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有一处地方叫窑湾,我在那里安家,住了五年时间。从我家的阳台望出去,东方连绵的小山丘上,种满了橘树。窑湾的蜜橘远近闻名,我在的那些年,年年都有许多装满蜜橘的车皮,暂停在我们工厂,随后被机车拖走,长途运往苏联。
前几年,有一次我看电视,忽然看见了窑湾蜜橘的广告,广告上映出的橘林,竟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如痴如醉,经历了一生少有的精神享受。过后,我在想,电视的画面,如果还能宽广一点的话,我或许就可以看到那一片房子了。
那一片房子,是一所市级的精神病医院。当年,我坐在家里的写字桌前,透过窗户,也能看到它雪白的墙面。医院大门口,通过一条机耕路,路旁则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我常常在晚饭后,向河而行,跨过一座板桥,走到机耕路上。此时,路边的橘林和医院,都在夕晖中,如一幅温暖的图画。
精神病医院对常人来说,总显得有些神秘。我经过它无数次,只进去过一次,是和一个叫阿宝的同事一起进去的。当时,大院里病人很多,大多数在走来走去,有的则站着不动,抬头看天,或者看树。我们悄悄地进去,坐在一个弧形的花坛上,我心里是又紧张又兴奋;匆匆而过的医生,发现了我们,也没有过问。我那时觉得,能亲眼看到这么多精神病患者在你的跟前活动,这样度过的每一分钟都值得永久记忆。
一会儿,病人们(他们都是男性)纷纷走上前来,包围了我们,要我们介绍女朋友,我没有对付他们的经验,只能不停地笑,以表示我的友好;阿宝就不一样,他发挥正常,侃侃而谈,一本正经地跟他们讲条件。在回去的路上,阿宝说,你刚才一脸傻笑,看上去和他们一个模样。
有一件事,可以跟阿宝的话建立“相关链接”。那时候,农村已在兴办乡镇企业,我在宁波乡下的叔叔,开了一家针织服装厂,有一宗活是做日本人的睡衣,他寄了一套给我。这套睡衣,蓝底黑条,穿在身上很有意思。不料有一天,我和妻子发生矛盾,一时气极,就走出家门,身上还穿着那套睡衣。正巧,一个精神病人探亲期满,由他的母亲陪同回医院去,他看见我穿的衣服,误以为我是他的病友,便乐呵呵地赶上来,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胡言乱语。我急忙避开了。他的母亲,微笑着走到我跟前,慈祥地对我说:你们在一起,要好好的,不要吵!
由于距离医院近,或许也由于这个医院对病人管理自有特色,在我居住的家属区内,常见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四处游逛。然而,有一点很奇怪,走出来闲逛的病人,都很文气,他们没伤害过别人。有一个病人,在每个星期天的午后,都来到菜市场上,观看职工下棋打牌,他把手抄在背后,弯着腰,直看到日落西山,棋牌收摊。
不过,这些病人放在外面,难免要发生令人尴尬的事情。我们的一位职工结婚,迎娶的爆竹刚刚点燃,一个中年男人,走出围观的人群,劲头十足地唱起歌来。大家都不认识他,正在猜测,他却又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于是,就认定这个穿着便服的陌生人,是从那所精神病院出来的。有几个热心人,把他送回去,并批评了医生。谁知医生回答说:这个人好着哪!用不了多久就要出院了,他本来就是歌舞团的,免费为你们助兴,有什么不好啊!几个人听了,都感到不好意思,连连向人家道歉,并且,在当天,派了个小孩,送去一大包喜糖。
忽然有一天,精神病医院出了一件大事。有一个病人,从医院大门里奔出去,径直投入了那条小河,一个医生在后面紧紧追赶,毫不犹豫地跳下河去,把病人救了起来。
第二天,职工们上班时聚在一起,闲聊这件事情。有人说,如果是医生跳河,被精神病人救起,那才真叫新闻哩!又过了一天,我有事去市区,在一家商店,遇到了一位在报社任美术编辑的朋友,我们谈起了那件事情。他认真地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精神病人见义勇为,跳河救起了轻生的医生。我一听,忍不住开怀大笑。
如今,离开窑湾已将近十五年了,我没有忘记它。每年浙东橘熟,我会想起远方的蜜橘和朋友;另外,有时候,我也会怀着亲切友爱的感情,想起那些精神病人。
2002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