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说得对。是那个时代的缺憾！”
“他还说，在祖国土地上出现这些缺憾，他是看责任的。”
“这孩子想得深沉啊！”妈妈凝视着她说。从妈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孩子的话在她平静的心里涌起了一层波浪。
“他很想念你，不止一次了，他怀念着你说过的那位翠玉仙女！”
“哦，翠玉仙女！”妈妈的眼睛闪现出惊喜的神色，仿佛又回复到年青的岁月。
“我们说，现在该是我们去做翠玉仙女没有做完的事。”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妈，为什么不是真的呢？”女儿望着母亲。
“那么说，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妈妈好象在自言自语。
“我喜欢彩色的今天。”女儿在凝思着那个美好的愿望。
“小宇不来我们家吗？”她突然地问。
“他不愿意来。”
“不愿意？”
“他担心见了你……”
“这么说，过去了的还没有过去！”她想了想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感叹。
“有的本来就不应该过去的。”女儿断然道。稍停，又依偎着母亲说：“妈妈，你喜欢小宇么？”
“本来就不应该过去……”母亲思索着。
她问自己：应该让女儿记住些什么呢？原先她以为过去的都过去了。女儿也长大了啊！她不愿意回忆过去，更不愿意触摸残留在心底的伤疤。在心里，她早把负心的丈夫连同冷酷的陈业伟一起埋葬掉了。让岁月的流逝把这过去了的冲刷掉。她专心致志地研究学问，著书立说。这些年，在个人的感情上她曾经痛苦过，但在事业上她是颇有业绩的。这个艰难而又迷人的事业寄托着自己的全部感情。可是现在，她不能不去考虑。因为生活带着往昔的痕迹又重新把问题摆在她的面前为了孩子们的幸福，她有责任回答啊！
她早已看出女儿的心在小镇上。为此，她曾默默地在做缀合，以为凭她表哥的才华，也许能把女儿的心扯回来。当然，她尊重女儿的感情。因为这是爱情啊！作为母亲的一片好心，她认为也是可以谅解的。有时，夜深人静，她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她不敢回答，也不敢想下去，只是默默地滴下几点冷冷的泪水。于是，她又感到自己是不可原谅的。然而，她的苦恼，悲哀和生活堆给她的艰难，又有谁理解呢？又有谁替她分担呢？她很想给女儿说，哪怕只是向她吐露。可是这正是为了女儿的事，这会伤她的心的。她没有权利这样做。爷爷呢？她认为在老人家面前，应该自己解决自己的事。至于那个丈夫，她从未有想过他，他一直住在英国。
她的心并不平静啊！
今天听了女儿的话，一种内疚的、自责的心情令她几乎感到窒息。她感到自己太自私了，自己是不可原谅的。使她惊讶不止的，是那个翠玉仙女的故事竟然如此深刻地印在孩子的心上。这故事曾经融合自己年轻时的抱负，寄托了自己的哀思，也表达了自己的美好愿望。不过，这毕竟是个故事。随着生活的坎坷险阻，命运的不幸，她就越感觉到这仅仅是一个故事。然而，在孩子们心上，翠玉仙女的悲欢成了他们自己的悲欢，翠玉仙女的美好心愿成了他们追求的理想。于是，她不能不去思索，吸引住孩子们的是什么东西呢？他俩是生长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啊！天上和人间共通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而自己，故事的说教者又怎样想的呢？这样想着、想着，她才感到自己是负有责任的。感到小宇说的话是深刻的，这孩子的感情竟是这么的深沉。她终于明白了，女儿为什么这样的爱他，深沉地爱着他……
她很想见见小宇，见见这个思想深沉的孩子。可是，她猛地一震，感觉到一阵心的痛楚。这是难以忍受的痛楚啊！不，不可以这样。她怎可以同他做亲戚呢！那不是会有见面往来？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从感情上她是无法接受下来的……
她的心很不平静……
十二
小镇上有人说过这样一个笑话。世界上脸皮最厚的是没有长出胡子的男人，因为他的脸皮厚到连胡子也无法长出来。
陈业伟的脸儿很白皙，也还娇嫩，看去不象近五十岁的人。可他脸上很少长胡子。
虽说他在老婆婆面前碰了个软钉子，拨了几次电话也落了空，在儿子跟前也是彻底的失败了。可他依旧是锐气不减当年。几经苦思苦想，他依然追不及待地要找她去。他知道这个“重圆”对他的巨大价值！他要进击，为了达到目标，需要有一个勇往直前的精神。
他曾给她拨了几次电话，是按到家里去的。可她平日在N大学里的时间多。后来知道是他拨来的，当然是没去听了。这对副镇长来说，算不上是什么挫折，反而激起了他更加勇往直前的亢奋精神。为了这可见的幸福，用得着瞻前顾后吗？在小镇上，这种人是不少见的。
陈业伟到了九龙，坐了部“的士”，穿过海底隧道，横过中环皇后大道，转上半山区的坚道。这里是香港有钱佬的住宅区。林木成荫，盆花夹道，一座座玲珑雅致的低层别墅，在花香树彤里整齐地玉立着。置身在这座喧闹繁华的现代化大城市里，来到这儿，越感觉到它的高贵雅静，仿若世外祧源。
他在花园的铁栅门前站住，正要按铃，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侍者已来到跟前。看来门窗都装有电子监视装置。他递交了名片。待一会儿，侍者出来开门，礼貌地请他进去。
客厅很宽绰，陈设华丽。紫红色的丝绒地毡，象一块平静的云霞落在地上。翠绿的富贵竹，生气盈盈。林老先生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看见陈业伟进来，便客气地站了起来，朝他让坐。他老人家看见来客是沙鱼镇的官员，来自媳妇的家乡地方，看在亲家娘的脸上才接见的。
彼此寒喧几句之后，便坐下来品茗。陈业伟精通此道，一杯入口便品出味道来了。
“这是福建铁观音，好味道。”陈业伟笑道。
林祥又冲了另一壶绿茶来。看去茶水色清淡，宛若龙井，可又芳香扑鼻，沁人心肺。一杯来完，陈业伟便说：
“此茶乃名贵之品，市上不多见。”稍停才又说，“这是罗浮山的白水寨茶，以芳香、甘和、滑润见称。色香味在龙井之上。可惜产量不多。”
“佩服，佩服！”林祥确信自己遇上了个茶骨先生。
“据说罗浮山上的九龙峰，有块山地种有此茶。相传是一位和尚很会炒茶，经他搓、擦、筛，茶叶粒粒卷实，细细如米。用山水冲泡，其色清淡，茶味芳香，名曰白水寨茶。这茶润喉化痰，消暑去积，诚佳品也！”陈业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林祥见此兄见多识广，礼貌周全，且又风度潇洒，接待也就更客气了。及至谈到登门的事，两人才又认真起来。
“我登门拜访是想同林老先生谈谈令孙女拟建设沙鱼湾的事。顺便来探望令媳妇，她是我小时候的同学，且先父同左老先生是世交。”
听说是谈投资建设的事，且又是沙鱼镇的官员，实权派，林祥也落得顺水推舟，想了解一下行情，便说：
“未知陈先生可经营那些个项目呢？”
“这看林老先生的兴趣，比如来料加工，合资经营，抑或是独资都可以。”
“打算经营哪一个项目，我还未抓定主意。但投资多少才合适，我倒是很想请教陈先生。”
“未知林先生拟投资多少？”
“个把两个亿都可以商量。”
“哦！这就得研究研究了。”陈业伟被吓住了，他从未想过对方肯投入如许一大笔资金。这上亿元，要是给了他，也真不知道该怎样话费掉。
林祥见他一下子愣住了，又问非所答，知道来客不过是个经纪人的水平，赚个回佣金的脚色，便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些事情待你研究之后，请到我公司里找经理谈好了。”说完，便递给他一张公司的名片。
陈业伟还不知趣，竟趁机说：“好的，这件事就留待下次谈了。我想见见予敏和筱莹，劳烦林老先生告知她好吗？”
“哦，很对不起，贱媳母女都不在家！”说完，林祥便朝侍者挥手送客了。
陈业伟并未心死，又乘车往N大学去，一心想见见左予敏。他相信念在青梅竹马的情谊上，她是不会拒绝见面的。
N大学在沙田，是一间综合大学，设有文学院，工学院和理、医学院，颇具规模。建筑物多是高层，犹如一根根摩天柱，矗立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同内地的大学相比较，占地面积是很少的。左予敏住在理学院的宿舍，靠近小山岗那边，林木葱茏，风景优美，给人一种清新愉悦的感觉。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她竟然答应见他的面。
左予敏是在会客室里见他的。但只要能见她的面，他已是很高兴了。他脸上有点得意，原先在林家碰到的晦气早已烟消云散。
她一身雅淡，米黄衬衣，咖啡色长裙，白皮高跟牲，漂亮得很。脸上淡妆，一双乌亮的眼睛依然是那么美丽，闪烁着青春的光辉。那窃窕倩影，落落大方的风韵，使人无法想象她是个有过悲惨遭遇的女人。她本来不想见他，说实在的是讨厌见他。可是念及女儿的婚事，念及小宇这孩子，她只好忍着不快的心情跟他见面。此时，看见他那心安理得的样子，心里又一阵作闷。
“你找我有事吗？”筱莹妈落落大方地问。
“哦，我来看看你，也看看筱莹！”他一时不知所措，嗫嚅地说。
“谢谢。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唉，命运对我们太不公平，历史又再三地作弄我们。你是了解我的，了解我内心的苦痛。一个人总有他幼稚的时候，这个幼稚当然会可能铸成大错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他很想认真地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情。可是，这个讨厌的会客室却人来人往，刚刚酝酿好的感情又一下子的遭到破坏。那感人的情绪又不能迅速调动得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接待的规格，既礼貌而更划薄。但只一念之问．他又恢复原先那令人感动的情态了。
“一个人是有幼稚的时候，但也有不幼稚的时候啊！况且那些绵绵之恨往往是在经验充足的时候铸成的哩！”她平静地、理智地望着他，仿若一块乌云压在他的头上。
“我是有过错的。当然这里面有许多的误会，也有违心的地方。”
“你是来说清楚这个误会的了？”
“你知道，我也是个受害的人。人们却只把我看成是害人的，这公平吗？”
“我以为害人者最终必被人害。”她再也忍耐不住，忿懑地说了这么一句。她想起那年自己名列“黑榜”、荣膺“特务集团骨干”的事。这冤案竟株连了她在各地的亲戚、朋友、同学近二十人。他则因此步上青云。至于年轻时的爱恋的不幸，以及两家先父的宿怨，她是无需再去计较了。使她感到失望痛心的还不是过去，而是今天他那心安理得的神情，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由历史去承担。可他自己呢？他不是还在持续着吗？而且还张着一张大口啊！她又想起母亲经常叨念着的一句老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同样看重这个历史的幼稚和幼稚的历史。
“这是无可否认的，我害了你。”他沉痛地说。他看出对方的忿懑，急忙自责起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些事，你还不了解。”他说，“我个人也同你一样的遭受不幸。你知道，小宇刚生下来，他母亲就抛弃了他。孩子是跟着我长大的。这些年，我一个人过着。一直的等到今天。筱莹回镇上来，看见筱莹这孩子，我便又想起你。唉，你也是一个人的过着。小宇妈，她心可狠啊！连孩子的死活也没问过一句。这我是明白的。起先我就同她没有什么感情，只是父亲的怂恿才缀合上的。”
“小宇是个好孩子！”她想及孩予的身世，心里禁不住又，怜悯起来。
他看见她在听着，便又更细心地说了：“最近，她竟来了信，说要见见孩子，很想回到家里来。”说到这里，他瞟了对方一眼，看不出有一点儿反应，便又说：“唉，泼了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吗？你说对么？”
她至此才真正弄明白对方登门的意思。她觉得可笑，人们为什么有闲把心思用在这些事上面去呢？她越来越感到自己精力的不足。她的事业，就是她用去毕生的精力也远不能完成啊！现在，她的心变得安静了，她生活在一个微观的世界里，追求着自己竭力要追求的东西。那就是她日夜追踪的一个粒子，她不仅要追踪，而且要计算出它的轨迹。你想想，她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何况她的女儿已经给了她所需要微不足道的人间温暖了呢！因此，眼前她是冷眼看着对方，也看着整个世界。然而，她心里又油然地产生一种责任感，也许是一种人的责任感吧！她不愿意完全不理睬这一个曾经是童年的朋友。唉，现在他说这些话又有甚意思呢？他可以在自己面前去诋毁别人，又何尝不可以在别人的面前诋毁自己呢！某种人生活处世的有那么一个准则，自己的需要就是一切，最终的目的是没有的。于是，她清醒地看到，对方是为自己的需要而来的。
“我们搞科学的人很习惯于假设和求证，当然这个假设是具备条件和数据的。”她又回复了先前的平静，说，“假设她的父亲还在任，你会怎样？假设你现在是高官厚禄，你会这样吗？假设我是个女佣人，你会怎洋？假设没有这个开放政策，你又会怎样？我求证的结果是一个负数。我自己呢？只不过是你那个天平上一个有分量的砝码罢了。当我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价值时，你会清楚我是怎样看待你的。”
“你，你能这样假设么？”他惊惶了，浑身涔出一阵阵冷汗。她竟把自己的心也给抓了出来。
“你不要急，听我说好么？”她显得没一点儿激动，“这次见面，你使我认识了自己的分量。这个分量对我自己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对你却是如此重要，令你不惜一切地去追求。可悲得很，这恰正是我早早就唾弃了的东西啊！你是学政治的，应该是一个为人类造福的政治家啊！你怎可以把人们所唾弃了的这些东西看得这么珍贵，直至濒近暮年还是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呢？”
“你说得太过分了。”
“因为本来就是这样。”
“好吧！你说我应该怎样做？”他顿然变得冷静起来，好象一下摆脱掉冀求“重圆”带来的沉重负荷，脸上竟又光彩焕然起来。
她盯着对方，察觉出他脸色的变化，这使她不能不有所警觉。然而，她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话说清楚：
“你应该多点想想别人，想想小宇，也想想祖国的建设才好。”
“还有呢！”
“听说你反对小宇同筱莹的事？”
他点了点头，显得很谨慎地凝望着她。这是他第一次敢于正视她！
“你是为了自己，纯粹是为了自己！”她说得有点激愤。谁都明白兄妹的相爱会使人贻笑父母的。
“我是自私的。”他异常冷漠地说，“听说你也是反对，你心里是不赞同他俩的相好。”
她默不做声。她还来不及弄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不过，这洋一种飘拂奠测的神态却又使她想得更深、更远了。过去她是曾经切身感受过的。
“你自私，你是为了自己！”他的声音冷酷得似一把利刃，直往人心里刺。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蹂躏了别人之后的、刻薄的狰狞的笑。她看出了他内心的狠毒。她清楚，他是怨再一次的践踏那曾经被创伤弄得奄奄一息的心灵，他是不愿意看到这颗受伤心灵的复苏。为什么啊？只因为这一颗心不再属于他自己，不再能满足他自己所需要的。不，都不是，都不是这样！他是想再一次占有这颗心，欺凌这一颗曾经是软弱的、无能为力的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