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厚老汉正躺在破旧的凉椅上睡觉,铁蛋说,爷爷我走了!铁蛋打招呼的时候,他微微的抖了一下。待他伸了一个懒腰,睁开眼再看,铁蛋已经跑得无踪影了。叶德厚老汉捡起放在脚边的大蒲扇,在空中扇了几下,赶走到处乱飞的苍蝇蚊子,同时,双脚在地下找着用一双烂凉鞋改成的拖鞋。脚在地下划拉着,没有找到。就用眼到处看。拖鞋放在了凉椅的右边,整整齐齐的,干干净净的。心想,原来是铁蛋把它洗了一下。这双拖鞋以前是凉鞋,不能再穿后,就把后面用刀割掉,用割下来的胶皮粘接脚背上面的断裂。几乎都用烧热的火钳粘接遍了,穿起还打脚。塑料的,含有一定的胶。叶德厚老汉穿了四年,补了又补,实在莫法穿了,但是叶德厚老汉还是舍不得丢掉它,他去乡场上看了一下,随便一双凉鞋就要六七块,连拖鞋都要两三块。对于长年不看重鞋的叶德厚老汉来说,这笔开支是他不情愿拿出来的。
叶德厚老汉仍然躺着,用蒲扇有气无力的扇着,一会在空中扇,一会又在光脚杆上打得叭叭的响。他只小眯了一会,没有表,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他的大脑没有完全清醒。叶德厚老汉吃完饭后,有马上小睡一会的习惯。自己刚坐躺下时,明明看见铁蛋还在洗碗,也隐约听见做完家务去上学打了招呼,但自己的神志却一时清醒不过来。
叶德厚老汉用蒲扇使劲地拍了一下脸,欲把自己拍得清醒。没想到,补在蒲扇上面的胶皮却在他脸上划了一下,顿时划出一道血痕。一痛他就完全清醒了。
叶德厚老汉就站起来穿鞋,刚一站起,却不由自主的一屁股又坐了下去。他手抚着躺椅的靠手,好不容易才把双脚放进拖鞋里。
叶德厚老汉走出屋门。外面太阳很毒,他顺手抓了挂在阶沿墙上的斗笠,抖了两抖,戴在头上。走了几步,又返身进屋,带上大蒲扇,两只小鸡围着他,他用蒲扇赶小鸡,小声骂了一句:“自己去找吃的!”
叶德厚老汉往稻田走去。
叶德厚老汉的家在山脚下。两间很普通的土墙土瓦房,外加一个搭建的偏厦做猪圈鸡圈,偏厦的一半是猪圈,另一半是人解手的地方,里面推了一些农具,尿桶什么的。墙角堆了一堆从灶里掏出来的灰,灰里掺和了一些鸡屎,因此,每天晚上,家里的几只鸡就歇在灰堆上。若遇两只鸡打架,就会打得满天灰尘。叶德厚老汉从来不去制止,因为这是大山脚下难得发出的声音。铁蛋此时趴在小饭桌上做作业,叶德厚老汉也是坐在躺椅上抽烟,间或问问铁蛋的学习。他也问不出什么,每天也只问一次,问的还是那句老话,老师今天教了什么?铁蛋就一五一十的说了。说的什么,叶德厚老汉一概不知,他是一个文盲,对书本上的知识,虽然不懂。但他特别希望铁蛋能够学懂,又接着追问了一句,听得懂吗?铁蛋说听得懂。叶德厚老汉就满意了。
沉静的山野,除了鸟鸣虫叫,就只有这爷孙俩有一搭没一搭的拉扯。鸡们打得乌烟瘴气,正好成了这里还有人间烟火的印证。
以前不是瓦房。以前是茅草房,每年打了谷的稻草就用来翻修房屋,年年都要翻修,特别麻烦。儿子结婚那年,叶德厚老汉终于下决心翻新成了瓦房。要不是儿媳妇说不改成瓦房就不嫁过来,叶德厚老汉也没有那么大的决心。当时,老太婆病在床上已经一年多,叶德厚老汉实在没心思改修房屋,在儿媳娘家人的要挟下,终于改了。现在看来,还真是改对了。从近处说,不改,儿子就打光棍。从远处说,如果当初不下决心改成瓦房,现在自己每年一次上房翻修,还有那个能力吗?在平地种这点水稻都感到困难,哪还有精力爬上房?现在,瓦房虽然几年没有检修了,可也没有大碍,下大雨时,少数几个地方漏雨,用脸盆、脚盆接一下就过去了。况且家里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唯一贵重的就是每年打下的粮食。叶德厚老汉把粮食保管得特别好,用两根长凳子把放谷子、米的扁桶垫得高高的。若遇房间漏雨,就和铁蛋把扁桶移来移去的。
房屋前有一块院坝。农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一块这样的院坝,多数用水泥打的。但是,他的院坝是用小石板镶成,石板之间用少许的水泥作了填充,平平整整的。每年收获的粮食,都是在这上面打晒。太阳一晒,石板热得发烫,打下的稻谷,三两天就晒得干爽。因此,每年买粮的都夸,叶老汉的粮食晒得好,没有一点水分。
院坝外面就是几块稻田。其实,叶德厚老汉坐在家里,靠在躺椅上也完全能够看着稻田。这样距离有点远,只看见金黄的一片,给人以很大的错觉,风一吹,金黄的稻浪一涌一涌的,恰是丰收的田野。
是丰收的田野吗?叶德厚老汉一直这样的在祈祷。
天气再热,叶德厚老汉每天都要去看几遍稻子。一是路近,抬腿就到,方便。二是稻子就是爷孙俩的生命,还有着孙子铁蛋的前途。他看稻子,习惯性地不只是看,而是用手摸。有时是蹲在田里,有时是坐在田里。稻叶被太阳晒成了一叶一叶锋利的小刀,割着他的脸,汗水淌下来,一扯一扯的痛。叶德厚老汉的痛是痛在心里。
今年的水稻完了。四口人的水稻,四亩多田,赶不上往年三亩的收成。自己吃清点、喝稀饭,最多加点红苕萝卜掺杂进去也能对付,可是孙子铁蛋呢?他的学费哪里来?
说到孙子,叶德厚老汉就在心里叹了一声,造孽哟!他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孙子铁蛋,只用造孽来概括铁蛋走过的十二个年头,生下铁蛋前恰逢老太婆过世。让叶德厚老汉很是伤心不已。三个月后,孙子铁蛋出世。让这个家庭在半年内感受到了人世沧桑的轮回。一生一死,让叶德厚老汉感觉,死不容易,生也不容易。老太婆是痛死的,是什么肝癌晚期,整夜整夜的痛得大叫,死得很凄惨,叶德厚老汉听到这种惨叫,头上急出汗珠,不停地往下淌。儿媳妇生铁蛋的时候,也如此的惨叫。家里生活过得并不好,当初儿媳妇怀上后,并没有鸡鸭鱼肉的养着,却突然一下子生了一个七斤三两的胖儿子。从那一刻起,七斤三两的孙子铁蛋悲壮地来到人世。
铁蛋一岁多就会走路了。山里的孩子没有学步车,也没有手推车学步。每天只是爷爷扛在肩上到田间地头晃悠。看见满眼的即将成熟的稻谷,爷爷就蹲下来。把孙子放在膝盖上,满脸带笑。抓着孙子的小手去摸谷穗。小孙子被谷穗扎了一下,马上缩回手来。爷爷却高兴得大笑了起来:“铁蛋不哭,等打了谷子,爷爷给你煮新米干饭!”一说到新米干饭,爷爷就口舌生津。如果新米干饭,再加上一大碗腊肉炒萝卜干,那真是天下的美味啊,平时,如果没有腊肉炒萝卜干,都可以吃下三大碗米饭,有了这个后,可以吃下四碗,甚至四碗吃完,还有吃的欲望。
突然间,孙子铁蛋就会走路了。先是扶着墙壁、桌椅板凳什么的,过几天,就可以满地走了。这时也是叶德厚老汉最开心的时刻。他常常吃完饭后,就坐在躺椅上,亲热地喊铁蛋,我的乖孙孙,把爷爷的拖鞋拿来。小铁蛋就慢慢地找拖鞋。全家人的眼光都看着他。他就走到墙角去,把一双拖鞋拿来。叶德厚老汉简直笑弯了腰,因为他自己的拖鞋就穿在脚上。小孙子把他爸爸的大拖鞋拿来了。
一家人那个乐啊!
过完春节,儿子和媳妇都去广东了。把家里四个人的责任田甩给了这爷孙俩。前两三年吧,每年春节儿子和儿媳妇还回来一趟。回来就是给叶德厚老汉几百元钱,要他安排好家里生活和应付家里的日常开支。有时,农忙季节儿子也回来,回来几天,又匆匆忙忙的走了。叶德厚老汉问过儿子:“外面就那样好吗?”儿媳妇却抢着回答好,外面就是你一辈子没见过的那样好!
叶德厚老汉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乡场。几条街组成的。每逢三、六、九当集时,街上人挤人,异常热闹。他也背上冬瓜、丝瓜的去街上卖。离乡场也有十八里路,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也没有公路,他就起早去赶集,揣上两个饭团上路,傍晚才回来。每赶一次集,叶德厚老汉就感叹一回:住在街上的人才享福,天天电灯照得透亮,吃的自来水。饿了走出家门就有饭馆,不是炒菜就是面条,过的真是天堂日子啊!自己这一辈子怕是没这个福了。儿子和儿媳妇也不可能住在街上,没有那个本事。只有孙子铁蛋了,因此,叶德厚老汉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孙子铁蛋长大后,能够住在街上。外面的世界留在叶德厚老汉心里的,就是乡街上。他仍厚着脸皮问,外面比乡街还闹热吗?
儿媳妇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儿子又补充说,你想象不到的。叶德厚老汉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就不想了。
儿子和儿媳妇这次出去,三年后才一同回来了一次。这次回来两人去办了离婚。之后再没回来。听说,都各自在城里另外成了家。
农村这个家被儿子和儿媳妇彻底抛弃了。
儿子和媳妇离婚时,铁蛋才七岁多,刚上小学。对于一个这样的孩子显然不知道家庭变故意味着什么。只是过年时问叶德厚老汉:“爷爷,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叶德厚老汉听着心酸,就说:“他们死了,不会回来了!”待孙子长大些后,叶德厚老汉就给孙子讲了这一切,铁蛋哭成了泪人。无助地抱着爷爷。叶德厚老汉搂着孙子,一个劲地安慰,有爷爷,不要怕,我们铁蛋不哭。
铁蛋成了小大人。每天放学回家就做家务,吃完饭就洗碗,脸上很少有了笑意。特别是爷爷有个伤风感冒什么的,他就把鸡蛋拿去卖了,给爷爷买回药。叶德厚老汉从来没有感叹自己命苦,看着孙子铁蛋像个小大人似的忙里忙外,就感叹了:造孽哟!孙子铁蛋刚上了初中,他这样叹时,就不仅仅叹的是铁蛋了,更多的是叹自己。初中学费期期都在涨,还时不时的交这样费、那样费。一个七十来岁的老汉,精神毕竟大不如前,顾了田里顾不了家里。家里除养一头过年猪外,再是几只鸡,就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了。
叶德厚老汉把精力用在了种田上。他家这几亩地,只要风调雨顺,丰收绝对没有问题。种了几十年地,叶德厚老汉种成精了。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插秧,他都烂熟于心。他特别注重田间管理。底肥下足,全是猪粪鸡粪草木灰。秧苗插下去,几天就绿油油的惹人爱。
庄稼是爷孙俩的命,更是孙子铁蛋的前途。收成好的年份,可以卖掉至少一半的粮食应付孙子的学费和其他家庭的小开支。留下一半爷孙俩吃。往往到了新谷打下来的时候,家里还有几百斤老谷。他去找过乡里、村里,要求补助,人家回答,你儿子在外打工挣钱,你又不是贫困人口,怎么好意思要?事实上,儿子再没有回来过和寄钱回来了。但是,他说不出口。
可是今年,一切都成了泡影。插下秧苗就开始天旱。叶德厚老汉的稻田边就是一条西河。西河水不深,只淹在腿肚子处。干旱一来,西河水就像被海绵吸了一样,越来越少,直到干涸。
如今那金黄的稻浪已经打了折。由于稻子灌浆期干旱缺水,几乎没有颗粒饱满的,像农村女人常戴的项链,看着亮晃晃的,不几天就锈迹斑斑了。
此时热浪袭人。在叶德厚老汉七十多年的记忆中,还没有这样热过。他抬头望望天,天空灰蒙蒙的。狠毒的太阳像是穿过层层沙尘才照下来一样。河对岸的山光秃秃的,远远看去,石头都在冒烟。
叶德厚老汉听见了孙子铁蛋的喊叫着:“爷爷,快回来,要下雨了!”
咦,孙子都放学了!叶德厚老汉爬起来,向家中走去。他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语,下什么雨?又说怎么旱了一个月了还不下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