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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淮安府山阳县城内,南北贯通的文渠两岸,是临河建筑的民居住户或商铺店号,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水乡风韵。文渠之上建有座座相连的青砖拱桥,古色古香,藤草丛生。纪念汉大将军韩信的“胯下桥”旁,停泊着大胜杂剧班的船只。船舱中,挤满了众艺伶与众乡亲。二愣皱着浓眉,独自生闷气。吴锐不信:“难道麻五真的跳河,这条线被掐断了?”吴承恩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也在思索。孙大胜故意考吴承恩:“承恩,你怎么看昨晚追捕麻五的事?”吴承恩提出自己的思考:“那麻五离开县衙时,送行的差役为什么大声喊叫,生怕别人不知道?麻五又为什么始终不甩掉我与二愣叔,边跑边等,一直引我们追到河边?好像就让我们看他的最后一跳?”孙大胜笑着拍拍吴承恩的脑袋:“小精灵,猜得不错。这是一出戏,一出杀手浮水逃离或者投河自尽的戏。”老耿头把烟锅抽得火星直窜:“反客为主,他倒唱戏给俺们戏子瞧了。他就是让俺们死了抓证人这条心。”二愣勒拳叫道:“班门弄斧,关公门前耍大刀,成。待俺多添几个弟兄,把县衙围得铁桶一般,让他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孙大胜:“不。把警戒的弟兄全部撤回。”二愣瞪眼:“撤?那不正中了山阳县狗官的计?”吴承恩娓娓说道:“不。这在写文章中叫宕开一笔,我们淮安土话说是引蛇出洞。孙大叔,是不是这个理?”

八字胡活泥鳅得胜回衙,兴奋地跑进书房报赵县令:“回禀大人,小的没有白跳,大水退潮了,大水退潮了。”赵县令问:“什么大水退潮了?”八字胡说道:“穷小子们,还有那帮戏子果然上当了,守在衙外的戏子与老百姓都走得干干净净。”赵县令佩服:“师爷神机妙算。这下,麻五可以转移了?”邵师爷沉稳地:“不急。防止对手杀回马枪。等天黑再说。”

这时,有差役进门禀报:“县太爷,知府刘大人传你过府回话。”

该来的还是来了,赵县令不敢怠慢,连忙顺轿赶往府衙。

反正不远,都在一条大街上。刘骏将赵县令引进淮安府衙偏厅。

刘降正在纱灯下捻着胡须,心沉气稳地夜读书,看上去相貌极为儒雅。

赵知县进厅行礼:“拜见府台大人。”

刘降头也不抬,手一挥,示意刘骏退下。

刘降的眼神依然落在书上,只是从书页间抽出一摞纸:“免礼,把这张万人状读读罢。”

赵知县接过状子,读状。越读,手越抖;越读,汗越淌;读着读着,他坐不住了,他抖抖地站起来了,最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府台大人,救……救下官。”

刘降这才抬起头:“山阳县正堂。”

赵知县:“下官在。”

刘降鄙夷地:“你玩水的胆到哪儿去了?不要失了官仪,来,本府陪你下盘棋,压压惊。”

二人对弈。赵知县心虚意乱,刚落一子,刘降就哈哈一笑道:“怎么?把‘车’送进本府的‘马’口?”

赵知县迟疑地欲收回车:“悔、悔棋……”

刘降按住车:“悔‘车’可以,你那只‘小卒子’可就要给我吃喽。那个混进城里的戏班子的底细,立即给我查清。”官袖一甩,退入内堂。

这天,“八字胡”走上胯下桥,果见桥下有个戏班子船,船头飘着“大胜杂剧班”的旗号,一只猴子在桅顶翻来跳去,便高声招呼:“喂,谁是班主?”

孙大胜钻出船篷:“唷,差官老爷,什么事啊?”

八字胡高喊:“快。跟我走一趟县衙。”

艺伶们七嘴八舌嚷起来:“凭啥?俺们犯了你淮安府山阳县的哪款哪条?”

八字胡呵斥道:“大惊小怪。别吵别吵。你们不是吃开口饭的吗?走,给我们的小衙内演出戏冲冲病。又不是白唱,有银包。”

二愣调侃说道:“差官。眼瞅着你们淮安发大水,俺们寻个避风港逃命要紧。赏座金山也不唱。”

“奶奶个熊。”八字胡火了,“北方老侉,别给脸不要脸。”

水仙拽拽孙大胜的衣袖:“爹,就不给这个坏官唱堂会。”

老耿头低声插了一言:“班主,以防有诈,诓进县衙,霍窿通大门一关,来个关门捉猴,一网打尽。”“不,”吴承恩凑近孙大胜耳边,“孙大叔,我们不是正想摸摸麻五与这个赃官的底细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孙大胜沉静地点点头:“机不可失,投石探井,唱。”一招手,桅杆上的猴儿跳上他的肩头。

这天晚上,吴承恩跟随戏班再次进入县衙后花园,只见纱灯烁亮,流光溢彩。琼楼玉宇、楼台山石皆在如真如幻之中。美酒佳肴,恶吏豪绅,高朋满座。但在假山树丛背后,却是警戒密布,荷枪实弹。花间隐榭、平和热闹之中透出一股不协调的杀气。杂剧班艺伶们扛着道具、挑着衣箱,似乎毫不知察地从月亮门进了园。吴承恩也扛着一捆戏剧刀枪,与水仙并肩,夹在艺伶们中间,混进了花园。

邵师爷已经认出了人群中的吴承恩,但是不加点破,只是悠闲地手捋着山羊胡,平静地审查着一切。

杂剧班主孙大胜的肩头上立着猴儿,众目睽睽之下,沉着自若地走近宴桌正中主席,面对赵县令。大病初愈的赵小宝发现了孙大胜肩头的猴儿,好奇地离座逗猴子,猴儿猛一龇嘴,赵小宝吓回原座。

赵县令审视着眼前精悍黑瘦的中年汉子,冷不丁发问:“从哪里来?”

孙大胜答:“北边。”

赵县令:“姓甚名谁?”

“俺姓孙,名大胜,大获全胜的胜。”赵县令故意问:“听说,苏鲁交界地有一座花果山,前些时这山上有一支响马盗闹得很红火,你可知道?”孙大胜装傻:“俺们是走江湖的艺人,怎么会与盗贼打交道?不知道。”赵县令话里有话:“这伙叛军攻城略地、打家劫舍,你们怎么会安然无恙啊?”

孙大胜答的机巧:“噢,他们打的是贪官,劫的是劣绅,俺们只是穷戏花子,除了会唱几句戏文,会打几个虎跳,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自然井水不犯河水喽。”

赵县令又点题:“你们岂止会唱戏文?其实,你们都是身怀绝技的高人。”孙大胜顾左右而言他:“高人?这话从何说起?戏者,虚戈也,玩的就是个假。”赵县令反诘:“不是高人,怎能为本县的抗洪除奸立了大功?”孙大胜轻描淡写:“那是路见不平举手之劳,有啥功劳可谈?”赵县令要亮兵刃了:“看来,本县该好好褒奖你了。”孙大胜毫不胆怯,兵来将挡:“不敢。不过,县太爷想奖励俺们银钱,俺们不受,就不识抬举了。”眼看着机锋暗搭还要继续升温……吴承恩早溜到赵小宝身边,悄悄咬着小衙内的耳朵叽咕了几句,于是坐在一旁的赵小宝不耐烦了:“爹,我要看戏,要看戏。”太太心疼儿子,便压低喉咙:“老爷,敢情你给儿子办堂会冲病消灾是个幌子,办案才是真格。”赵县令话锋一转:“孙班主,你们真是唱戏的吗?”孙大胜心沉气静:“不是唱戏的,难不成俺们是来打劫贵县衙的‘响马盗’不成?县太爷取笑了。不知老爷,太太点什么戏?”他递上戏码,封面上有“元吴昌龄《西天取经》”的字样。赵小宝大喊:“抓妖怪的,抓妖怪的。”

孙大胜说道:“别的不敢吹,说到抓妖怪的戏,俺这《西天取经》里的每一出,尽是演唐僧、孙行者、深沙神抓妖怪的。”赵县令点点头:“拣精彩的吧。”

锣鼓响起,杂剧班在池中的戏亭巧桩演唱起来。乌云大片涌上来,暮色更重了。灯笼闪亮,修簧弄影,园内琼瑶仙境一般。戏中敷演到开打,水仙扮演红孩儿,与吴承恩扮演的孙行者打斗,连翻六个空心筋斗。赵小宝嘴里咽着点心,站在椅上拍手。众宾客也喝起好来:“好戏。”“好身手。”丝竹之音风回波应,余韵绕梁,吸引了躲在假山树丛中的衙役,见无意外,都不约而同地走出阴影,靠近戏亭,当起了痴迷的观众来。

孙大胜见时机已到,隐到幕后,身形一晃,便流星一般射进花木浓荫。他的轻功极好,悄没声息地沿小径、过水亭、绕假山、穿长廊,他一间一间巡去……最后,他窜上一间竹荫环抱的小屋屋顶,掀起瓦片,向下探视,他看到满桌酒菜旁,邵师爷与麻五对饮。麻五已有七分醉意:“师爷,成天价老鼠一般躲来藏去,可把人憋死了。怕什么。没人认出我。”

邵师爷说道:“县太爷说了,给你一万两银票,明儿一大早就用专船送你去扬州享福。来,饮了这杯,算是给你饯行。”

麻五迷迷糊糊地又一仰脖喝完酒。邵师爷哼哼一笑,轻轻拍掌。

两个差役进厅,用牛筋麻绳绑牢麻五。麻五本能地挣扎了几下,已发不出声——显然,他被药哑了。

孙大胜懊恼地挥了挥拳,只得窜回花园戏台。

第二天上午,灾民熙熙攘攘挤满了淮河堤坝。“镇淮台”上,神龛中的淮水猿神“无支祈”怒视着眼前这幕闹剧。

供桌上,香烟缭绕,摆满了猪牛鸡羊、干货果品之类的祭物。刘降将一杯酒倾于大堤,然后跪地三拜,虔诚地祷告道:“淮安府正堂拜告淮河水神‘无支祈’,今夏以来,暴雨倾盆,淮水泛滥,侵犯郡城,殃及百姓。本府泣血沥胆,夙夜不安,特投本府大堂‘镇淮’匾于水,祈求河神佑我淮安一方安宁。”刘降揭去匾上红绸。

在爆竹声吹打声中,两公差把“镇淮”匾“通”地投入水中,片刻之间便没入波涛之中。待水波平定,刘降突然一反和善面孔,一拍供桌:“带罪犯。”

已经哑口的麻五被五花大绑,身后插“斩”牌,被两个肥壮的刽子手拖到堤上供桌前。麻五自然不服,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抠着眼珠寻找赵县令。

赵县令忙回避眼锋,冲着百姓义愤填膺喊道:“本县决不姑息,严……严惩凶手。”刽子手将麻五强行按倒跪下。

刘降朗声宣道:“查山阳县衙差役头目麻五一贯为非作歹、横行县里。此次借防洪之机,大肆侵吞护堤银两,据为己有。后被山阳县令查获,正待问罪追赃之际,他竟怀恨在心,丧心病狂破坏堤岸,以此妄图嫁祸于知县,幸遇百姓抵抗护堤,方免河决大口、堤毁人亡之灾,实属罪大恶极,着立即斩首,以祭河神。”

麻五被拖到淮河边上,一声令下,刽刀闪处,满脸涨得通红、千言欲吐、万语不出的麻五已身首异处,人头滚入河中。灾民欢呼:“杀得好。”“便宜了这个麻菖。”“刘知府是好官,不徇私情,为民除害。”

刘降又严厉地:“山阳县正堂。”

赵知县趋前,低头哈腰:“下官在。”

刘日宣道:“麻五所为,虽与你无直接关系,但是,你身为县令,竟将抗洪重任交付这个歹徒,险酿大灾。你用人不当,察情不敏,责不可卸。着你立即加倍护堤抗洪、抚慰灾民,随后听从本府处置。”

赵知县连连作揖:“是、是、是。”他一挥手,众衙役抬来大桶大桶的白粥。他跟在刘知府后面,亲手用竹勺把粥舀进百姓碗中。刘骏也学着慈善家的姿态,与衙役们一道,给百姓们分铜钱……

淮河边的夜已经很深了,孙大胜的船就停靠在岸边的垂杨下。船上,孙大胜一边穿着夜行服,一边说道:“耿大叔,水仙,俺去淮安府衙走一遭。”

水仙担心:“爹,风险太大,你就不能不去?”

孙大胜招扎衣靠:“不去,怎么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转对老耿头:“这个淮安府看来不简单啊。”

水仙仍然担忧地:“爹……”

孙大胜说道:“孩子,爹不搞个水落石出,对不起淮安百姓。爹走后,你们把小船留下,把大船摇进芦苇滩,俺若一个时辰不回来,就不必等了,立即进射阳湖。俺若三天内不回来,你要与戏班子的大叔大伯立刻离开此地,继续南下暂避一时,伺机再动……”

水仙问:“为啥不能北上潜回老家,回花果山?”

孙大胜很明确:“北上回花果山,乡亲们会受连累的。只能南下,不能北上。听见没有?”

水仙咬着嘴唇:“是……”

孙大胜又叮咛再三:“不准任性。遇大事一定要听耿爷爷的。大叔,俺有个预感,淮安府已经盯上我们了。”

老耿头点头:“是呀,俺们不找他,他也会找俺们的。”

水仙忍不住扑进孙大胜的怀抱:“爹……”

孙大胜轻轻地拍拍水仙,充满慈爱地:“乖孩子,没事、没事……”

不远处的“镇淮台”脚下,吴承恩躲在暗处,看到了这一切。所以当山阳县城内街道,无声地闪过一个背着猴儿的黑色身影,一双大脚窜蹦纵跳时,一双小脚也跟踪潜行……

不一会,孙大胜便来到了淮安府衙内外。朱红铜钉大门紧闭,石狮威武,卫兵肃立,贴有“淮安”字样的灯笼摇晃。孙大胜从隐蔽处飞身上了院墙。随后,吴承恩也喘着粗气,跟到府门对面的宏伟的照壁墙影中,蹲下身子紧张地盯着府衙。

孙大胜蹑手蹑脚来到府衙偏厅,透过纸窗,他惊异地发现忽明忽暗的纱灯下,两位官吏正在勾心斗角:刘降一身便服,对坐在偏座的赵知县:“山阳县令,你可知罪?”

赵知县连忙坐直身躯,屁股尖直往椅座前边移动:“知罪,知罪。正如大人明示,麻五毁堤一案,下官确有责任。”

刘降失声狂笑:“责任?你相信,还是我相信?岂不闻老百姓有句粗话‘吃得灯草灰,放的轻巧屁’!哼。你到阴间,面对这次水灾中淹死的鬼魂,敢不敢仅仅说是‘责任’?”赵知县连忙离座,跪倒尘埃。

刘降把状纸扔到赵知县脸上:“告诉你,这叫什么吴承恩的起草的这个万民状,字字是真,句句是实。你盘剥民财,不理河政,又监守自盗,炮制毁堤。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杀。”赵县令趴伏在地:“府台大人言重了。”

刘降数落道:“远的不谈,三年来你为修水利向百姓征收板木、灰砖、石料、铁器、绳索、糯米、器具及治河费,折银十万两;京城工部、省布政使司、我淮安府前后又拨治淮银十六万八千两;加之朝廷特批山阳少交纳的盐、铁、粮、赋、役、税。三项总和,至少二十万两之上。我的县令大人,你用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疏了几条河?修了几道闸?围了几道堰?开了几条入海道?又加固增高了几条堤坝?”

赵县令竭力辩解:“大人明鉴,本县不是也筑了淮河大堤?”

刘降揭露道:“你那堤,该做的基础不做,该夯实的不实,该用石方的用土方,该用木桩的用芦柴。银子不都进了你的腰包?”

赵县令辩解道:“卑职不敢。万一决堤,上峰查出偷工减料,下官岂不是自讨苦吃?”

刘降也不搭话,把一撮茶叶置于桌上,然后倾杯中茶水一冲,茶叶被冲刷下地。“大水连龙王庙都能冲走,何况你投下去的石料木方?到哪儿去查?你的胆是越来越大了,这次居然毁堤。”

赵县令吓出一身冷汗:“毁、毁堤?大、大人冤枉哪。”

刘降冷笑:“这里没有第三人。真佛面前就不用烧假香啦。是呀,不毁堤,不遭灾,不死人,怎么会震动朝廷另行增拨赈灾银两?这招太高了,人们怎会想到,毁堤的居然正是指挥护堤的父母官?连老朽都差点给你骗了。”

赵县令浑身筛糠似的抖动:“府台大人饶命。下官出此下策,也是万不得已。山阳县恶名在外,什么南北二京间的第一重镇,什么漕运的咽喉要地。人怕出名猪怕壮,被上头眼睛盯死了。前年皇上给皇太后做寿,那摊派简直削了我一层皮;平时,京里省里,这个尚书都督,那个总兵御使,哪个能得罪?三天一庆贺,五日一诞辰,逢年过节,迎来送往,哪座衙门,哪个神位不要烧香?弹丸之地的山阳城,东门放屁西门臭,驻节的大大小小的“阎王殿”、“土地庙”,哪个眼珠不是黑黑地盯住白花花的银子?

刘降叹息:“看来,为官难,为清官更难。其实,为贪官也不易。”

赵县令发起牢骚:“我算什么父母官,小小七品,窝在裤裆里讨饭吃。充其量,银钱的中转码头而已。我不在治水费中谋划,不在百姓身上打眼,就是剐光了这身肉,上供也不够。”说到痛心处,赵县令竟痛哭流涕。

刘降网开一面:“你的所作所为,于法不容,于理不合,于情倒可原谅。算了,朝廷赈灾银两又下发了,贵县的五十万两,领走吧。”

五十万两银票轻轻地被刘降推到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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