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云泽夺去了我手中的酒袋，之后我们就很是公平地一人一口喝了起来，身上很暖和，我们开始漫步边际地聊天，从天上神明聊到万物生灵，从远古神话聊到历史名人的佚闻趣事，多半是他在讲，我在听，偶尔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不知不觉已是深夜，我因为喝酒太多头脑晕乎乎的。
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他，每次他不经意侧脸看我，四目对接时我都很慌乱，我索性不再看他的脸，而去看他黑色裘袍领口的流线云纹，在心底细细描摹。
“冷不冷？”云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我摇头，因喝酒而微感头晕，“不冷。”
下一刻肩上一重，才发现他把自己的裘袍脱下给我穿，我见他身上只剩一件单袍，拒绝：“我不冷，你不用脱衣服给我，会冻坏了！”
“不冷才怪！你那身子骨在这边挨一夜，不好好捂着说不定都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他见我执意拒绝，一把拿过裘袍同时裹住我们俩，朗笑，“这下行了吧？我们都冻不着了！”
我们俩裹在宽大的裘袍里，彼此挨得很近，我本来因为喝酒就发红的脸更红了，滚烫滚烫的。我蓦地把头瞥到一边，脸埋到舒暖的裘袍里，衣服上留有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一时间眼睛酸酸的。
“你困不困？不困我们还继续说。”他问我。
“。。不困。”
“那你还想听什么呢？”
“嗯。。”我的脑子愈发沉了，像是灌了铅，“华安王。”
“四皇叔？怎么想起他来了？”
我头脑一片混沌，并没有答话。
“四皇叔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身侧他的声音如一泓清溪，让我逐渐涣散的意识得以苟延。
“。。那次不过是场平定西域部落的小战，四皇叔执意亲自领战。十六皇叔自然也去了。那年我才十二岁，但因为是小战，父皇想让我借此机会历练历练，我便也跟着去了。一切战事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简直毫无悬念！可是--破城那日，他们找了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绑在城墙上，四皇叔见了后浑似魔怔了一般，什么都不顾便拼了命地去救人。。最后他身中数箭倒在城下，不治身亡。
悲痛之余我很不解，四皇叔那时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对那样愚蠢的圈套自投罗网？后来听十六叔说过我才知道，原来四皇叔生前曾对一个南国女人情根深种。那女人死于这场战事之前，她的死讯曾让四皇叔一度消沉，四皇叔拼了命去救城墙上的女子，是把她当成那个女人了。”
我的思想在飘忽游离，眼泪却不知不觉中淌了满脸，早已泛滥成灾，我一向没有为一个悲伤的故事掉眼泪的习惯，觉得太矫作，但是这次不知为何，这故事让我想起了穆青峰和我娘，还有。。南山那座雪色苍冷的冰棺。
“小黑？”
我脑中似有一锅杂乱的粥在翻搅，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昏昏睡去时脸上一阵微痒，似有什么拂过我的脸颊，好像是。。湿润的唇瓣一般。耳边似乎还有声音传来，像是隔着一座山传来的飘渺的呼唤。
是梦吧，一定是梦。。
“。。睡着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和来时设想的不一样了。。到底没问出那件事来。对不起，利用你这样心思单纯的人就会有像是杀人一样的负罪感，小黑，不--阿宁姑娘。”
翌日清早。我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云泽那件黑色裘袍，云泽已不知去向。马也没有了，我心里一慌，在原地徘徊不已。
不多时便见远处马路上飞驰而来一匹马，马上依稀辨得出是云泽的身形，我心里黯然--他是去捡回那封信了吧。他还是不忍心了。
我对着干晴的天空叹了口气，心想就这样结束吧，不能再有非分之想，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出自己的心意。
以小黑的身份，待在他的身边，能多一天是一天。
“走吧，我们回城。”他拉我上马，我在他身后细心地把袍子披回他身上。
“啊嘁！”我打了个喷嚏。
“真抱歉，小黑，”回来的路上云泽对我说，“跟着我让你受累了。改日我请你去闽城的百味街吃好吃的，就当时对昨晚的亏欠！”
一晃三日过去了，运送物资的马队姗姗来迟。
我们一行人等在客栈里，忽然听院外传来店小二的叫喊声，都纷纷出门。
来人约莫二三十人，均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舟车劳顿所致。云泽立即把他们请进二楼的包间，安排小二上早就备好的菜肴，为他们接风。
就坐时云泽特意让我坐到他旁边，我因为最近感了风寒喷嚏不止怕影响大家吃饭的心情，便果断拒绝了他的提议，寻了一个离他很远的角落位置落座。
饭桌上大家都是谈笑风生的，气氛很好，但我总觉得云泽不太好，他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朝我这个方向瞥上几眼，我左瞅右瞅，发现左手边的小兄弟一直在埋头吃菜，右手边。。右手边没人，是架屏风，见他的眼神还隐含怒气，我一时有些疑惑—难道我哪里得罪他了？
为首的马队头领是个黑瘦的精壮男子，谈吐从容有礼：“一路上盯着这批货的人可真不少，我们没少吃苦头，虽然尽最大力气保全了这批货，但来到这里我们还是损失了两成，都是紧缺的草药。。唉！殿下，陈某有个不情之请。”
“陈副官但说无妨。”
“这一路上马贼山匪层出不穷，不仅过路的商贩，就连周遭百姓都饱受欺负。来日班师途中，不知能否顺手收拾一下这些匪徒？”
云泽略微沉吟，“大治之国不比乱世，但凡有双手的都不愁饭吃，因此占山为王的都无疑是些奸恶之徒，本该除之而后快。陈副官这个提议我回去会和皇叔着重提的。”
在座的人都纷纷点头以示赞同，只有我手边那位小兄弟还在埋头吃饭，恍若未闻，我心里慨叹：啧啧，这一路上应该没少吃苦吧，饿成这样也是蛮心酸的。
“我见对面那位小兄弟从一开始就不曾抬过头，莫非对本王方才的说法有所不满？”云泽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望着我身旁那位啃饭的小兄弟。
一时席间所有目光都转移到了这位小兄弟的身上。
只见那小兄弟仍不抬头，声音发颤，一字一句道：“没，没有不满，很满意。”
陈副官见势眼色一转，“殿下，那位小兄弟是刚加进我们马队的，很是认生--”
云泽冷冷打断，神色不明：“我也觉得她一定是刚加进来的，认生？我印象中她可一点都不认生！”
陈副官脸上一阵窘迫，在座的其他人都是面露疑惑。
我因为离得近，所以便仔细地看了看这位小兄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阿嚏--
惠莹！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云泽，他此刻盯着女扮男装的惠莹，一副立即要发作的样子，我当下才明白，原来他一开始就认出了惠莹，那隐含怒气的眼神也是用来瞥她的！
我心里难以自持地涌出一阵失落感，万万没想到！惠莹会来这里！坐在她旁边我心里很憋闷。还好我是黑小黑，她不会认出我，否则被她知道了身份，我会更憋闷。
“烦请那位小兄弟抬一下头，给本王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
惠莹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哭丧着脸抬起了头。入目一张俏脸精致无双，身着男装的她反倒更添几分秀气。
不过—她相比之前瘦了。她的面色也有些发白，不知是被云泽识破造成的，还是。。之前小产遗留的。
云泽唇角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愈发深了，之后重新恢复他一如既往的爽朗，“原是我认错了人！真不好意思，我把你认作了我之前很相熟的一位，朋友。”
惠莹心虚地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一顿饭就这样告一段落。
马队那些人被云泽安置在一早预定好的清维苑，就挨着清棠苑，中间有个垂花门连通。
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清维苑偏偏正好有一间房的房门坏掉了，只能多出一个人搬到清棠苑我隔壁那个房间来住，这个差事，不偏不倚落到了惠莹头上。
晚饭后，他们一群人便急不可耐地去外面玩乐去了，我自然也得左拉右拽拖了过去，刚到金粉巷扑鼻而来的香粉味道让我胃里泛恶心，我便借言身体不适回了客栈。
冬天的空气干裂如沙，这让我很怀念绿幽谷每天都有的春风，吹面微润，心里的烦躁都会随之减退。
我走到清棠苑，并不想立刻回房，索性穿过长廊走到天井那棵银杏树旁，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少。。不比昨天，昨天星星的数量之多都算得上冬天的一个奇迹了。。昨天。。昨天的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美好到可以用来回忆好多遍，可是今天就都不一样了。
我坐到树旁围栏上面的水平木板上，脑子因为最近感了风寒晕乎乎的，心境一时很是怅惘。
突然不远处云泽的房间爆发出一阵争吵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