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已过,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飘浮着似有若无的玉荷花香。我仰脸躺在旅馆的床上,回想着刚才去一个省厅办事的经过,忽然想到,我这一辈子,亲眼见过多少大官。
我最早见过的大官,是周恩来总理。那一回,他陪同一位外国元首参观江南造船厂,上海市民夹道欢迎。我家附近的西藏路上,人挤得像厚厚的城墙。我那时大概十岁吧,只能站在人群后面的街沿上,使劲地伸长脖子,不停地用力向上跳。我跳了好一阵子,终于看到了周总理,他站在一辆敞篷汽车上,微笑着朝大家挥手。总理的车队已经过去,我还在那里不停地用力向上跳,一个大人走过来把我按住了。
后来就到了“文革”。我在人民广场亲历过几次批斗大会。其中一次,在广场对面的工人文化宫前,看见了时任上海市市长曹荻秋。他一个人站在一辆红色电线修理车升到的最高的平台上,身上穿着黑棉袄,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低垂着脑袋,紧闭着双眼,下面的人都仰脸望着他。我的身旁,有一个比我年龄稍大的少年,正在用弹弓一记一记地弹击曹荻秋,他用的弹丸是金黄色的玉米粒。这辆平台高耸的红色的车子,在汹涌的人群中像灯塔一样缓缓前行,最后驶进了人民广场。
我初中毕业,被分配到船厂工作,已是“文革”的中期了。当时厂里军管,革委会主任是个姓曹的师长。曹师长的脸相,很像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所以看见他,就有一种亲切感。我曾经特意跑到他的办公室,从窗外张望他。曹师长每天午饭后,都要睡一觉(要睡一小时),我看到他的办公室的里间有一张床,床头露出他的一双堪称巨大的脚。
其实,师长睡午觉,真正的“看点”,不是他的那双大脚,而是一个坐在师长门口“捣乱”的老工人。这个老工人却不是别人,正是当时上海工人造反派的大头头陈阿大的父亲!陈阿大那时已是上海市革委会的常委,分管工交战线。陈七二(就是陈阿大的父亲)坐在曹师长的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大声地咕哝:你一个大领导,像不像话?工人在干活,你在睡觉,我要告诉阿大去!他说的是一口绍兴方言,我赶紧凑到窗台上看,师长的大脚一动也不动。据说开头几次,曹师长都起来开门,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后来觉得解释没有用,就不再理睬他了。
我常看见这个绍兴老头,看见他戴一顶大草帽,围一条白毛巾,使劲地踩着装了开水桶的三轮车,经过我们科室的门前,往船台方向而去。听说有一回,陈阿大跟着张春桥、王洪文几个人到我们船厂来,他父亲就在路边的人群中,大声地把儿子叫过来,叮嘱他有空回家看看妈。
几年后,我调到鄂西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又遇到了一个正师级的大官。那一天,我因为要去出差,所以提前到食堂等开饭。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头,一边用筷子敲着碗,一边摇摆着身体,优哉游哉地从边门走进了厨房,我立刻跟了上去。结果,我们两个都被赶了出来(老头还掉了一根筷子),重新到窗口排队。这个老头,我后来知道,便是新来的党委冉书记。
我和冉书记确实有一点“缘分”。那年国庆节,工厂在灯光球场文艺演出,我要上去独唱。我经常在浴室里唱歌,自我感觉良好,因此不要乐队伴奏,事先连彩排也没有参加。到了上场的时候,我健步走到舞台中央引吭高歌,只唱了三四句,台下已经一片哄笑了,我就停下来,要求重唱,结果仍旧一塌糊涂,我急忙鞠个躬,拔脚逃下台去。我逃下去时,喇叭里传来了冉书记说话的声音,他说小伙不错,唱得不怎么的,但精神可嘉,要发给他精神鼓励奖。后来,工会发了一张奖状给我,那位干事笑嘻嘻地说,这可不是工会发给你的,这是冉书记发给你的。
三线厂矿创业伊始,党委书记的行政级别都是很高的。我在的那家厂,第一位党委书记就是一个省军级的高干。他调走后,把女儿留下了,我从上海去,和她颇合得来。我们曾一起站在科室二楼的走廊上,手抚着栏杆,眼望着远山聊天。她说话的节奏很慢,声音很轻,她不久也调走了;就像远山一抹清淡的烟岚,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她比我大一岁,我对她曾有过向往,但她离开后,我心里没有忧伤。
说起来,一介百姓,和大官实难有“缘分”,除了工作关系,要想亲眼见到大官,完全得靠运气。我回到故乡后,在发电厂工作,将近二十年里,经常听说中央和地方的领导同志来,或者部里的领导同志来,而我只见到过一次时任省委书记李泽民,其他的领导同志,我一个都没有见到过。见到省委李书记,也是相距很远,我停下自行车张望,看到他穿着白衬衣,被人群簇拥着慢慢地走进主厂房。
在故乡工作和生活,故乡的官员,我见过一个区委书记。有一次区作家协会开会,他来作指示,我们坐在一个会议桌旁,他的声音粗重有力,讲话非常鼓舞人心;可惜没隔几年,他高升后因经济问题受到了法律制裁,被免去了职务。
自然,在我的心中,到现在还时常怀念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文革”初期我还小,不能去北京串联,可许多参加了红卫兵的邻居去了,并且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有的还跟毛主席握过手。我们一条普通的弄堂,一共有三个人和当代的伟人握过手,我当时跟在人群的后面,兴奋地跑去和这三个人握手,分享他们的光荣和幸福。
我在一九七九年去北京出差时,到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了毛主席的遗容。我深深地三鞠躬。十多年后,我带儿子去北京旅游,我们又一起去看望了毛主席。如今,又十多年过去了,我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再去看望他。
2007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