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刚上初中,认识一个新同学,他说在他家的楼下,住着一个油画家。同学说,这个画家,还画过一本连环画,是用水墨画的,好像是《牛虻》。
有一天,我从同学家下来,走过画家的小屋,看到他正坐在小凳子上做家务。我就和他聊天:
“你会勾墨线吗?”我用手比画了一下,“就是像贺友直那样的墨线,你会勾吗?”
他抬起头,朝我看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勾墨线谁都会勾,但是,要勾到贺友直的水平……”
他摇摇头,嘴角露出了几丝笑意。在我的记忆中,他的手里晃动着一团绿色,他大概是在摘芹菜的叶子吧。
当时,贺友直已经大名鼎鼎,我家弄堂里,发生过一件趣事。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提着一篮子连环画,挨家挨户地送人。她的父亲知道了,慌忙赔着笑脸,挨家挨户地去要回。其中有一套贺友直绘画的《山乡巨变》,他难过地说:
“我刚刚买来,是崭新的;可是你看,我要回来的这一套,却是旧的。”
不过,我那天和画家谈论“勾墨线”,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弟弟开始学画了。他迷恋贺友直的线描,每天都要坐在小凳子上,翻开他心爱的《山乡巨变》,聚精会神地临摹,用一支细细的笔,描着细细的线。
我后来编写过一个短小的连环画脚本,弟弟就用细细的线条,描绘出美好的画面,发表在广州的一张报纸上。
许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上海,又从外省回到了故乡宁波北仑,初闻贺友直原来是同我们一个镇(新碶镇,现已称为新碶街道,亦是北仑区政府所在地)里的乡亲,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我告诉弟弟时,他“啊”了一声也愣住了,然后,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2001年,有媒体披露,贺友直挥别居住了46年的上海,回故乡定居,住在北仑新碶老街的头上。有一天,我路过老街,想起了这件事,就兴致勃勃地绕到一座商厦的后面,在几幢新楼的中间走了一圈。我一边走着,一边也和弟弟一样,露出幸福的笑容,因为贺友直住的地方,我算来过了。
那一年,贺友直已有七十九岁高龄,而我还没见到过他的照片。我在北仑生活,在拥挤的商场和街头,在太河边的几个公园里,在清静的图书馆的书画廊前,我有时会注意身边出现的老人,心想,这些老人中,会不会有一个是贺友直呢?
我的这种心情,是真挚和朴实的。当我生命的早晨,画家的连环画,无异于几抹灿烂的朝霞,在我的心灵之上,留下快乐的、美丽的痕迹,一辈子都没有消退。即如此刻,夜深人静,窗外满天星斗,我忽然想念画家,心里就充满了诗意。
今年的春天,一连看到几条消息,使我感动和兴奋。先是知道了陈逸飞也是北仑新碶人!这位名扬天下的大画家,来探望祖居(他出生在那里),考察北仑,并去老街与贺友直相会。再接着,是中国著名乡土作家鲁彦的女儿和儿子,来父亲的故乡(与新碶仅隔五公里的大碶)寻根,也跑到新碶老街,看望贺友直。又没过多久,新碶街道党工委和办事处,为贺友直历时半年精心描绘的彩墨巨作《新碶老街风情录》,举办了隆重的首发仪式,省委领导发来贺信,市、区领导纷纷出席,盛况空前。
这本巨幅的画册,装帧设计古朴典雅,图文制作新颖独特,尤其它的外观形式,让读者感到无比亲切,因为它是一册折叠式的连环画!我的一个当地报社的朋友,想方设法为我搞到一册。弟弟从上海来,我立刻把画册转送他,他叫着“真的啊!真的啊!”高兴得不得了。
五月的天气,晚来晴朗,在表妹家吃过晚饭,出门就是新碶老街。我和弟弟说,贺友直画中的东碶,还在老地方,只是他读书的小学校,那个关帝庙和凉亭原址不知在哪里。弟弟忽然说:“我们去拜访他好吗?”说去就去!走几分钟就能走到的,可是才走了没多远,我们就停下来商量了——
“现在去,是不是有点晚了,他大概睡觉了吧?”
“睡觉不会吧,不过,有可能坐在床上看电视……”
“再说,门牌号我们也不知道,要问人。”
“问人倒没什么,只是我们身上还有一点点酒气呢……”
最后,我们两个已四五十岁的大男人,就像两个怕羞的孩子,离开了老街,往灯火闪耀的中心大道走去。
2004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