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初冬,我和同事老贾一起去北方出差。老贾的家乡是河北省安国县,我们途经此地,停留了几天。
老贾是特意去看望妻儿的。当时,老贾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正住在安国城南的娘家。儿子出生才几个月,要等他再大一点,娘仨才回到湖北去,和老贾团聚。
在老贾的岳母家,我睡的是大炕,坚硬而温暖。我早上一骨碌地爬起来,刷牙洗脸,然后等着吃早饭;老贾却来叫我出去逛集市。我对于异乡的集市,一向都很感兴趣,但没吃过早饭,目光就老被吃食吸引过去。看到有一种肉馅烧饼,我立刻挤到炉子边上去了。老贾也跟着挤上来,他说:
“这种烧饼,南方没有吧?”
可是老贾只管介绍,并不请我亲口品尝,而我是客人,也不宜自己掏钱买来吃。回到家里,老贾看看手表,这才有些腼腆地告诉我,这里的习惯是一天吃两顿饭,要等到十点钟才能吃第一顿。
“这个情况,我好像听说过,北方的农村是这样,但你们又不是农民?”我不解地问。
“都一样。”老贾笑笑说。
终于吃第一顿了。炕上放一张低矮的小方桌,端上来一只筲箕,里面装满了油饼、馍、玉米,再一人一碗小米粥。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喝小米粥,觉得非常好喝。第二顿则在下午四点钟。来了几个客人,还有白酒。酒杯很有意思,是一种白瓷的小酒盅,很小很小,大约十盅才够一两吧,他们管喝一盅叫咪一个。我不善饮酒,盘腿坐在炕上,样子豪迈地咪了四五个就不能再咪了。
安国的城南,还有一个药王庙,老贾的岳母家就在药王庙一侧边门的对面。那天下午,老贾的小姨子在边门旁朝我招招手,我就跟她走进了庙里。我开始还以为,这药王就是孙思邈吧,可是她说不是,把我领到一块碑前面,原来是一个叫邳彤的古人。
那天的安国药王庙里没有第三人,我看过《西厢记》,觉得这庙里的寂静和空旷,和普救寺几乎一样。而且,又是和一个年轻的姑娘相伴,我尚未婚娶,脑海里不免涌上许多绮思。她却已经走出庙门,站在黄色琉璃瓦覆盖的牌楼底下。那时,石狮前的铁旗杆上悬挂着的风铃,正发出清越的声响,让我感觉恍若梦中。
第二天上午,第一顿饭后,我们骑上自行车,出发去老贾的弟弟家。那个村庄名叫大五女村。初冬的北方,空气清新,耀眼的阳光晒在身上,冀中平原广袤无垠,我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前,轻松得仿佛要腾空飞翔起来。忽然,在空旷的田野上,冒出来一个人头,接着就钻出一个人来。老贾忙骑上来说,这是地里挖了一个菜窖,农民正在储藏大白菜呢。
老贾的弟弟带着全家,在村口欢迎我们。只见他和他妻子低声说了句话,就大声宣布道:
“好,今天二哥和小朱来家,特别高兴,今天就吃饺子!韭菜家里有,我再去割点肉来!”
他的两个小男孩,立刻高举双臂欢呼起来:
“今天吃饺子啰!今天吃饺子啰!”
这两个小男孩,陪同我参观村庄。其实,我看过十几遍《地道战》,早就熟悉了这种村庄的布局。老贾也说过,李向阳的平原游击队当年就曾活跃在这一带。村里的屋顶都是平顶,相隔近的,有的还搁着梯子供人走过。我的眼前,霎时就出现了这样一幕电影镜头:战斗已经打响,游击队员们手提步枪,俯身弯腰,一个接着一个,从这样的梯子上迅速通过。
“夏天,我们都睡在屋顶上。”男孩甲说。
“我们数星星!”男孩乙说。
他们回家看包饺子去了。我便独自走到村外,站在一处几近干涸的河流的岸上,往东南方向眺望。我知道,在距此三十里地外,有一个村庄名叫伍仁桥,是《窦娥冤》的作者、中国大戏曲家关汉卿的故乡,那里还有他的陵墓。我没有时间过去,只能多站一会,在心里凭吊一番。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五女村的饺子味道如何,我早已忘记。但在安国,有些事对我的影响一直存在。比如小米粥,我至今仍是非常喜欢。还有,就是一天吃两顿饭。我有常年只吃粥的习惯,近几年里,公司食堂午饭不供应粥,我就基本不去食堂吃饭。我开始还带个鸡蛋什么的,后来不带了,正式变成了一日两餐。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在安国的往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虽已过去三十多年了,细节也都记得。且说那天,老贾带我逛街,走进了安国县的邮局。他在里面,东看西看,流连不去。我觉得奇怪,扯扯他的衣服,说:
“老贾,这里是邮局啊,有什么好多看的?”
“唔,嘿嘿……”他转过头来,憨厚地朝我笑笑。接着,他又带着些腼腆,和我说:“我从湖北写信来,就是先寄到这里的;她在家给我写了信,也是要到这里给我寄出,所以,我来看看……”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用手拍拍老贾的肩膀。
2010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