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人有时候是神。人本来不是神也要装神。人之所以要装神，是因为人太渺小了。
但神亦不那么好装，人要成为神首先必须做到人不是人，人首先不是人，然后才成为神。
然而神之语言都如梦呓一般，且只能轻轻地低语，否则便成了兽抑或鬼。
神性的体验
一
那扇门才挪开一条缝便匆匆关上
青苔爬上微笑的面庞
雷霆走过遗下一片弹坑
夜半的星光悄悄降临
岁月疲惫地驻在虫孔里
所有的冲动都走进蛛网
静里无声有锁匙旋响
咆哮的雷鸣穿过锁孔
二
一双脚走了许久许久仍在原处
路在蠕动如蛇爬向莽原
脚板磨出了血结成血痂
紫色的血光照亮自己的脚板
天空摔碎在路上乌云流溢
阳光钉死在路边的石壁上
一双脚走了许久许久仍在原处
脚步声凝固成空洞的雨点
三
窗口敞开含住时间之永恒
这个空间宁静地将时间聆听
艳丽的花朵遗弃了花蕾的童贞
成熟的果子失去了花蕊的恋情
楼道的空寂昭示一种生命的存在
瞬间在空寂中凝成永恒
有橐橐之声从这头晌到那头
是许久以前的脚步声
四
人与灯溶合成静远的风景
灯读着人人读着书
书的页码决不重复前一个页码
不变的精灵游移于油墨之外
——神秘的终极
所有的面孔都走进一个虚空
永恒的烛光闪耀在有无的两极
书疲惫地翻到最后一个页码
灯灭了
人回到本来的形态
——书在读人
五
影子总是走在你的前面
因为你不相信黄昏
晚霞舒展灿烂的回光
山那边有巨大的静寂
你终于走进黄昏且蓦然回首
身后不再是你的影子
将所有的东西打碎
打碎
任夜色无意识地组合
六
坐在石头上月光将你描绘
你坐在时间的一种形态上
而空间决不是这个空间
沉思寂灭远古的神话开始蔓延
盛夏的夜晚
石头上的等待已变成回忆
空间且浓缩为一点且扩展为无穷
这夜的心事遗落成露珠
一颗一颗忧伤而美丽
石头将你塑成古迹
七
这苍老的混沌中蕴含你的童年
走进森林有一种古老的呼唤
浸透麻木的肢体
躺下来听有力的涛声
浮起一个生命
冥冥中听到上帝的声音
“你是尘土
还将回到尘土！”
你听到创世纪的骚动澎湃
——走出混沌
八
帆升起来以眩目的风采
而船停泊在一汪死水中
风暴骤起在茶杯里
一脬浅浅的尿
淹死了一具活的肉体
起航！
走出这片死水
用并不坚硬的甲板
劈进陆地
远方有潺潺的溪声
九
雨哗哗地写下一个区间
区间里的河道流淌着干渴
鱼的化石饥渴地啃着泥土
在区间的阴影里
赤脚趟过这片河水
笑声扬起的浪花已经干瘪
曝晒在赤裸的卵石上
雨哗哗地注满一个区间
十
勃起的山峰成为古老的图腾
走进一代一代的生命形态
沉沦与崛起都以痛苦的形式
写进山的阴影
而在一个晴朗的深夜
山峰沉浸于夜莺的哀啼
有噼噼啪啪的巨响震撼古今
岩石如沙丘般溃散
十一
影子成为一个恼人的细节
写进起伏跌宕的故事
总是以长长短短的模式
篡改真实的人生
你站着
影子注释你
你倒下了
你注释影子
十二
没有忘记母亲的嘱托夹着伞
走出家门头上落满阳光
永不回首将山与水抛在脑后
抬头——
灯光照彻窗前的小径
用目光砍开莽丛
听见呻吟躺在荆棘丛中
当目光熄灭的瞬间
回首——
阳光碎裂的来路
十三
你躺在静默中
听一种脚步永恒地走动
所有的声音都成为它的变调
连同你的呼吸
你暴怒地站起
用赤脚敲响麻木的土地
血滴结出成熟的果子
刺蓬上挂着你的喘息
十四
巨大的宁静证明着绝对
爱情的苦难证明你自己
在湖泊在天空
——你寻觅
惶惑浸透所有的目光
你寻到的不再是你
天空上有一具弯曲的倒影
湖泊中寄存着陌生的眼睛
十五
从荆棘的阵痛中走出
迈向思想的旷野正午
时光从这里倒流
而空间在这里延伸
用宁静串起所有的骚动
沉默听宇宙的回声
你的生命已彻底碎裂
组织着宇宙生生不息的冲动
十六
那是怎样一幅灿烂的图景
你的血液浓缩胸膛爆裂
躯体的碎片与宇宙副合
宇宙跳动着心脏的颤音
滚滚的雷声从胸膛迸出
染着血的光采走进永恒
在有与无的极地
生命之光长明不熄
十七
这盏灯燃了许久许久
空空的屋子似空非空
灯焰的震动以噼噼啪啪的钝响
作为宇宙的象征
人影与灯影渗透为朦胧
在时空的影像里变成辽远
听见悉悉率率的书页翻动
作为生命的律动
十八
一声优美的啼哭贯穿到皱纹
泪珠长长地驶过岁月的河床
阳光在这里栖息了半个多世纪
演变为恍惚
烟从林间升起如同昨天
细细的风穿过一片静寂
“不如归去”唤湿了黄昏
杜宇之轻啼
1988.8.4
周易情爱史
（乾卦）这无形的鞭子高悬于炽热的正午
所有的躁动都集合成辉煌的宁静
一双脚来来回回地走动
永恒的脚步声弥漫至无垠
隐约有一道潜流起于大地深处
匆匆流过荆棘遍野的荒原
听到空洞的脚步声凝固成风景
干涸的河床泛滥着太阳的光芒
白云的脚步从容地漫过焦渴的大地
沉默的森林涌起涛声
这一刻你把满腔的激情撒向天宇
瞬间缤纷成晶莹的雨点
低垂的头颅怎样擎起那片白昼
阳光塑成的汉子没有眼泪
这双赤脚怎样走过那片火烫的土地
月光灌就的肌肤没有瘢痕
炽盼的目光举起
遥远的天边溅起一片回响
然后又静静地垂落
脚下的石板叮叮当当
是怎样豪迈地跃上山顶
听到血管噼啪作响
满山满坡长满你的嚎叫
碎裂的音符里开放着殷红的血花
又怎样安详地回到山下的小屋
静静地倾听自己的喘息
太阳的语言永远炽热
万物的回声无始无终
（坤卦）这童贞的胴体如同大地
静静地泛滥着月亮的光芒
子夜的洞箫流出永恒的和声
无限的风光在胴体上生长
你站在那个冰冷的深夜
月光将你的身影绘得长长
你旷古的静穆震撼天宇
大地落满洁白的霜花
这夜里你站成一棵不老的大树
所有的枝丫长满碧绿的相思
这夜里的情节无人知晓
冰雪的天地间一片苍茫
那灿烂的星光孕育在夜空
指示着雪地上匆匆的行人
当大地的万物绽开花蕾
听到星光柔弱的呻吟
匆匆的路人走过去了
你寂寂无声
匆匆的路人走过来了
你寂寂无声
你怎么也爬不上那座山冈
灿烂的血花盛开在你的耳旁
你怎么也涉不出那条河流
隐秘的语言振作起细细的波浪
这一瞬间无数无形的巨鞭从天而落
你的胴体铭下斑斑的记忆
青黄的血滴漫天飞舞
滋润着那一片焦渴的天地
（屯卦）无形的巨鞭夹着雷鸣飞舞
天边的胴体迸着血雨颤动
这黎明前空前绝后的阵痛
筑起生命永无止境的冲动
那是一种怎样坚定的脚步啊
赤脚在乱石间写下灿烂的血阵
又是怎样铿锵地跪下
匍伏在伊人的梦呓之中
然而你不敢大声地喘息
你听到伊人的心跳如一支动人的和弦
又怎样颤颤地站立
你听到伊人的身影如一尊美丽的塑雕
猛然警醒
你看到的只是一片空荡的树林
满天的星斗已经殒落
你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小路
这一刻你的步子如此潇洒
你隐约看到伊人的梦靥如朝霞
这一刻你的喘息如此宁静
你依稀听到伊人的歌声如晨光
这夜里的清溪淌满相思
每一个脚步都潮湿而凄惶
迷乱的溪声飘向辽远
伊人的影子摇曳成长长的春梦
伫立在自己的家门前
怎么也迈不上那级台阶
汹涌的热血化成泪雨
每一颗泪珠中都有你
（诗未写完，红尘滚滚无宁日，不知何日续诗缘……）
士兵的寓言
夜里猫头鹰叫着你的名字
你雄性的太阳
裹着斑斑血腥
破碎地渗入夜的温柔
你匆匆走来
被一棵瞩目的古树诱惑
步履铿锵——这姿势你在出门前
模拟了千遍
摇响睾丸
甩动脚片
噼噼啪啪的足音
撼动古老的洪荒
这是你天生的秉赋
父亲的遗言筑起你的雏形
十八岁——
阳光炽烈
忽然寂寂地熄灭
远古的尘雾漫延
阳光寂寂地熄灭
而目光楚楚
千年来目光楚楚
一柄伟大的剑
伴随一颗壮烈的古陶
栖息于残破的坟口
在某一个瞬间
剑上的冷光旋转至无极
有一种兽性的嚎叫
穿过漫长的时空
在史前的墓地
一双流血的眼睛
寻觅存在的影像
你艰难地爬上山顶
你的肉体已与远方的古树融为一体
头颅毅然地垂落
而古树隐约地昂起
头颅垂落
千年来头颅垂落
隐约的古树托起混沌的夕阳
你剧烈的动作变成神话
款款地走进黑夜的背景
你终于坐下来
从容而安详
千年来从容而安详
月光将你的形态永久地描绘
1988.11.26
河的神话
这是空前澄澈的瞬间
喘息寂灭
疯狂的树林疲惫地肃立
太古的混沌云
驰过时空之裂谷
湮灭山头上夸张的太阳
河的喧嚣遥遥地轰响……
这水如天空般无边无垠
这水如天空般无息无声
这水颤颤悠悠弥漫无极
构筑母亲最初的形态
这水无边无垠亿万斯年
这水无息无声亿万斯年
有沉雄的声音空洞地崛起
远方升起一片陆地
河的精灵遥遥地游荡……
一个壮烈的浪花
决裂于恒久的死寂
那鱼恶毒地腾起的剪影
在太古的视瞩里
成为凝固的平静
这水从此响起空洞的喧哗
永无宁日
一只硕大的嘴巴
消灭了无数的小嘴巴之后
便驻扎到陆地上的一棵树上
河的呻吟遥遥地膨胀……
那曾经搅起浪花的鱼鳍
在陆地上搅起尘土
并演变为强硬的肢体
无数的嘴巴集合
无数的嘴巴中走出酋长
有一只眼睛盘踞在所有的眼睛之上
毒毒的目光弥漫成阴险的网
且凝固为坚强的古迹
驻扎在所有性灵的空间
河的呻吟化为澎湃……
酋长的目光抽动了一下
太阳下的裸体群
便都搬起尖厉的石块
砍进同类的骨肉
让汩汩流淌的黑血
滋润那千古不破的巨网
巨网中耀眼的古树
以优美的形象
诱惑鱼的化石
河的呜咽凄清而苍凉……
这崛起于潮头的激情
又随河的奔腾一泻千里
所有的举动都在重复故事里的情节
所有的冲动都走不出线装书上的寓言
混沌云悠悠地远去
天底下
一群精壮的汉子
正在给古树上残破的夕阳
输血
河的幽梦弥布天宇……
1988.11.26.北京
故事早就编好了
故事早就编好了
你匆匆地走进情节
那静默了千年的山峰
还在视瞩里
构筑激动人心的煽动
你的脚步
转换成时间的一种类形态
小路抽打你的脚掌
这一片滚烫的土
证明你的存在
你听到一个尖厉的枪声
遥遥地穿过漫长的岁月
又从你的枪膛爆出
在你的眼前炮制神话
这滚烫的土地
向远方运送熵值
这一瞬间你骤然跃起
在空间写出一个象形文字
便听到一个硕大无朋的龟板
铭进生命进化的象征
那铿锵的巨响
将一颗性灵的粒子
发射至无极
就有两个蕴含海洋的黑洞
垂落无数的顿号
为象形文字的含义
无穷地加注
路还在抽动
时间的类形态无始无终
故事早就编好了
你匆匆地走进情节
1988.12.27
流浪的肢体还原为鱼鳍
从很远的海洋走来
道路依稀
回首
已看不见来路
行色匆匆
在屈指可数的时间里
走过人类亿万斯年的进化
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所有的路
浓缩为两片脚板
孕怀生命的涛声
在脚掌上凝成抽象
很远
很远……
怎么会走到这个山尖呢
趴在地上
手臂还原为鱼鳍
搅动泥土
已经看不见海洋了
听不见海洋的喧嚣
走了很远很远了
勃起的欲望昂奋
去消灭另一个蔓延的欲望
火的声音噼噼啪啪
占领所有的空间
铿锵趴在地上
手臂还原为鱼鳍
海啊——海啊……
注定要走向山顶吗
柔弱的尾巴
怎样成为坚强的柱子
支撑起蓄满欲望的胸膛？
那个赤身裸体的老头
在地上划出一个古怪的图像
一对阴阳鱼
绞在一个螺旋上
（伏羲呵，八卦）
听到老头苍老的声音
从混沌的黑洞飘出：
“这阴鱼的眼睛是海洋
这阳鱼的眼睛是山冈
你注定要游出海洋
你注定要爬上山冈
走吧，孩子！”
于是你走
于是你走
已经走了很远了
伏羲呵
伏羲
走了很远很远了
欲望膨胀
欲望的热浪振作起喧哗
从容地走向极顶
太阳正要下山
将生命的所有冲动握紧
一并填进枪膛
风吹过静寂
冥冥中响起远古的涛声
前面的路
在无穷处与来路契合
断断续续
揭示一个巨大的黑暗
一个永恒的宁静
太阳就要下山了
你从容有如微风下粼粼的波光
走向夕阳
远古的涛声轰鸣
母亲……
“归来吧，孩子！”涛声弥布天宇
巨大的身躯倒下
且颤颤地扩伸至辽远
死亡的冥色里
响起生命的最初啼哭
那个赤身裸体的老头
用树枝架起八卦
在风中悠悠地晃荡
铿锵静静地倒下
游向惊涛
是怎样背叛黑暗
又终于听从黑暗的召唤
铿锵铿锵
奔腾的血湖
和着热土
在山与海之间
创造出一个沼泽
以及沼泽上神话般的静穆
1988.11.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