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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折柳临别

小序

近读孙犁老人《故园的消失》一文,心里颇多感慨。我的故里,在上海南市的老城厢内,自去年始,弄堂前面的马路逐步拓宽,数以千计的居民先后动迁,我的故里正在悄然地消失。我祖籍宁波,但在上海出生长大,从婴儿直到可以出门远行,其后虽辗转漂泊,归于祖居,然而回望来处,仍是一往情深。古人折柳以示别意,我现在也已听见自己折柳的声音了。小记十篇,是为序。

老西门

老西门也叫仪凤门,辛亥革命前还是一座城门的名字,后来只是一个地名。原先的墙址和城壕的上面,修起了一圈环城路,北半圈为人民路,南半圈为中华路。

我们小时候在环城路上练长跑,即使是隆冬季节,也能跑得大汗淋漓,跑到赤膊穿短裤。我们人小腿短,一圈跑下来,需半个多小时。有一次,我们几个兄弟走到老西门,刚要起跑,来了一个长腿的小青年。他叫住我们,扔过来一团衣服,要我们等他二十分钟。他果然准时跑回来了,他浑身热气腾腾,我们却快冻僵了。在那些年月,助人为乐的风气非常普遍,我们把衣服还给他,他连谢都没谢一句,我们也没有丝毫的不快。

上海第八百货公司在老西门的北边,门前每天停着许多三轮车。我在这里见到过著名的劳动模范程德旺,他是三轮车工人。他长得很结实,腰里系一根宽皮带,皮带的前面挂着一只皮盒子,里面放了很多钱。他坐在车座上打开一个饭盒,是猪油白糖糯米饭。我们围着他,吵吵嚷嚷地要他做一件好事给我们看。他笑了一笑,挖了一勺糯米饭递过来,一个小孩吃到了;他又挖了一勺递过来,又一个小孩吃到了。接下来他就自己吃了。

如果说,在那时请人吃饭是做好事,那我也曾做过。百货公司斜对面的乔家栅点心店,是上海有名的老字号,我有一阵常在那里吃阳春面。有一个小朋友跟着我,我吃的时候他陪我聊天,吃到还剩下一小半,我就让给他吃了,他拿过筷子便吃,最后把汤喝得精光。要知道,那时候一根棒冰,要好的小朋友都要你舔一口,我舔一口;一只咸橄榄,都要你咬一点,我咬一点,我把面条给他吃,情况是完全一样的。

老西门有几家名店,除乔家栅,还有大富贵酒楼、冠生园食品店、全泰服装店。全泰以经营特殊尺寸的服装扬名沪上,据说“巨人”穆铁柱同志到全泰买过许多衣服。前几年一个夏天,我陪一位朋友去买西装短裤,我们走错了地方,来到了那个专柜前,营业员为他量了尺寸,然后诚恳地向他建议道:你的尺寸不算大,就买一条童裤吧。我在边上听了,笑得肚子都疼了。

老西门面对着六岔路口,路边都有一道铁栏杆,每天许多人趴在栏杆上观看街景。去年的秋天,城市喧闹的黄昏之后,天上一弯上弦月,我在老西门闲逛。我看见一个老人独自站在铁栏杆前,双眼望着前方,身体一动不动。他至少这样站了半个多小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人七八十岁了,我想,我如果到了他的年纪,他想些什么,我大概就知道了。

泰瑞里

我有一位文友,因为感念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文坛的盛况,把亭子间当作了一种胜迹。他问我:你看见过亭子间吗?我回答他:从我家的门口,楼梯上下去三级,就是一间亭子间;我结婚的时候,曾向主人借来,做了我和妻子的洞房。

仔细想想,亭子间确像一只亭子,它下面是灶披间,上面是晒台,前后左右也没人家。而住在里面,其实是十分难受的,因为太小。泰瑞里有一个五口之家,住着六平方米的亭子间。一次我有事去,推门一看,人影幢幢,赶紧退了出来,在门口把话说完,就走了。他们家来了一个乡下的亲戚,怎么睡呢?通常是把饭桌擦擦干净,叫一个听话的孩子爬上去睡。

上海人住房困难,上厕所也很困难。记得有一回,还是一个上海人,冲进泰瑞里,不久又冲了出去,他浑身发抖,面色十分难看,朝着站在弄堂口的人急吼吼地说,你们弄堂里,怎么没有小便池?!对方出于同情,就让他在墙边拉掉了,还安慰他说,我们晚上也经常拉在这里的。

泰瑞里原来是有一个小便池的,它在三号毛豆家窗口的边上。“文革”中,有一个大白天,短小精悍的毛豆,用铁锤把它砸烂了。但让人吃惊的是,没过几天,后弄堂过街楼阳台下面的垃圾箱也悄然消失了。那是住在楼上的人干的。这一家兄弟五个,其中三个学过武术,他们走上前去,动手解决了问题。这两样东西,至今没有恢复,但平心而论,它们砌在窗口的边上或阳台的下面,谁会欢迎呢?

这些事情,现在已没人关心,复兴东路要拓宽,许多人家都要搬家了。有一位胖阿婆,做了几十年的里弄工作,她现在每天早上,都在弄堂里散步。有人跟她开玩笑,阿婆你是在减肥吧?她就停下来,微笑着回答,我要搬家了,我在这里住了五十几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胖吗?因为我有一肚皮泰瑞里。但是这几天,我这样走走,肚皮却小了下去;我想走到搬家那会,我就要变瘦了。她说着,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

松雪街

赵子昂的书法,是我一直崇拜的。他号松雪道人,因此我对松雪街,也抱着尊敬的心情。少年时有一阵子,我每次走过松雪街,都会想起许多美丽的汉字,因为在那些日子,我得到了一本赵松雪的行楷字帖。

其实松雪街,只是一条普通的小街。原来的台硌路面上的卵石被磨得像涂过一层黄油;后来全部挖去浇上了沥青。当代画家陈逸飞从美国回来,要拍一部旧上海的电影,选中了松雪街。他拿出若干万元钱,把沥青全部挖去,重新修筑了台硌路,电影拍完,竟将路面席卷而去。我曾梦见画家走在前面,肩上扛着一筒台硌路,他走得十分轻松,走到美国去了。

这是前年的事情,今年小街两旁的老屋,开始一一拆除,机械进出,尘埃蔽天。有一个老人说,他小时候找不到的玩具,这次总算找到了。秋天我有事回沪,小侄儿元元头举着一块烧焦的木头给我看,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烧焦的木头,他说不对,然后大声地说:是松雪街!

元元头手中的焦木,是从刚拆去的烤鸭店里捡来的。松雪街有不少小店,我儿时常去购买零食。咸萝卜干,一分钱一包,在嘴里吞进拉出,从清晨直到黄昏月亮出来,才拍手完事。年岁稍大后,就常去买母亲的油盐酱醋、父亲的香烟、祖母的头痛粉、楼下裁缝老爹的针线。

结婚后,我去得少了。曾经有一次,我抱了儿子去买东西,结果儿子下地就不见了,找了十几家门面,才看到他在酱油店里坐着。一个小姑娘店员,正弯着腰在拿东西喂他,我一进去,她就把手放到背后,笔直地站着不动。我有点狐疑,便问她喂了孩子什么,她的脸就涨得通红,怎么也不肯说。回家路上,我就问儿子,阿姨给你吃什么了?儿子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我却一个字也没听懂,只好叫他张开口来,我立即闻到了一股豆瓣酱的气味,我大笑起来。路上行人极多,但我实在忍不住了。

翁家弄

翁家弄是一个菜场,我小时候在那里买菜,大约连着有两年的时间。我的父母是双职工,每天早出晚归,我作为长子,做点家务是应该的。

在我的印象中,翁家弄好像除了葱姜,买其他的菜都要排队。过年以前,购买计划供应的荤菜,一些老太太,在隔天的下午就提着小矮凳去排队了。寒冬腊月,一个个坐在那里,熬过漫漫长夜。但到清晨开称,她们却未必都能买到东西。有一年,我家后弄堂的一位阿奶,去买年货里的带鱼,连续排了两夜,结果都被人挤到后面。她血压骤升,提前去世了。

买菜最苦的是在冬天,为买一点小青菜,我常常要在早上四五点钟,就钻出温暖的被窝。我们要好的小朋友,都事先约下了,到时用歌声互相召唤。我起来得早,走到他们的窗下,抖抖地唱起一支歌。然后我们耸肩缩脖,在昏黄的路灯光下,冒着严寒向翁家弄奔去。

夏天就好多了,上海晚上蚊子很少,我常去睡在翁家弄,这样买菜就很方便。我曾在肉摊桌上睡过一回,一觉醒来,见到身边躺着半爿猪,吓得我急忙爬起来跳到地上。师傅倒是好心,他在做准备工作,让我多睡一会儿。

翁家弄白天最安静的时候,是在中午前后。我那时刚学会骑自行车,有一天跨在三脚架上,一扭一扭地骑了进去。两边都是菜摊,中间的通道并不宽畅,我骑进去没多远,车子就翻倒了,人也跟着翻出去,跌进了一只空菜筐。我跌疼了,过了好久才爬了出来。我现在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仿佛还待在那只空菜筐里。一段少年的时光,留下了许多蔬菜的气息。

关帝庙

“文革”以前,关帝坐在大殿上看书,几个放学的儿童,站在跟前看他看书。一老道飘然上前说道,你们上课学习,也要像关帝爷这样认真。这一情景,忽然已过去三十多年了。

庙宇改成了医院,是在“文革”的初期。一群医生走上大殿坐下,为住在附近的居民看病。这时几尊神像已被拆毁,在庙前的马路上用火烧了几天,才灰飞烟灭。在烧的过程中,有一人从周仓的手里,夺下青龙偃月刀,神经兮兮地狂舞一气,不幸跌进火中,烧焦了臀部。庙里的那位老道,因为年纪大了,没有被赶走;殿前的花园也还在,园中的泥地里,小虫子们还在。

我们蹲在地上捉虫,老道没事可干,走过来问我们捉什么虫子。我们说捉放屁虫。他说让他闻闻。他闻过以后,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转身慢慢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们都感到后悔,他是个仁慈的老人,待我们一直很好,我们不应该让他闻这种臭得要命的东西。

老道曾悄悄地告诉我们一个秘密,他养了一只翠羽红嘴鸟,就藏在他屋前的石榴树中。那只鸟其实是一只鹦鹉,叫起来天真烂漫;不叫的时候,比树叶还要安静。十月晚秋时节,老道请我们吃石榴,让我们自己摘。他笑容满面地在旁看着,一边不停地提醒我们说,不要把我的鹦鹉摘下来噢!

花园中还有个小小的水池,养了不少金鱼;池上横跨着一座低平的石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有两个青年谈恋爱,一天他们说好,在关帝庙里约会。但到了时候,小伙子没有来。那位姑娘在石桥上走来走去,最后生气了,从包里拿出一袋要送给小伙子滋补身体的白糖,一扬手全部倒进了水池。她走后,老道紧张起来,四处询问,金鱼吃了糖水不要紧吧?

医院后来也搬迁了,庙宇便被紧邻的小学——也就是我的母校——兼并,池子首先被填,桥面成了路面,我都亲眼看见了。

复三小学

复三小学,全称为复兴东路第三小学,是我的母校。我离开它,整整28年了。我的侄儿元元头现在在复三小学读书,那年新生入学,我正好在上海,就背了他踱进了校园,他要下地,在我的背上叫着,而我已经泪眼模糊。

1982年春节期间,我们一些在沪的老同学,相约回校跟老师团聚。那天我刚走进教室,一个老师便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十分惊讶。她是陈老师,我一年级时的班主任,我们升级时,她调到外校去了。相隔19年,她居然还能认出我。

老师说,你知道吧,你在老师的梦里活蹦乱跳,可是现在看你,多么老实!快告诉老师,你结婚了吗?我说,我的儿子已经一百多天了。我说完站到一边,让给刚到的同学,然后我就坐到下面的座位上。我过去是个大胆的学生,但我长大了,并且喜爱文学,我的话逐渐变少,容易动情,表达也很含蓄。

那天的聚会,我还见到了区老师,许多年来,我经常想念他。区老师是我们毕业时的班主任,他多才多艺,会画画,会摔跤,会拉小提琴。他拉琴的姿态,让我想到迷雾中一叶扁舟,好像来自天上,能听见划过轻轻的、银河的水声。

毕业那天的最后一课,我们要求他拉段曲子,他欣然同意了。他正要演奏一段《北风吹》,不料教室的门被撞开,挤进几个陌生的青年,气势汹汹地要找我。原来前几天,我三弟在游泳池,受到一个有流氓习气的少年的欺侮,耳朵里被灌进了水,哭闹了一个晚上。我第二天找到那个少年,把他教训了一顿。他现在叫了一帮人,找我算账来了。

他们人多势众,我确实感到害怕,我把事情跟老师说了,他马上转身过去,声色俱厉地把来人关到了门外,然后叫我赶紧爬窗回家。我爬到窗上,要往下跳时,我的老师的琴声也响了。我就这样告别了母校,我以后想念亲爱的老师,他的琴声让我低回不已。

聚会是短暂的,我保存着当日的留影,不觉时光又过去了14年。照片中我们身旁的那棵树,我后来从我家的晒台上看见了,它的高高的树冠,枝叶摇漾,如在清凉的水里。

这棵树是在我上学那年看人栽下的。二年级时,我未能在第一批加入少先队,我奔到树旁,双手握紧树干,抬脚踏步,满腹委屈地唱起了少先队队歌。我的身后,立即跟上了几个一样伤心的同学,我们在这杆“队旗”下,终于哇哇地哭开了。

现在我在黄浦江以南、杭州湾以南,深深地思念母校。时间已过了午夜,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入睡了吧。

三牌楼

明朝时候,上海有一个姓刘的举人,因做官有了政绩,便在自己的宅前,竖了两座牌楼。他的一个本家兄弟,住在附近的,后来也学他的样子,在宅前竖起了一座。这三座牌楼,在清末因道路拓宽,都被拆除了。以后的新路,就取名为“三牌楼路”。

三牌楼路南北走向,最热闹的去处在与复兴东路的交叉口。这个交叉口,我们习惯叫作三牌楼。那里的房子,多为木结构,年代久远,加上修缮不力,远看便如烂船堆积。看到弄堂口消防车朝东开去,我们就会说三牌楼着火了。三牌楼那一带确实经常着火。

我有许多同学住在三牌楼。1971年春,我们在金山学农,一天有户农民的柴屋突然着火。柴屋好烧,又兼春风浩荡,火焰很快便从窗户屋顶蹿出。几位同学奋勇向前,大力扑救,待到火灭,他们已衣裤全毁,蹲在地上不敢起来了。他们都是三牌楼的。

毕业工作后,我和他们都不曾来往,但走过三牌楼,仍习惯朝他们的窗口眺望。有一年我又走过,看见一个女同学抱着孩子坐在房前晒太阳。她是我曾经暗恋过的,多年不见,依然俊秀妩媚。我很想上去搭话,向她问好,但料到最终总是没有结果,就转过脸来,加快步伐离开了。

现在她的娘家的房子,已经拆掉了。在原来她家窗口的位置,我看见,只有依依的白云飘过。

西城浴室

西城浴室在复兴东路上,过松雪街往东,没几步路就到了。父亲说过,我最早去那里洗澡是在三岁的时候,他带我去的。但母亲却说,在我更小的时候,她就领我去过。因此,我到公共浴室洗澡,最早是在女子部,这令我十分感动。

每年天冷了,我就要想念浴室的大池,因为那里可以游泳。大池水面不广,水又浅,但对小孩子来说,已经足够了。午后时间最佳,浴室才开门营业,池水特别清澈。我在水底下游动,弟弟在上面看着,他说我像一支人参。有一次我们去得巧,池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高兴极了,觉得该干点什么,我就溜到外面的茶桶边,抓来一大把茶叶放进了大池。

从大池出来,走进更衣厅,这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刚来洗澡的,忙着找位置脱衣服;洗好的却并不都急着穿衣,无牵无挂地闲逛,取杯子吃茶,找熟人聊天。父亲一般是躺在铺上,让修脚师傅修脚,我站在边上观看。父亲说:我最近穿鞋,很挤脚。师傅点点头,用刀把脚修了一圈,然后抬头说,小点了,你穿鞋试试。父亲一试正好。父亲现在年纪大了,脚也变得粗糙难看,可是当年,刀光闪闪之下,他的脚是多么漂亮。

除了修脚师傅,其他一些在厅里服务的师傅,本事也都了不起。他们会刮痧,会掐人中,会扔浴巾,会转毛巾。转毛巾最使我们入迷。一块毛巾飞转起来,顶在一根手指上,还可以接力传递。有一位师傅躺下来,翘起一腿,用大脚趾转毛巾,像一架直升机。这门功夫,我们兄弟不久也都会了,家里就经常毛巾乱飞。某个夏天,一块毛巾飞出了阳台,正好落在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的头上,他就顶着我家的毛巾骑走了。

穿好衣服后,先出去的人要在浴室的门外等候。我常第一个出去,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浴后非常好看,希望从对门的女子部里出来一个同学,让她意外地发现我。但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憧憬都没有结果。给我留下印象的,倒是一对奇特的夫妇。男的是一个驼背,那天他和我站在一起,女子部里出来了一个盲人,是他的妻子。天上正下着小雨,她出门没几步,不慎滑倒了。驼背埋怨说:你看,刚洗好澡,又弄脏了。她却微笑着,轻轻分辩道:里面是干净的。

去年十月初,母亲回沪住了几天;十月底,我也回去过。母亲说,西城浴室被拆掉了。我说好像没拆嘛。但是母亲坚持,我就不想多说了。这几日我写怀旧的文字,心情免不了常常忧伤。

老陈粮店

那年粮店的门前堆满番薯,因为便宜,买的人就特别多。大家争先恐后,吵吵嚷嚷,老陈就从店里跳出来,大声叫道,不要吵了!番薯都被你们吵得脸红了。他说着拾起一只番薯,大家一看,是一只红皮番薯。于是大家哈哈一乐,秩序又好了。

老陈粮店我是常去的,去一次买二十斤籼米。我那时虽然年少,但扛上米袋,就像一只鹿,连蹦带跳,到家放下米袋,还可以马上吹笛子。我的身体是很健壮的。可是买米要排队,这又是我最厌烦的事情,排在队伍里的孩子,看上去都有点傻乎乎的。

有一回我排在队伍里,实在闲得无聊了,就扔硬币玩。于是,一个五分硬币滚进了粮店的柜台下面。我用手摸,用脚勾,用棍拨,都无济于事;它嵌紧在一处地缝里了。老陈走过来,哼了我一声,就趴到地上,很快把钱弄了出来。他的身上都是灰,可是,他却指着我说:你看,身上都是灰,快到外面去拍一拍。

粮店的附近,有数十家养鸡的。傍晚粮店扫地,鸡就在门前忙着啄食米粒;这时偷鸡的孩子悄悄出现了。他们偷鸡的方法,十分奇特。捡一只废弃的火油箱,把顶盖的一块敲掉,再装一根绳子。然后走到鸡旁,突然罩下去,拉了就走。火油箱在台硌路上一拖,声响震耳欲聋,鸡在里面狂叫,外面却一点也听不见。他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过大街,把人家的鸡偷回家去。这种把戏过了很久才被人识破,但最初人们都稀里糊涂,老陈也稀里糊涂。

一天早上,老陈在店门上贴出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昨天偷走的鸡是我老陈的,快给我送回来,否则我就没鸡吃了!那天下午,鸡就回来了。鸡自然不是老陈的,老陈沾沾自喜,又答应人家贴出一张告示,要找上星期的鸡,但这回一根鸡毛也没回来。

我父亲跟老陈是熟人,曾把他喊到家里喝茶抽烟。父亲有一回说起老陈的事情,说他没有结过婚,但对一个朋友的遗孀很好,可是,却从来不到她的家里去,只是每月一天,扛上几十斤米,放到那个寡妇的楼梯下面,转身就走。那个寡妇后来嫁人,走的那天带了孩子到粮店去,没见到老陈,抽抽搭搭地哭了一阵。

这家粮店的字号,我从未留意过,对此我很惭愧。我吃的粮食都是从它那里扛回家的,没有这些粮食,我无法长大。我现在叫它老陈粮店,是因为老陈纯朴厚道、心地善良,有粮食之风。我能为他写下几行文字,心里感到愉快。

老虎灶

泰瑞里的对面是一家老虎灶,老虎灶专门卖开水,但灶边的半间屋子,也供客人坐着喝茶。一个大灶,上面安一个高高的锅筒,锅筒的下缘装两个水龙头,龙头一转,就是轰轰烈烈的开水和蒸汽。夏天去泡开水,水溅在身上,烫得双脚跳,老板就会笑着说,烫到小鸡鸡了吗?

老板为人风趣,爱开玩笑,他的儿子却很傻。那些日子,他儿子要闹革命,有一天突然在开水龙头上挂出了两块牌子,一块上面写着“左”字,一块上面写着“右”字。他爹发现了,气极骂道:你这个小赤佬,太过分了!思想路线分左右,开水分什么左右?你这么喜欢分,你以后每天就喝左边的水吧!话刚说完,他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大家也哄堂大笑,墙上挂着一只鸟笼,鸟笼里有一只八哥,那只八哥也哈哈大笑。

那只八哥,我们叫它“乌鸦”。它是一只怪鸟。要它说话的时候,把笼子摇散了它也不说;想不到的时候,它却突然地来一句,把你吓一大跳。有的小朋友来泡开水,看看没人注意,提了热水瓶就溜,这时“乌鸦”说话了:筹子!筹子!筹子是长短不一的竹片,有一分、二分和五分,预先换好了专门泡开水用的。“乌鸦”后来放掉了,因为老板总是担心,万一它说出一句反动话来呢?它从笼子里出来,飞上老虎灶的屋顶,看见一只燕子掠过,就展翅跟去了。

茶客们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喝什么茶,如何讲究,我是不懂的。中秋节前,他们斗蟋蟀,赌月饼,热闹非常,我也很少去看。但有一阵我经过那里,总要注意观察。泰瑞里有一个年轻人,患了肺结核病,他在家里待不住,就到老虎灶来坐着,听人聊天。他自带了一只大号的茶壶,只是别人的壶里倒出的是茶水,他的壶里倒出的是鸡蛋汤。我观察的目的,是想了解他那个鸡蛋汤的浓度。

我读初中时,几乎每天都要穿过老虎灶,前门进后门出,因为这是一条近路。那年我从金山学农回家,三弟来接我,走进热烘烘的老虎灶时,我感觉已经回到家了,就开口问道,晚上家里有什么好菜?三弟想了一想,回答我说,有两碗咸菜烧豇豆。

1996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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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通国际黑客帝国网络的王者Losure,一坠到底,女扮男装,回国成为了那个最不起眼的大学生,却意外成了A大校草,电竞王牌战队的首发单挑王!清眸一笑便得千万少女倾覆,轻轻一撩……不好!竟然惹上了京城大佬!某大佬冷眼:你出去干嘛?罗夏:我……去买东西。某大佬:我让秘书买。罗夏:我……去网吧。某大佬:整个电子城都是我的。罗夏:我……去找男朋友。某大佬:不用找了,户口本给你。青春热血无归途,迷城有你不迷城。《国服第一男装大佬》每天下午一点和晚上八点更新哦,记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