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模给我的印象,最早的一位是复旦大学工人出身的电光源专家蔡祖泉。当年,他发明的“小太阳”横空出世,我正好在现场。那是在上海的人民广场,晚上八点钟,南边一幢大楼的顶部,突然放出万丈光芒,把那一片天地照耀得如同白昼。
我挤在激动的人群中,仰着笑脸,沐浴着第一缕的“城市阳光”,胸前的红领巾,在晚风中飘动。几十年来,我想起这事,就觉得特别自豪,童子何知,躬逢胜景,是我一生的荣幸。
随后,“文革”开始了。冬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复旦大学“破冰”,因为那里的池塘都结了薄冰,我们兴致勃勃地拿着竹竿戳打冰面,空中飘来大字报的碎片,落在冰面上,不停地翻卷掀动。父母反对我们到处“串连”,但听说去复旦看望蔡祖泉,他们就不加阻拦了。他们都是中国的工人,他们敬爱劳模是发自内心的。
我一直没见到过蔡祖泉却见到过程德旺。程德旺是一个骑三轮车的全国劳模,他的大名在大上海妇孺皆知。一天中午,在我家附近的百货公司门前,我们一群小孩包围了程德旺的三轮车,并且齐声叫着他的名字,有两个小孩先后爬上了车子。
程德旺肤色黝黑,身体结实,腰间束一根宽厚的皮带,上面挂着一只皮盒子,像威武雄壮的军人。他在车座上忙碌,爬上车去的一个小孩,大胆地伸出手去拨弄那只皮盒子,试图将它打开,程德旺发现了,大吼一声,将他和另一个小孩一起轰下车去。
他在车座上坐好,把手里的一只铝质的饭盒,小心地打开,孩子们霎时变得安静了,因为饭盒里盛满了雪亮的、香气扑鼻的猪油白糖糯米饭!程德旺满面笑容,熟练地把饭拌好,挖了一勺递过来,一个小孩吃到了;他又挖了一勺,又一个小孩吃到了,接着,他就停止了,侧过身子,很快地自己吃。我那天回家,母亲以为我也吃到了,还问我,那白糖是不是绵白糖?
程德旺吃好糯米饭,打着饱嗝,跷起二郎腿,和边上几辆三轮车上的工人一样,在正午的阳光下,开始打瞌睡了。
在上海的劳模,全国知名的,还有杨怀远、杨富珍和裔式娟等,他们的模范事迹,到处传扬,家喻户晓。我从童年到少年,岁月流逝,清纯似水,对劳模的敬仰和崇拜,是水中的日月,又耀眼又朦胧,就这样永远留在了心间。
我长大工作后,不久便去了鄂西一家三线工厂,又有幸遇到两位劳模。其中一位和我在一个部门,早年是辽宁省的劳动模范。有一次,他家里出了点事,经济紧张,我是部门负责工会工作的,就要他写一份申请补助的报告。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写,我们僵持了不少时间,最后我说我代你写,你就签个字。他站起来,一步步地把我往外让,让到屋子的外面,把门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颇有些尴尬。他的困难大家都知道,工会组织一视同仁,并没有要特殊优待他的意思。我决心等他出来。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他在里面对我说:你别等着了,快去吃饭吧,我这里带着几个淡包呢。我无法可想,心里有些烦恼,也有些难受,我慢慢地离去。
还有一位曾是湖北省的劳模,他是开行车的,我常去他工作的车间干活,抬头看到他高高地坐在上面,微笑着和我招手,几乎每回都这样。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知道他是劳模。有一天,我干完活,他也正好从行车上走下来,我就迎上去,说:你原来是劳模啊!他手上有一团棉纱,就递过来给我,微笑着说:擦擦手!我擦完手,他就跟我握手了!我很高兴。这是我第一次在劳动的场合,握住劳模的手,我感觉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虽然当时劳模的称号已经无人提起,工农业建设战线上流行的最高荣誉是标兵。那两位劳模,都不是标兵。他们以及那些老劳模们,仿佛曾经火辣辣地飘扬过的旗帜,只有感情丰富的人才会经常记起他们的光荣,觉得伟大和亲切。
渐渐地,我由青年步入中年,国家的面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劳模重登“宝座”,还涌现了“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与之交相辉映。我与新一代的劳模,也有交往的经历,对他们有很深的印象。
几年前,我曾随团去日本公差,在东京都新小岩,和我同住一套居室的,就有一位是全国劳模,他和包起帆同一批,在一九九五年受到国务院的嘉奖。有一天,我们大家在一起喝啤酒,可是找不到开瓶器,这位全国劳模不慌不忙地拿起两个酒瓶,瓶口对瓶口,一眨眼,瓶盖就被他打开了。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开瓶法,非常喜欢,很想学到手,他爽快地建议道:你去买两瓶啤酒来吧,我教你开。在日本,吃的东西极其昂贵,我舍不得花钱,结果没有啤酒,他也就没有教我。
白天,我们出门办事,离开住处不远,小路边的一堵矮墙上,探出一根细长的绿枝,开着一朵鲜艳的红花。他立刻驻足观赏,回过头来,神采飞扬地对我说:这条路,应该叫一枝红杏出墙町啊,你觉得怎么样?
在日本南方,濑户内海的北岸,有一座景色秀丽的小城,我们考察当地的一个工厂,然后,在工厂招待所里过夜。我们每人一间,室内装修简单朴素,床上的枕被之外,放着一件干净的睡衣,是和服。我觉得新奇,就穿上了。穿着和服,用一把小壶喝茶,悠然地写日记,就像一个日本文人。第二天早上,我遇到他,说昨晚怎么不过来聊天。他沉吟了一会,说:我们两个都穿着和服,在一起聊天像什么样子!我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身处异国,我们全团同志,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像一个家庭。我们在新小岩的住处,有一个小院,天上下雨时,大家坐在廊下,听雨打芭蕉,听他说江南雨季,四面蛙声,秧田里放水,河鲫鱼跳起来……回国后和他分别,我心里想念的,也是一份朋友的情谊。有一次,我办一件急事,路过他的单位,他在二楼的窗口叫我,我骑着自行车,答应了一声,匆匆而过,我一路上都微笑着。
我和劳模,的确也有缘分。许多年来,在我生活工作的地方,屡屡和他们幸会。我现在工作的部门,有一位浙江省的劳模,我看着他成长起来,他是个非常优秀的青年,长得英俊潇洒。
一个上班的日子,我没赶上单位的班车,正在有些焦急的时候,从宿舍区大院里,驶出一辆漂亮的墨绿色轿车,悄悄停在我的跟前,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这是青年劳模的私家车,他亲自驾驶,我们一起上班去。
我坐在车上,舒适地闭上眼睛,我看见,在辽阔的东海和广袤的北仑之间,一道墨绿色的光线在骄傲地前进,春末夏初,美好的天气,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2003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