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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正交情(3)

康三老只得一一如命。张氏把这项银子,取些来置买了动用家伙并衣服之类,去了十数金。其余都付康三老置货,在店中发卖。哪知生意不比前番兴旺。前番奉桂还来替他照管,今算清了本利之后,更不相顾,恁康三老自去主张。三老年高好酒,生意里边放缓了些,将本钱渐渐消折。奉桂又每月使卻家的大叔来讨利银,三老支持不来,欠了几个月利钱。奉桂便教卻家退还抵契,索要本银;若没本银清还,便要管业这屋。三老没法支吾,张氏与三老商议道:“我丈夫只道这三百两银子在家盘利,付托得人,放心出去,今已三年,还不回家。或者倒与卜完卿在京中买卖得利,所以不归。我今没有银子还卻家,不如弃了这房屋,到京中去寻取丈夫罢。”三老道:“也说得是。”便将抵契换了典契,要卻家找价。奉桂又把所欠几个月利钱,利上加利的一算,竟没得找了。只叫卻家的人来催赶出屋。张氏只得叫康三老将店中所剩货物并粗重家伙都变卖了,连那个丫鬟也卖来凑做盘费,打发了养娘去,只与康三老并儿子俊哥三个人买舟赴京。谁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舟至新庄闸地方,然遇大风,把船打翻,人皆落水。亏得一只渔船上,把张氏并康三老捞救起来。三老已溺死,只留得张氏性命,俊哥却不知流向哪里,连尸首也捞不着了。正是:前番已遭火灾,今日又受水累。不是旅人号啕,却是水火既济。

张氏行囊尽漂没,孩儿又不见了,悲啼痛哭,欲投河而死。

渔船上人再三劝住,送她到沿河一个尼庵里暂歇。那尼庵叫做宝月庵,庵中只有三四个女尼,庵主老尼怜张氏是个异乡落难的妇人,收留她住下。康三老尸首,自有地方上买棺烧化。

你道那俊哥的尸首何处去了?原来他不曾死,抱着一块船板,顺流滚去一里有余。滚至一只大船边,船上人见了,发起喊来,船里官人听得,忙叫众人打捞起来。那官人不是别人,就是卻待徵。你道卻待徵在京中谋复官职,为何又到此?原来那年是景泰三年,朝中礼部尚书王文是待徵旧交,为此特地赴京,欲仗其力,营谋起用。不想此时少保于谦当国,昔日待徵罢官,原系于少保为御史时劾他的,王文碍着于少保,不好用情。待徵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归舟遇风,停泊在此。当下捞着俊哥,听他声口是同乡人,又见他眉清目秀,便把干衣服与他换了。问其姓名,并被溺之故,俊哥将父亲出外,家中遇火,奉桂负托,卻家逼债,以致弃家寻亲,中途被溺,母子失散的事,细细述了。待徵听罢,暗想道:“原来甄奉桂倚着我的势,在外恁般胡行。我今回去与他计较则个。”因对俊哥道:“我就是卻乡宦,甄奉桂是我亲家。放债之事,我并不知,明日到家,与你查问便了。”俊哥含泪称谢。待微问道:“你今年几岁了?”俊哥道:“十四岁。”待徵又问:“曾读书么?”俊哥道:“经书都已读完,今学做开讲了。”待徵道:“既如此,我今出个题目,你做个破题我看。”便将溺水为题,出题云:“今天下溺矣。”俊哥随口念道:“以其时考之滔滔者,天下是也。”待徵听了,大加称赏,想道:“自家的公子一窍不通,不能入泮,只纳得个民监。难得这孩子倒恁般聪慧。”便把俊哥认为义儿,叫他拜自己为义父。

俊哥十分感激,只是思念自己父母,时常吞声饮泣。待徵就在舟中教他开笔作文。俊哥姿性颖悟,听待徵指教,便点头会意,连做几篇文字,都中待徵之意,待徵一发爱他。带到家中,叫他拜夫人为义母,备言其聪慧异常,他年必成大器。夫人也引冯小桃来拜见了待徵,说知就里。待徵大喜,又说起甄奉桂借势欺人之事。夫人道:“冯小桃也对我说,她家也受了甄奉桂的累。”待徵道:“奉桂如此欺人,不可不警戒他一番!”

夫人道:“闻说他近日在家里患病哩。”正说间,家人来报:甄奉桂患病死了。你道奉桂做财主不多年,为何就死了?原来他患了背疽,此乃五脏之毒,为多食厚味所致;二来也是他忘恩背义,坏了心肝五脏,故得此忌症。

不想误信医生之言,恐毒气攻心,先要把补药托一托,遂多吃了人参,发肠而殂。看官听说:他若不曾掘藏,到底做豆腐,哪里有厚味吃,不到得生此症。纵然生此症,哪里吃得起人参,也不到得为医生所误。况不曾发财时,良心未泯,也不到得忘恩背义,为天理所不容。这等看起来,倒是掘藏误了他了。正是:背恩背德,致生背疾。

背人太甚,背世倏忽。

奉桂既死,待徵替他主持丧事。一候七终,便将甄阿福收拾来家,凡甄家所遗资产,尽数收管了去,以当甄阿福目下延师读书,并将来毕姻之费。只多少划些供膳银两,并薄田数十顷,付与伊氏盘缠。伊氏念丈夫既死,儿子又不在身边了,家产又被卻家白占了去,悲愤成疾,不够半年,也呜呼尚飨。卻待徵也替她治了几日丧,将他夫妇二柩买地殡葬讫,便连住居的房屋一发收管了。

是年甄阿福已十四岁,与盛家俊哥同庚,待徵请个先生,教他两个读书,就将乳名做了学名。一个叫做甄福,一个叫做盛俊,那甄福资性顽钝,又一向在家疏散惯了,哪里肯就学。

先生见他这般不长进,钻在他肚里不得。每遇主翁来讨学生文字看,盛俊的真笔便看得,甄福却没有真笔可看。先生恐主翁嗔怪,只得替他改削了些,勉强支吾过去。光阴迅速,不觉二年有余。甄福服制已满,免不得要出去考童生了。待徵只道他黑得卷子的,教他姓了卻,叫做卻甄福,与盛俊一同赴考。府县二案,盛俊都取在十名内,却是真才。甄福亏了待徵的荐书,认做嫡男,也侥幸取了。待徵随又写书特致学台,求他作养。

那学台姓丙名官,为人清正,一应荐牍,俱不肯收。待徵的书,竟投不进。到临考时,甄福勉强入场,指望做个传递法儿,倩人代笔。奈学台考规甚严,弄不得手脚,坐在场中一个字也做不出。到酉牌时分,卷子被撤了上去。学台把那些撤上来的卷,逐一检视,看到甄福的卷子,你道怎生模样?但见:薛鼓少文,白花缺字。琴以希声为贵,棋以不着为高。

《论语》每多门人之句,恐破题里圣人两字便要差池;《中庸》不皆孔子之言,怕开讲上夫子以为写来出丑。《大学》“诗云”,知他是“风”是“雅”;《孟子》“王曰”,失记为齐为粱。寻思无计可施,只得半毫不染。想当穷处,“子曰”如之何如之何;解到空时,“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好似空参妙理,悟不在字句之中;或嫌落纸成尘,意自存翰墨之表。伏义以前之《易象》画自何来;获麟以后之《春秋》笔从此绝。

真个点也不曾加,还他屁也没得放。

学台看了大怒,喝骂甄福道:“你既一字做不出,却敢到本道这里来混帐,殊为可恶!”叫一声皂隶:“打”众皂隶齐声吆喝起来,吓得甄福魂飞魄散。亏得旁边一个教官,跪过来禀道:“此童乃兵部主事卻老先生的令郎,念他年纪尚小,乞老大人宽恕。”宗师听说,打便饶了。怒气未息,指着甄福骂道:“你父亲既是乡绅,如何生你这不肖!我晓得你平日必然骗着父亲,你父亲只道你做得出文字,故叫你来考。我今把这白卷送与你父亲看去。”说罢,便差人押着甄福,把原卷封了,并一个名帖送到卻待徵处。一时哄动了兰溪合县的人,都道豆腐的儿子,只该叫他在豆腐缸边玩耍,如何卻乡宦把他认为己子,叫他进起考场来?有好事的便做他几句口号道:墨水不比豆腐汁,磨来磨去磨不出;卷子不比豆腐帐,写来写去写不上;砚池不比豆腐匝,手忙脚乱难了结;考场不比豆腐店,惊心骇胆不曾见。

卻待徵见了这白卷,气得发昏章第十一,责骂甄福“削我体面”,连先生也被发作了几句。先生便把甄福责了几板,封锁在他书房里,严加督课。不上半月,甄福捉个空,竟私自掇开了门,不知逃向哪里去了。待徵使人各处寻访,再寻不见,只得叹口气罢了。正是:欺心之父,不肖之子。天道昭昭,从来如此。

又过了半月,学台发案,盛俊取了第一名入泮,准儒士科举应试。待徵十分欢喜,与夫人商议道:“我叫他为子,到底他姓盛,我姓卻,不如招他为婿,倒觉亲切。今甄家这不肖子既没寻处,我欲把冯小桃配与盛浚夫人以为何如?”夫人道:“我看小桃这等才貌,原不是甄福的对头。纵便甄福不逃走,我也要再寻一个配她。相公所言正合我意。”计议已定,待徵就烦先生为媒,择个吉日,要与他两个成婚。盛俊对先生说:“要等乡试过了,然后毕姻。”待徵一发喜他有志气,欣然依允。到得秋闱三场毕后,放榜之时,盛俊中了第五名乡魁。卻家亲友都来庆贺。盛俊赴过鹿鸣宴,待徵即择吉日与他完婚。

正是:

蟾宫方折桂,正好配嫦娥。

大登科之后,又遇小登科。

是年盛俊与冯小桃大家都是十七岁,花烛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只是喜中有苦,各诉自己心事。盛俊方知小桃是冯氏之女,不是卻待徵所生。小桃道:“我自十三岁时,先到过寡妇家,爹妈原约一两年内便来取我,谁想一去五年,并无音耗。幸得这里恩父恩母收养,今日得配君子。若非这一番移花接木,可不误了我终身大事。正不知我爹娘怎地便放心得下,一定路途有阻,或在京中又遭坎坷,真个生死各天,存亡难料。”

说罢,泪如雨下。盛俊也拭泪道:“你的尊人还是生离,我的尊人怕成死别。我当初舟中遇风,与母亲一同被溺。我便亏这里恩父救了,正不知母亲存亡若何?每一念及,寸心如割。今幸得叨乡荐,正好借会试为由,到京寻访父母,就便访你两尊人消息。”小桃听说,便巴不得丈夫连夜赴京。有一支《玉花肚》的曲儿为证:谓他人父,一般般思家泪多。喜同心配有文鸾,痛各天愧彼慈乌。儿今得便赴皇都,女亦寻亲嘱丈夫。

盛俊一心要去寻亲,才满了月,即起身赴京,兼程趱路。

来到向日覆舟之处,泊住了船,访问母亲消息。那些过往的船上,那里晓得三年以前之事。盛俊又令人沿途访问,并无消耗。

一日,自到岸上东寻西访,恰好步到那宝月庵前,只见一个老妈妈在河边淘了米,手拿着米箩,竟走入庵中。盛俊一眼望去,依稀好像母亲模样,便随后追将入去。不见了老妈妈,却见个老尼出来迎住,问道:“相公何来?”盛俊且不回她的话,只说道:“方才那老妈妈哪里去了?你只唤她出来,我有话要问她。”老尼道:“她不是这里人,是兰溪来的。三年前覆舟被难,故本庵收留在此。相公要问她怎么?”盛俊听说,忙问道:“她姓什么?”老尼道:“她说丈夫姓盛,本身姓张。”盛俊跌足大叫道:“这等说,正是我母亲了!快请来相见。”老尼听说,连忙跪进去引那老妈妈出来。盛俊一见母亲,抱住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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