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从小舅家吃酒回来,就对我爸讲了吃酒的经过。说小舅这次满五十大寿,共办了三十桌。每桌都有鸡、鸭、鱼肉,还上了一个团鱼!妈啧啧地赞道。
团鱼,就是甲鱼。老实说,农村生活的大变化,仅从办酒席上就可以看出来。现在的农村大人小孩过生,都跟城里人一样摆酒席,而且,一点不比城里的办得孬。
“还上了团鱼?”我爸问。
我妈说:“是啊,每桌都上了一个半斤左右的团鱼。”边说,妈还边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个饭碗大小的圆圈。
我爸问:“不是野生的吧?”
我妈说:“可能不是,如果野生的三百元一桌怎么办得下来?”
我爸说:“哦。”又问我妈来了哪些客人。
一谈到我妈那边的亲戚,我妈顿时眉开眼笑了。妈说:“该来的都来了。村里也来了不少人。”
我妈介绍说:“大姐一家来了十五个,女儿、女婿、儿子、媳妇都来了。二姐一家来了九个,王三娃在重庆做工,没有回来,也随了一百元的礼,让二姐带来的。如果王三娃能够在重庆找个女娃儿结婚,二姐就省心了。”
我爸始终笑眯眯地看着妈的脸,给妈倒了一杯蜂蜜开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妈看着爸就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我爸想了想,问:“黄芬、黄菊回来没有?”
黄芬、黄菊是小舅两个已出嫁的女儿。小舅就这两个女儿,黄芬嫁在了邻乡,黄菊嫁在了本乡,两个女婿都在广东打工,家里的活就全靠自己。农村活路多,一年到头难得回来看看。
我妈马上接了话说:“都回来了,黄芬的男人还在广东打了电话回来。”
我妈脸红的补充了一句:“朱老师也来了!”
我爸一听就来了兴趣。先点上一支烟,扎扎实实的吃了几口。等着妈说下去,妈却看着爸一脸的无助。
朱老师是小舅的亲家,在村小学教书,是真正的国家人,领着工资,穿得也干净。在20世纪,农村人、城镇人户口很严的年代,拥有一个城镇户口,再有个售货员之类的工作,都是很了不得的,就叫国家人。朱老师虽然是国家人,但却讨了一个农村女人,因此,这样的家庭就叫半工半农。有句俗话,半工半农、一生不穷。试想,老婆孩子有田地种着,蔬菜、粮食自给自足,自己有份工资拿着,完全够家里的重要开支和人情往来。这样的家庭,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自然人人羡慕。朱老师是国家人,教村小,走的路和农民们一样,正因为他是老师,是国家人,因此他在农民面前老说一些成语和文言文,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和才华出众。
小舅和他打上亲家后,小舅的感觉就异常良好。小舅一家一直是农民,因此,感觉这样的亲家是自己高攀了。每次去朱老师家,小舅都要背一块腊肉或捞一条两斤多重的鱼。尽管这样,朱老师却背着手,看着小舅一样一样地往外拿东西,像一个领导一样围着蹲在地上的小舅走圈圈:“两袖清风嘛,何必如此俗不可耐!”
小舅听不懂亲家说什么,只是带着一脸憨笑:“朱老师,这两样东西你下酒好!”
朱老师就摇着头,无可奈何的样子:“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哟!”
小舅就站着搓手,搭不上腔了。
爸虽然也是老师,但和朱老师很少见面,只是在外婆八十岁的生日上见过一次。凡国家人,在农村亲戚家都是应该坐上席的。小舅就把爸和朱老师安在了上席坐同一条板凳。
没入席前,爸就注意到了朱老师。一般的客人就是坐在那里喝茶、吃烟,聊聊农事啊、收成啊什么的,我爸正坐在一边喝茶,静静地听农民摆谈农村的趣事。朱老师走了过来,还是双手背在背上,学领导干部。长年的傲慢,使朱老师没有首先招呼人的习惯。
我爸就掏出烟来:“来,朱老师,吃烟!”
朱老师接烟的手停了一下,因为我爸递的是“龙风呈祥”,十元一包,这在农民眼中,是好烟,很少抽过。朱老师并不认识和知道我爸,很冷漠地接了烟,边吃边到处走,边走边到处喊:“黄云,这个菜还要上点火!”“黄云,酒准备好了吗?”
都在静静的或者小声做事聊天,因此,朱老师的声音就显得更加嘹亮。连打麻将的那些客人也基本上不说话了,闷着头打。
朱老师显然成了外婆八十岁生日宴的总指挥。
我爸看着朱老师到处背着手巡视,就摇摇头,笑了:“这个朱老师,真有意思!”
我爸和朱老师入席坐在一条板凳上后,果然,朱老师有意思了。他大呼小叫的:“黄云 ,快拿酒来!”
我小舅就抱着一个塑料小壶来了,满满的十斤散装白酒。朱老师就开始发号施令:“都倒上!”
一个挨着一个倒了一大杯。小舅抱着酒壶来到我爸面前,我爸用手捂住杯口。朱老师愕然了,小舅每给人倒酒,都是在朱老师的注视下战战惊惊完成的。而每个接酒的人都满含笑意,笑容都是对着朱老师的,很谦恭。
倒酒就卡在了我爸这里。小舅看看朱老师,又看看我爸,就带了一丝哭腔:“柳哥,倒半杯吧!”
小舅一喊“柳哥”,朱老师就明白我爸的身份了。可能小舅早就介绍过,只是没有见过面。他马上笑脸相迎,很热情用右手压着凳子,勉得凳子翘起来,就站了起来。
我爸也站了起来。朱老师双手就捧了过来:“柳老师,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我爸仍笑笑:“朱老师,听我家老黄说起过你,很不错嘛!”我爸一生都习惯叫我妈老黄。
朱老师竟脸红了一下:“还很不够,以后还得多向柳老师学习,希望柳老师不令赐教!”
我爸见在农村,老这样说来说去的,不合适,就对小舅说:“开始吧!”
农村的风俗,年老的老人过生,就由儿子主持酒宴。我爸是外婆的女婿,自然就该小舅承担主持工作。
没想到,朱老师端着酒杯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他小声征求我爸的意见:“柳老师,我先说几句?”
我爸就点头:“好,你说吧!”
朱老师就站了起来:“请大家举杯!在这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大娘八十岁生日,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走在了一起。来,大家干杯!”
这就是我爸和朱老师的第一次邂逅。
我爸对我妈说:“这个朱老师真有意思!”
我妈就告诉我爸,小舅这次满五十,朱老师老拉着自己摆龙门阵,还老问你怎么没去。
我爸就笑笑:“你们摆了些什么?”
我妈脸又红了。每当她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脸就红了。
我妈就介绍说:“那个朱老师,一个劲地夸我、夸你。说大姐啊,你和柳老师真是不简单啊。”
我爸笑得更响了:“夸我做什么?他了解我多少?”
我妈就继续说:“朱老师夸我们教子有方啊!夸我们家和气顺啊!夸我们社会和谐啊!总之什么好听他说什么。”
我爸把一个橘子递给我妈,让她边吃边说。
我妈突然不说了。
我爸问:“老黄,怎么了?”
我妈说:“柳老师,他说的很多我都听不懂,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他一个人在说。”
我爸说哦。
我妈就不好意思了,把剥开的橘子递几瓣给我爸:“我是不是出了洋相,给你丢了脸?”
我爸把橘子喂进我妈嘴里,在我妈肩上拍了拍:“老黄,没有什么的,哪叫出洋相,更谈不上丢脸!”
我妈就带了一丝感激,对我爸说:“柳老师,如果下回他还这样,我应该怎么回答她?”
我爸说:“我教你怎么回答!”
我妈一生中有无数弄不懂的问题,都是靠柳老师解决的。
三十一岁的柳老师还是一个小伙子。留着当时流行的三七开发型,站在黑板前正在一笔一画地写着“山、水、鸡、鸭……”
教室是个仓库。底下坐了满满一屋子人,年龄相差很大,小的十来岁,大的八下。
这些听课的全是农民。我爸从城里支教来的。
屋内光线不好,白天农民都要集体出工、出劳,只有晚上,才组织起来学习文化。农民们对学习文化没有兴趣,几盏昏黄的马灯照在四角。他们昏昏欲睡。白天劳动的劳累,加上从来没有学习的习惯,他们如坐针毡,这是工作组要求的,大家还不得不这样坐着。
我爸很卖力,板书好后,就拿一根竹棍开始上课。
“山!”
底下就有气无力的跟着念:“山!”
这样教了几遍后,我爸教得声嘶力竭,底下跟着念得索然无味,于是,我爸就开始讲解每个字的意思。
“山,就是大山、小山。比如我们这里的鸡公山,就是这个山字。”
我爸又讲“鸡”“鸭”。
听课的农民已经是嗡嗡一片了,有的还打起了鼾。
我爸就不讲了,问:“有不懂的,请大家提问。”
没有人理他。每次都这样,一问这句话就说明要解脱了。所以,有的农民就站了起来,开始伸懒腰,做着回家睡觉的准备。
没想到的是,这时,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女站了起来:“柳老师,哪个字是鸡,哪个字是鸭,好像都一样的嘛!”
顿时安静了。这个女孩是第一个提问的人,有的农民还瞥了她一眼,瞥出一个意思:多事!
我爸也怔住了。支教快四个月了,从来没有人提过问题,他开始打量这个提问的女孩。女孩梳着一个长辫子,额前留了一撮刘海。刘海弯弯的,一看就是用火钳烫热弄成的。那个时代,爱美的女孩都喜欢把刘海烫卷。女孩低着头,脸早已绯红。
我爸的心怦然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心里就有点狂乱。忘记了她提的什么问题。就语无伦次地说:“放学吧!”
农民们顿时高兴起来,纷纷往外涌。
我爸来到她身边,神色慌张地说:“这两个字呢,是不同的!”
两人站了起来,边走边聊。
女孩仍然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向日葵秆做的火把,和我爸并肩走着。
“其实,两个字的右边是一样的,只是偏旁不同。‘鸡’字是‘又’做偏旁,‘鸭’字是‘甲’做偏旁。”
我爸这样一解释,女孩更听不明白了,越听越糊涂。我爸仍沉醉在自己的思维中,问:“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女孩就抬起了头,盯着我爸。她弄不明白,同样是肩膀上面架个脑壳,脑壳同样是一张嘴、两个耳朵、一对眼睛,一只鼻子。为什么我爸的脑壳里面就是不一样。
我爸就认真近距离的看着女孩的眼睛。这一看,就彻底把我爸击倒了,他看见的是两汪清澈如镜的湖水。
我爸是因为叛逆才跑出来的。大学毕业后,不听从我爷爷的安排回上海老家经营产业,而是跑来四川一个城市教书,并且一跑出来后就与家里断了联系,一个人在外过着教书育人的生活。
工作组组织教师支教,他第一个报了名,于是就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响水大队。他是抱着远大理想而来的,准备教会农民们普及完小学的知识,教了几次后,我爸感到了任务的艰巨,自己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于是有点心灰意冷,准备再有两个月,凑足半年支教时间就回城里继续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