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在城市生活,长大后参加工作,因单位地处郊区才得以亲近农村。但我所见过的鸟类,仍是极其有限的。
自然,在动物园里,我看到过许多鸟,它们被铁笼子包围着,不能再飞回天上。可是我想起鸟类,就要想到它们。在飞逝的岁月中,我伸出一双手,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奉献给它们。
小时候,我养过一只麻雀,它是我亲密的伙伴。我受了委屈,躺在床上哭泣,它就在我的身上跳来跳去,尽力安慰我。我曾带了它,到上海动物园去看鸟。它特别兴奋,在隔成一间一间的鸟笼前,不停地高声欢叫;我把它放在喜鹊的笼上,那些喜鹊立即扑过来看它,有几只一时挤不到跟前,就在地上焦急地蹦跳。现在我想起这个情景,心里有股奇异的滋味。喜鹊是神话之鸟,它们飞上苍茫辽阔的银河,为了让一对年轻的情人见面;而在现实世界,它们被人类关进铁笼,对麻雀产生无限的羡慕之情。
有一年夏天,我住在无锡惠山脚下的亲戚家里。惠山也有动物园,但游人极少。我每天清晨走进去,和一只八哥对话。园内没有多少鸟,那间铁笼只养了这一只八哥,我们对话的声音似乎传遍了惠山。八哥说话无锡口音浓重,我哈哈大笑,它也哈哈大笑,然后它说:“空早起来揩揩面!”我离开无锡,去和它道别,它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它的身体让一个孩子用弹弓击伤了。
在上海的清晨,养鸟的老人把鸟笼挂在行道树上,鸟儿们开始天真地啼鸣。我经常追随他们,因此逐渐熟悉了一些鸟叫。画眉气宇轩昂,除了啾咕啾咕的,还会叫“哥——来噢,哥——来噢”;相思鸟是红红的嘴,“故里——居,故里——居”;著名的歌手黄鹂,叫声却时好时坏,最难听的时候,是“阿——儿——”一声,据说,它这是在呼唤情侣呢!有一个老人,提了只特大的鸟笼走来,笼内竟蹲着一只猫头鹰。他解释说,这只鸟是他从一个农民手里买来的,马上要送到郊区去放掉。我便跟着他,直到他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我才转身回家。
我养的那只麻雀,后来突然失踪了。过年时家里大扫除,在床底下发现了它的尸体。我家的床底下塞满了东西,它快乐地钻进去,然后迷了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哭了一场。在无锡乡下姥姥家里,我还养过一只白头翁。它出生不久,浑身上下覆盖着翠绿的羽毛,它嗷嗷待哺的模样,让我觉得它是我的孩子,我对它充满了爱意。但没过多少日子,隔壁人家一只猫,趁我不在时,把它残忍地咬死了。我举起一只小板凳,拼命地追击那只猫,一直追到再也跑不动了为止,我的眼里,始终噙满了泪水。我饲养它们,从它们那里得到乐趣,却未能保护它们,我的歉意发自内心,伴随我直到今天。
有人曾说鸟类是人类的芳邻,我非常赞同。在大自然中,以自由之身频繁地和人类相逢的最美丽的生灵,是它们鸟类。人能行走奔跑,也能泅渡潜没,但有谁能够飞翔呢?我坐过几次飞机,在高高的天上,我不禁想到,这里我不能常来,但那些飞鸟想来就来了,它们是多么幸福。下了飞机,我仰起头来,又不禁想到,我们人类仰头的姿态,那么优美高贵,是由于看鸟才养成的吧。是的,因为鸟类的存在,人间的生活才有了一种轻灵飘逸的寄托。它们婉转地鸣叫着,让我们的耳朵也听见光明。
然而,今天我们的天空,还能看见多少鸟类的身影呢?古人云,大厦成而燕雀相贺。这种美好的日子已一去不返。春天的城郊,燕群从水田腾起,然后掠过新村的上空,不知飞向何处。那些顽强不屈的麻雀,躲进了水泥预制板的孔洞,或者,隐蔽在人家的排气管里。城市高楼林立,鸽子日渐稀少,人们仰望它们,它们便悠久地动人地回旋。我从小到大在记忆中涌现的,几乎都是被人类捕捉和饲养的鸟类,我不能不感到悲哀。
今夜窗外下着小雨,我在灯下记叙往事,同时还聆听着一片美好的声音。那是一位多情的作曲家在一座森林里实地录下的鸟鸣,它隐藏在一盒磁带的最后,无数的鸟儿欢叫了足足十分钟。此刻,我激动地在屋里徘徊,我们的芳邻,正在远离我们的地方,深情地呼唤我们,让我们感到悲喜交加。
2000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