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学生在远处望着我,我认真地拉了一会,拉的就是《霍元甲》主题曲。我的学生们人人都会哼这个曲了,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想尽快学会这首曲,好给学生们伴奏。拉出的声音艰涩,很不成曲,一点也不流畅,只偶尔有那么一两句还像调子。尽管这样,远处的学生们都异常高兴,他们慢慢向我走来。蔡小芬也背着背篼走了过来,她说:“老师,你在拉《霍元甲》!”我说:“嗯。”
这样拉了一周后,我就开始为学生伴奏《霍元甲》了。学生们对音乐课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每个班都要求我去给他们伴奏《霍元甲》。
我就把全部学生组织到操场。操场被四间教室围成了一个四合院,应该能够围住声音。都用异常虔诚的眼睛盯着我,我顿时有了一种对音乐的神圣感。伴唱了两遍,学生们还意犹未尽,我就说:“要是有一架脚踏风琴,我伴奏,你们唱歌,那才来劲!”
就因为我这一句话,让我的学生对乐器充满了向往。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是那种清澈的、透明的,如望远镜般想急欲探看山外面的世界,可是,他们不知道那架脚踏风琴在哪里,更不知道应该向哪个方向眺望。
我的班全部学生顺利升入初中。我也同时从石涧大队小学调到响水公社中学教初中。蔡小芬仍然分在我的班上,进入中学后,我找她专门谈了一次心:“蔡小芬,以你的成绩,初中好好学习,考县师范没有问题,以后一定可以当老师。”她睁着一双大眼望着我:“老师,真的吗?”
我肯定地回答:“完全没有问题。”
她说:“老师,如果我以后也当了老师,我就拿自己的工资给学校买架钢琴!”
我笑了。为我的学生这样的天真而感动。我问:“蔡小芬,你知道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吗?”
她摇摇头。
我又问:“你知道一架钢琴卖多少吗?”
她仍然摇摇头。
我就很耐心地告诉她:“老师的工资现在是四十二元五角一个月,一架钢琴要卖三四万,你想想,老师的工资可以买钢琴吗?就算老师不吃不喝,要多少年才能买一架钢琴!”
她懂事地点点头,我鼓励她一定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师范。
没有想到,蔡小芬却在初中二年级辍学了。她来向我告别。我为她感到诧异,我可以肯定地说,她的成绩是完全可以考入师范的。我问她为什么要辍学。她泪流满面地说:“老师,我爸爸腿摔断了,家里全靠二爸了,我想去广东打工,好医好爸爸的腿!”
我的心一沉。我来响水公社中学已经两年了,每年都有一两个优秀学生因家庭问题而辍学。我这个老师也无能为力。我仍然不甘心地问:“你考虑好了吗?”
蔡小芬的泪哗哗地往下淌:“老师,我考虑好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无言以对。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哑着声音说:“老师,我走了!”话没说完就号啕大哭。我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我说:“小芬同学,等一等!”
她站着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用衣袖把眼泪揩干。手一拿开,眼泪又自然地冒了出来。
我拿出那把口琴,递给她:“做个纪念吧!”
她啜喘着说:“老师……”
我背过身去,挥了挥手。等我再回转身来的时候,只望见蔡小芬那削弱的后背和一耸一耸的肩膀,以及那不断用衣袖揩眼泪的动作。
我用手抹了一把脸,手掌上满是泪水。
中学老师的素质相对要高些,业余时间的爱好也要多一些。有的老师打乒乓,有的老师下象棋,有的老师打篮球,有的老师打羽毛球。就是没有一个老师喜欢弄乐器。
我去找到校长:“能不能买个脚踏风琴,这样上音乐课就形式活泼了!”
校长问我:“钱呢?钱从哪里来?”
我就不知所云了。校长就开导我:“柳老师,升学又不考音乐,再说,学校确实没有钱啊!”
我理解校长了,他脾气是很不好的,能够对我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一是因为我教学认真,班里的成绩好,我是优秀老师,二是因为我也是为教学所想,不是谋私利。
学校同事没有共同语言,晚上我就拿上二胡到公社文化站长那里去找知音。文化站长是个快五十的男人,我一去,他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说欢迎。还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对我说:“柳老师,先喝水!”
文化站长就开始到处翻,翻出几本市、县出的杂志给我看。我在市内刊杂志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是写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计划生育的事,说有个农村家庭的一对年轻夫妇,如何说服自己有重男轻女思想的父母,不再要求生育三胎的故事。县杂志是发表的一首小诗,诗只有五句。
文化站长说:“当作家真是苦,这个故事我就写了半个月才弄成!”
我问:“你是作家?”
他说:是啊!接着就拿出两个本本给我看,一个是市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一个是县作家协会的会员证。我马上肃然起敬,对他说:“王站长,我以前也写过诗,可是没有发表!”他笑笑:“写诗不容易!”
接下来,我们就谈音乐。我自告奋勇的要为王站长献一曲二胡,他点点头。我就拉了我认为最得意的《霍元甲》,他听后,没有说什么,而是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根笛子,对我说:“我也演奏一个!”
于是,王站长就开始吹《牧羊曲》,王站长这一吹,就把我震住了,顿时,随着他的笛声,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少林寺》里面的画面,如身临其境。
我说:“王站长,你吹得真好!”
王站长笑了,很谦虚地说:“我在全县获过二等奖!”说完又拿出两个本本给我看,一个是在什么大赛上,笛子演奏的二等奖证书,一个是县音乐家协会的会员证。
我更加敬佩王站长。我诚恳地说:“王站长,我的二胡拉得不好,请多指教!”王站长不再客气,对我说:“你再拉一遍我听听!”
我就铆足了劲,再次拉了一遍《霍元甲》,他听后,先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想了一会,王站长就问我:“你听过瞎子阿炳拉的二胡曲吗?”我说听说过阿炳,可惜没有听过他拉的曲子。
王站长说:“县音乐家协会主席那里有磁带,我下次召开音乐家会议给你借一盘回来好好听听!”我说感谢!
王站长开始点评了:“二胡曲不是随便拉的,要把演奏者的心融入进去,要用心去感知曲子的内涵,二胡曲多是表现一些柔肠寸断的心情,令人听了欲哭无泪……”
我收到了蔡小芬寄来的一封信,她在信上说,打工的生活很苦,在一个私人厂里做皮鞋,又说,因为年龄小,没有办法办暂住证,老板每晚就把她们二十三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关在一间大黑屋里,平时也不敢随便上街走动,还告诉我,在学校读书的日子真好。最后问我:“柳老师,你还喜欢音乐吗?同学们还喜欢你给他们伴奏吗?”
这封信,我读了三遍,每读一遍,心里就无端的抖了一下。凝视信纸好久,我都不知道如何下笔给她回这封信,一连写了三张纸,都只写了“蔡小芬同学”,我就撕了,就是回信,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我的业余时间都是和王站长混在一起,每次我拉了《霍元甲》后,他都说:“拉得没有感情!”他又拿出县音乐家协会印的一本歌曲给我看,里面有他的一首歌词被谱成了曲。
他说:“柳老师,不要再拉二胡了,你也学写诗歌吧!我教你!”
我说好。我就开始一心一意跟着王站长学写诗歌。在这三年多时间里,我忘记了好多,也获得了不少。我也加入了市、县作家协会,我写的一首歌词,王站长拿去找了县音乐家协会主席谱了曲,在我们乡(这时已不叫公社了)春节晚会上还演唱了一下。
我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教书育人、写诗的日子。
日子如流水般 向前翻着,我就过着这平淡而充实的生活。我也升为了副校长。当了副校长,我再也没有心思买什么脚踏风琴了,还是校长说得对,升学又不考音乐,花那冤枉钱买那个干什么?
突然,县报副总编点名采访我。校长很紧张,把会计、出纳和我叫在一起开了一个会,校长试探着问:“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被学生家长或者学校的老师告了状?”
我们都一头雾水。
副总编来的时候,在乡领导的陪同下找到了我,副总编很是牛皮,对乡领导和校长手一挥:“你们去忙吧,我只单独采访柳大锤!”
我和副总编就坐在了我的寝室。副总编把门关了,环视了一下我的寝室。我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他要采访什么。
副总编笑眯眯地问我:“柳老师,你以前写过诗歌吗?”我脸红了一下。他接着追问:“是不是写过一首题为《夏夜》的诗?”我吃惊了,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副总编说:“我当时在编文学副刊,对这首诗印象很深。倒不是因为诗歌,是你的名字。虽然诗歌没有发表,却记住了你的名字——柳大锤!”
副总编笑了,我也笑了。
接着,副总编马上进入采访正题:“蔡小芬是你的学生吗?”我猛然如电击般一颤,说:“是啊,怎么了?”
副总编说:“她被押回来了,我准备写一个长篇纪实文学,专门探索这些堕落少女的心里蜕变轨迹。”我下意识地问:“她怎么了?”
副总编叹了一口气:“卖淫!”
我僵住了。副总编从采访包里掏出一封信和一把口琴递 给我:“我已经在看守所采访了蔡小芬,这两样东西是她一定要我转交给你的,我也想趁机来见见你!”
副总编说完就走了。
口琴是我送给蔡小芬的那把口琴,保存得异常完好。那封信没有封口,肯定是经过检查才让带出来的。
“柳老师,你好!
我犯法了,在看守所。我是想挣钱给你买一架钢琴好给同学们伴奏歌曲。我已挣了6200元了,可惜都被没收了!……”信我已看不下去了。
我在桌上狠擂了一拳。抬头无助地四望,我望见了仍然挂在墙上的那把二胡。我就取下二胡,慢慢地拉了起来。
二胡声在学校回荡,校长在窗外问:“柳老师,出什么事了,听见你的二胡声就想哭!”
我仍然埋头拉着二胡,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二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