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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斋中顿悟(8)

偶阅陈锦《补勤诗存》卷五《东南壬申》新乐府之十五《青狸奴》一篇,有云:“谁知造物工施报,于今怕说官兵到,无分玉石付昆炎,逢人一样供颠倒。天生佳丽独何辜,暮暮朝朝忍毒痛,妇女明知非党恶,可堪天罚戮妻孥!”陈君为先祖业师,本一拘谨老儒,以孝廉出为守令,而乃同情于附逆妇女,作此“冤死节也”之乐府,末云:“天心厌乱怜娇小,落花满地罡风扫,二千余人同死亡(原注:金陵贼败,同时自尽妇女二千余人),国殇无算哀鸿少。”诗虽不佳,但其论是非不论顺逆之仁恕的精神却是甚可佩服。我觉得中国人特别有一种杀乱党的嗜好,无论是满清的杀革党,洪宪的杀民党,现在的杀共党,不管是非曲直,总之都是杀得很起劲,仿佛中国人不以杀人这件事当作除害的一种消极的手段(倘若这是有效),却就把杀人当作目的,借了这个时候尽量地满足他的残酷贪淫的本性。在别国人我也不能保证他们必不如此,但我相信这在中国总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遗传病,上自皇帝将军,下至学者流氓,无不传染得很深很重,将来中国灭亡之根即在于此,决不是别的帝国主义等的关系,最奇怪的是智识阶级的吴稚晖忽然会大发其杀人狂,而也是智识阶级的蔡胡诸君身在上海,又视若无睹,此种现象,除中国人特嗜杀人说外,别无方法可以说明。其实,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自然是很危险的,对于有些人的沉默也很可以谅解,而且,就是我们本来也何必呢?从前非宗教大同盟风靡一世的时候,我本不是什么教徒,只觉得这种办法不很对,说了几句闲话,结果是犯了众怒,被乱骂一通,还被共产派首领称为资本主义的走狗!

这回的说闲话,差不多也要蹈前回的覆辙,《新锋》上有居庸关外的忠实同志已经在那里通信说这是赤化了,吓得山叔老人赶紧爬下火山去,是的,我们也可以看个样,学个乖,真的像瓶子那样地闭起嘴来吧!火山之上是危险的,那么站到火山之下来吧,虽然喷起火来是一样的危险,总比站在山上要似乎明哲一点?听说中国有不知七十二呢还是八十一个旧火山,站来站去总避不开他们的左近,不过只要不去站在山顶上就算好了吧。怎么说才好?不说最好:这是一百分的答案。但不知道做得到否,这个我自己还不能定,须得去东安市场找那学者们所信用的问心处去问他一问才好。喔,尾巴写得这样长了,“带住”吧。

1927年9月20日于京师

水里的东西

我是在水乡生长的,所以对于水未免有点情分。学者们说,人类曾经做过水族,小儿喜欢弄水,便是这个缘故。我的原因大约没有这样远,恐怕这只是一种习惯罢了。

水,有什么可爱呢?这件事是说来话长,而且我也有点儿说不上来。我现在所想说的单是水里的东西。水里有鱼虾,螺蚌,茭白,菱角,都是值得记忆的,只是没有这些工夫来一一纪录下来,经了好几天的考虑,决心将动植物暂且除外。——那么,是不是想来谈水底里的矿物类么?不,决不。我所想说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它是哪一类,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它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

我们乡间称它作Chosychiu,写出字来就是“河水鬼”。它是溺死的人的鬼魂。既然是五伤之一,——五伤大约是水、火、刀、绳、毒罢,但我记得又有虎伤似乎在内,有点弄不清楚了,总之水死是其一,这是无可疑的,所以它照例应“讨替代”。听说吊死鬼时常骗人从圆窗伸出头去,看外面的美景,(还是美人?)倘若这人该死,头一伸时可就上了当,再也缩不回来了。河水鬼的法门也就差不多是这一类,它每幻化为种种物件,浮在岸边,人如伸手想去捞取,便会被拉下去,虽然看来似乎是他自己钻下去的。假如吊死鬼是以色迷,那么河水鬼可以说是以利诱了。它平常喜欢变什么东西,我没有打听清楚,我所记得的只是说变“花棒槌”,这是一种玩具,我在儿时听见所以特别留意,至于所以变这玩具的用意,或者是专以引诱小儿亦未可知。但有时候它也用武力,往往有乡人游泳,忽然沉了下去,这些人都是像蛤蟆一样地“识水”的,论理决不会失足,所以这显然是河水鬼的勾当,只有外道才相信是由于什么脚筋拘挛或心脏麻痹之故。

照例,死于非命的应该超度,大约总是念经拜忏之类,最好自然是“翻九楼”,不过翻的人如不高妙,从七七四十九张桌子上跌了下来的时候,那便别样地死于非命,又非另行超度不可了。翻九楼或拜忏之后,鬼魂理应已经得度,不必再讨替代了,但为防万一危险计,在出事地点再立一石幢,上面刻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或者也有刻别的文句的罢,我却记不起来了。在乡下走路,突然遇见这样的石幢,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特别是在傍晚,独自走到渡头,正要下四方的渡船亲自拉船索渡过去的时候。

话虽如此,此时也只是毛骨略略有点耸然,对于河水鬼却压根儿没有什么怕,而且还简直有点儿可以说是亲近之感。水乡的住民对于别的死或者一样地怕,但是淹死似乎是例外,实在怕也怕不得许多,俗语云,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如住水乡而怕水,那么只好搬到山上去,虽然那里又有别的东西等着,老虎、马熊。我在大风暴中渡过几回大树港,坐在二尺宽的小船内在白鹅似的浪上乱滚,转眼就可以沉到底去,可是像烈士那样从容地坐着,实在觉得比大元帅时代在北京还要不感到恐怖。还有一层,河水鬼的样子也很有点爱娇。普通的鬼保存它死时的形状,譬如虎伤鬼之一定大声喊阿哨,被杀者之必用一只手提了它自己的六斤四两的头之类,惟独河水鬼则不然,无论老的小的村的俊的,一掉到水里去就都变成一个样子,据说是身体矮小,很像是一个小孩子,平常三五成群,在岸上柳树下“顿铜钱”,正如街头的野孩子一样,一被惊动便跳下水去,有如一群青蛙,只有这个不同,青蛙跳时“不东”的有水响,有波纹,它们没有。为什么老年的河水鬼也喜欢摊钱之戏呢?这个,乡下懂事的老辈没有说明给我听过,我也没有本领自己去找到说明。

我在这里便联想到了在日本的它的同类。在那边称作“产河童”,读如Kappa,说是Kawawappa之略,意思即是川童二字,仿佛芥川龙之介有过这样名字的一部小说,中国有人译为“河伯”,似乎不大妥帖。这与河水鬼有一个极大的不同,因为河童是一种生物,近于人鱼或海和尚。它与河水鬼相同要拉人下水,但也喜欢拉马,喜欢和人角力。它的形状大概如猿猴,色青黑,手足如鸭掌,头顶下凹如碟子,碟中有水时其力无敌,水涸则软弱无力,顶际有毛发一圈,状如前刘海,日本儿童有蓄此种发者至今称作河童发云。柳田国男在《山岛民谭集》(1914)中有一篇“河童驹引”的研究,冈田建文的《动物界灵异志》(1927)第三章也是讲河童的,他相信河童是实有的动物,引《幽明录》云,“水媪一名媪童,一名水精,裸形人身,长三五升,大小不一,眼耳鼻舌历皆具,头上戴一盆,受水三五尺,只得水勇猛,失水则无勇力,”以为就是日本的河童。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无从考证,但想到河水鬼特别不像别的鬼的形状,却一律地状如小儿,仿佛也另有意义,即使与日本河童的迷信没有什么关系,或者也有水中怪物的分子混在里边,未必纯粹是关于鬼的迷信了罢。

十八世纪的人写文章,末后常加上一个尾巴,说明寓意,现在觉得也有这个必要,所以添写几句在这里。人家要怀疑,即使如何有闲,何至于谈到河水鬼去呢?是的,河水鬼大可不谈,但是河水鬼的信仰以及有这信仰的人却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平常只会梦想,所见的或是天堂,或是地狱,但总不大愿意来望一望这凡俗的人世,看这上边有些什么人,是怎么想。社会人类学与民俗学是这一角落的明灯,不过在中国自然还不发达,也还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发达。我愿意使河水鬼来做个先锋,引起大家对于这方面的调查与研究之兴趣。我想恐怕喜欢顿铜钱的小鬼没有这样力量,我自己又不能做研究考证的文章,便写了这样一篇闲话,要想去抛砖引玉实在有点惭愧。但总之关于这方面是“伫候明教”。

十九年五月

(1930年5月作,选自《看云集》)

北平的好坏

不佞住在北平已有二十个年头了。其间曾经回绍兴去三次,往日本去三次,时间不过一两个月,又到过济南一次,定县一次,保定两次,天津四次,通州三次,多则五六日,少或一天而已。因此北平于我的确可以算是第二故乡,与我很有些情分,虽然此外还有绍兴,南京,以及日本东京,我也住过颇久。绍兴是我生长的地方,有好许多山水风物至今还时时记起,如有闲暇很想记述一点下来,可是那里天气不好,寒暑水旱的时候都有困难,不甚适于住家。南京的六年学生生活也留下好些影响与感慨,背景却是那么模糊的,我对于龙蟠虎踞的钟山与浩荡奔流的长江总没有什么感情,自从1906年肩铺盖出仪风门之后,一直没有进城去瞻礼过,虽似薄情实在也无怪的。东京到底是人家的国土,那是另外的一件事情。归根结蒂在现今说来还是北平与我最有关系,从前我曾自称京兆人,盖非无故也,不过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不但不是国都,而且还变了边塞,但是我们也能爱边塞,所以对于北京仍是喜欢;小孩们坐惯的破椅子被决定将丢在门外,落在打小鼓的手里,然而小孩的舍不得之情故自深深地存在也。

我说喜欢北平,究竟北平的好处在那里呢?这条策问我一时有点答不上来,北平实在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我们可以说的,大约第一是气候好吧。据人家说,北平的天色特别蓝,太阳特别猛,月亮也特别亮。习惯了不觉得,有朋友到江浙去一走,或是往德法留学,便很感着这个不同了。其次是空气干燥,没有那泛潮时的不愉快,于人的身体总当有些益处。民国初年我在绍兴的时候,每到夏天,玻璃箱里的几本洋书都长上白毛,有些很费心思去搜求来的如育珂的《白蔷薇》,因此书面上便有了“白云风”似的瘢痕,至今看了还是不高兴。搬到北京来以后,这种毛病是没有了,虽然瘢痕不会消灭,那也是没法的事。第二,北平的人情也好,至少总可以说是大方。大方,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里边包含着宽容与自由。我觉得世间最可怕的是狭隘。一切的干涉与迫害就都从这里出来的。中国人的宿疾是外强中干,表面要摆架子,内心却无自信,随时怀着恐怖,看见别人一言一动,便疑心是在骂他或是要危害他,说是度量窄排斥异己,其实是精神不健全的缘故。小时候遇见远亲里会拳术的人,因为有恃无恐,取人己两不犯的态度,便很显得大方,从容。北平的人难道都会打拳,但是总有那么一种空气,使居住的人觉得安心,不像在别的都市仿佛已严密地办好了保甲法,个人的举动都受着街坊的督察,仪式起居的一点独异也会有被窥伺或告发的可能。中国的上上下下的社会都不扫自己门前的雪,却专管人家屋上的霜,不惜踏碎邻家的瓦或爬坍了墙头,因此如有不是那么做的,也总是难得而可贵了。从别一方面说,也可以说这正是北平的落伍,没有统制。不过天下事本不能一律而论,有喜欢统制人或被统制的,也有都不喜欢的,这有如宗教信仰,信徒对了菩萨叩头如捣蒜,用神方去医老太爷的病,在少信的人无妨看作泥塑木雕的偶像,根据保护信教自由的法令,固然未便上前捣毁,看了走开。回到无神的古庙去歇宿,只好各行其是耳。

北平也有我所不喜欢的东西,第一就是京戏。小时候看过些敬神的社戏,戏台搭在旷野中间,不但看的人自由来去,锣鼓声也不大喧闹,乡下人又只懂得看,即使不单赏识筋斗翻得多,也总要看这里边的故事,唱得怎么是不大有人理会的。乙巳(1905年)的冬天与二十三个同学到北京练兵处来应留学考试;在西河沿住过一个月,曾经看了几次戏,租看的红纸戏目,木棍一样窄的板凳,台上扮演的丫环手淫;都还约略有点记得;查那时很简单的《北行日记》,还剩有这几条记录:

十二月初九日,下午偕公岐采卿椒如至中和园观剧,见小叫天演时,已昏黑矣。

初十日,下午偕公岐椒如至广德楼观剧,朱素云演黄鹤楼,朱颇通文墨云。

十六日,下午同采卿访榆荪,见永嘉胡俨庄君,同至广德楼观戏。

三十二年中人事变迁得很多,榆荪当防疫处长,染疫而殁,已在十多年前,椒如为渤海舰队司令,为张宗昌所杀,徐柯二君亦久不通音信了,我自己有三十年以上不曾进戏园,也可以算是一种改变吧。我厌恶中国旧剧的理由有好几个。

其一,中国超阶级的升官发财多妻的腐败思想随处皆是,而在小说戏文里最为浓厚显着。其二,虚伪的仪式,装腔作势,我都不喜欢,觉得肉麻,戏台上的动作无论怎么有人赞美,我总看了不愉快。其三,唱戏的音调,特别是非戏子的在街上在房中的清唱,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与八股鸦片等有什么关系,有一种麻痹性,胃里不受用。至于金革之音,如德国性学大师希耳息茀尔特在他的游记《男与女》第二十四节中所说,“乐人在铜锣上打出最高音”,或者倒还在其次,因为这在中国不算最闹也。游记同节中云:

“中国人的听觉神经一定同我们构造得不同,这在一个中国旅馆里比在中国戏园还更容易看出来。”由是观之,铜锣的最高音究竟还是乐人所打的,比旅馆里的通夜蜜蜂巢似的哄哄然终要胜一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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