑。
试琴低头,有点纠结:“不是只伤了左臂……”
“你觉得呢?”韶浔走近了些。
试琴缓缓抬头。
韶浔无疑是有极好的身材,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只是流畅结实而不夸张的肌肉上却斑驳着层层刀疤,狰狞地有些可怕。他的右腹有一道新痕,约一寸长,显然刀口很深,虽经过处理,但不知怎的,又裂开了。
“为什么不缠绷带……”明明臂上是有缠的。她慌忙从腰带里翻出金疮药,小心地给他涂抹伤口,又涂了一层旎梨膏,边涂边解释说:“这个呢,是我师父给我的,不仅可以加速伤口愈合,还可以去疤痕。只这么一小瓶的。”
韶浔握住了她摩挲着他旧疤痕的手,低声笑道:“怎么?不喜欢这些疤么?”
“怎么可能喜欢。”试琴心情闷闷的:“我刚刚涂药的时候,你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是受过多少伤……”
冷不防,韶浔将她抱了起来。将她贴近自己的胸口,试琴能感受到他起伏的心跳和说话间胸腔的共鸣。
他说:“试琴,伤疤是荣耀。”
试琴抬头瞪着他的眼睛:“去你的荣耀。”
他们离的很近很近,试琴数着他的睫羽,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看着他略显苍白的唇,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
靠上去,就差一分一毫。试琴差不多忘掉了矜持,她受了魔障,只想再靠近一些,近的亲密无间。
韶浔却躲过了。
试琴回过神来,心里一片懊恼,就想寻个地缝钻下去。只是,她还是埋下了一个疙瘩,韶浔他……躲开了。
韶浔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由叹息:“试琴,等你再长大一点。”
试琴浅浅笑了,然后,她的笑容渐渐扩大,她摇头,一挑细眉,骄傲极了:“不。”
“不?”韶浔凤眼眯了起来,轻声重复道。
“不。”试琴又强调了一遍,她捧住了韶浔的脸,在他的唇上,狠狠吮了一下。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韶浔,我们约定下了。你非我不娶,我非你不嫁。”
韶浔抽出一只手摸她的头,手指落在她的额头,眉眼,然后摩挲着她的唇。然后。他的唇代替了他的手,极尽温柔的碾压吸吮。
试琴忘了呼吸。
韶浔放开了她,郑重地说:“这话由我来说。”
试琴傻傻地看着他,只听他说,似梦似幻:“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
试琴直到回到铁甲营还在傻笑。秦雾胥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丫头,你疯了?”
试琴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么大岁数还不找个老婆,丢不丢人啊。”
秦雾胥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