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天气阴。
倪东来起得很晚。
因为昨天他吃过晚饭之后，就躲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而且一直读到深夜。
陪读的有他的情人江楚燕与他的宠物牧羊犬。
侯爷要读书，侯爷的情人当然应该在一旁端茶倒水的伺候着。
可是那只牧羊犬居然也能乖乖的爬在书桌下陪着侯爷读书，整整四个时辰居然只跑出去撒了一次尿。
这一点，就连江楚燕都不得不佩服了。
所以，倪东来的脸上虽然有一点儿睡眠不足的样子，心情却显得格外好。
江楚燕已经端着一杯参茶走了过来，微笑着道：“你今天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
倪东来接过参茶，轻轻的嘬了一口，道：“是的。因为昨晚我读了一本好书。”
江楚燕道：“读书当然是一件好事，不过今后最好不要读得那么晚了。”
倪东来道：“为什么？”
江楚燕叹了口气，道：“因为女人睡眠不足，很容易变老的。”
倪东来笑了，道：“可是我并没有强迫你陪着我一起读书的意思。”
江楚燕“呸”了一声，道：“还有，你今后能不能不要再把那只狗带到我们住的地方来？因为我怕狗。”
倪东来道：“你为什么怕狗？”
江楚燕道：“一个女人怕狗就好像一个男人怕老婆一样，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倪东来道：“可是你知不知道，狗其实也是通人性的。”
江楚燕道：“只可惜狗就是狗，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人。”
倪东来淡淡的道：“你错了！等你到了我这种年纪的时候也许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其实比狗更加没有人性！”
长安城西四十里处果然有一片密林。
密林深处，果然有三间小屋。
红墙绿瓦，疏篱环绕，占尽形势，布置得又极尽雅致，足见主人家胸中实是大有丘壑。
金忘筌快步走到篱门前，朗声道：“在下姓金，受朋友所托，有要事求见宋姑娘！”
屋门虚掩着，金忘筌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应声，只好试探着轻轻的推开了门，然后就怔住。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已极，除了四面浅红色的墙壁之外，就只有一张绣床与一个蒲团。
其中一面墙壁上挂着一管晶莹剔透的玉箫，绣床上摆着一张有五十根弦的古瑟。
蒲团前有一个水晶棋盘，纵横十九道，记载着一局残棋。
屋子里果然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貌女子，穿一件浅绿色的衣裳，蛾眉淡扫，不施脂粉，身形窈窕，柔柔弱弱的甚是可人。
她身边也的确有一个文士打扮的男人，生得剑眉入鬓，凤眼含威，虽然已近中年，却依旧风采照人，想来年轻之时必定是一个绝世的美男子。
他们的神色都很凝重。
因为他们正坐在蒲团上对弈。
只有一个蒲团，绿衣女子就坐在那个男人的怀里。
这盘棋搏杀激烈，此刻显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那一男一女都全神贯注的盯着棋盘，苦苦思索，连屋子里来了陌生人都似乎浑然不觉。
金忘筌只好干咳一声，从怀中摸出了那柄黄金小剑。
中年文士似乎向他瞥了一眼，明亮的眼睛里就忽然射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光芒，接着白皙、英俊的脸上竟有了欢喜之色。
绿衣女子却忽然在棋盘上摆了一枚白子，然后就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们这一局棋是不是已经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
中年文士也叹了口气，道：“好像是的。”
绿衣女子忽然抬起头来，向金忘筌笑了笑，道：“我就是宋雨情，只可惜你其实并不是来找我的，是不是？”
金忘筌只好苦笑着道：“不错！在下受朋友之托，有一封书信要交给这位仁兄过目。”
中年文士看过信后，脸上的欢喜之色就更加明显，仿佛对于这封信已经盼望了很久似的。
宋雨情又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中年文士道：“是的。”
宋雨情道：“其实天下间始终都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明白。”
中年文士微笑着道：“可是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一定还会来看你。”
宋雨情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的站起身来，道：“我知道。其实今年的离别也许就是为了明年的重聚。如果没有今年离别时的痛苦，又怎么会有明年重聚时的欢愉？好，你走吧！”
中年文士也站起身来，痴痴的望着宋雨情，眼神里充满了爱慕与尊敬。
——也许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够真正赢得男人的爱慕与尊敬。
金忘筌忽然很羡慕那个中年文士。
因为无论是谁能够找到好像宋雨情这样的女人，都同样值得他去羡慕。
乌黑的剑鞘已有些破损。
上面用金丝嵌着“渔火”两个篆字。
石非走上小楼的时候，发现这柄剑已经出鞘。
风凌正在用一大块白布，轻轻的擦拭着剑锋。
石非笑了笑，道：“据说这柄剑很少出鞘，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石非道：“据说很少出鞘的剑一旦被拔出鞘，通常也就不肯再被轻易的插回去了，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石非道：“你认为我们双剑联手，再加上侯爷的保镖与‘第一庄’里的一百多名护院，如果与‘探丸’决一死战，胜算能有几成？”
风凌道：“你好像还没有算上关玉辰与范迎春。”
石非道：“范迎春的右手已经废了，根本就无足轻重。关玉辰究竟是不是杀害司马庄主的真凶，至今也仍然是一个谜。所以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只好暂时假设他也许会站在‘探丸’那一边。”
风凌道：“那也说得是。”
石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知不知道金忘筌在两个时辰之前已经离开了‘第一庄’？”
风凌道：“知道。”
石非道：“范迎春是关玉辰的死党。金忘筌一剑废了范迎春的右手，以关玉辰的性格，当然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风凌道：“不错！”
石非道：“可是金忘筌向侯爷辞行的时候，关玉辰居然并没有阻拦。”
风凌道：“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此刻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对付金忘筌吧。”
石非冷笑着道：“也许是因为在他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件比对付金忘筌更加重要的事情呢？”
风凌目光闪动，道：“对付侯爷？”
石非道：“难道没有这个可能？”
风凌叹了口气，道：“如果我们的假设是真的，那么胜算最多也就只有五成。”
石非忽然神秘的笑了笑，道：“可是，如果杨光野肯来帮我们呢？”
风凌怔了怔，道：“铁枪震八方？”
石非道：“不错！”
——“铁枪震八方”杨光野三十年前就曾经以一柄重五十四斤零六两的大铁枪横扫洛阳八寨，威震江湖。
——据说他不仅武功极高，而且还是“中原大侠”公孙鹏的师叔。
风凌道：“你确定他真的肯来帮我们对付‘探丸’？”
石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就在这时，“第一庄”里的那一口“迎客金钟”已经又被敲响了！
二月十四，诸事皆宜。
这一天居然是一个标准的黄道吉日，连阴沉沉的天气都似乎已经变得晴朗了许多。
倪东来还是很冷静，仿佛已经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居然还有心情请大家到会客厅里一起吃早饭。
——他从前一向很少与别人一起吃早饭的。
石非低声道：“看来今天的确是一个好日子。”
风凌也压低了声音，道：“但愿不是一个杀人的好日子！”
杨光野身材高大，虽然已经是一个老人，却依然精神健旺，一头白发梳理得很整齐，笑起来声若洪钟，胃口也很好。
十余名弟子笔直的站在他的身后，其中四名得意弟子还替他抬着那杆五十四斤零六两重的大铁枪。
大家都已经放下了筷子，他居然又吃了七、八个肉包子，还喝光了一大碗汤，才肯抬起头向着倪东来笑了笑，道：“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出发了？”
倪东来看了石非一眼，道：“是不是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石非道：“是的。”
倪东来道：“时辰是不是也快到了？”
石非道：“是的。”
倪东来道：“好，我们走！”
关玉辰怔了怔，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去哪里？”
倪东来道：“去祠堂。”
关玉辰道：“你去祠堂做什么？”
倪东来淡淡的道：“去祠堂当然是祭拜祖先。”
风凌忽然发现倪东来也许并不信任关玉辰。
原来他早已暗中派人通知了“铁枪震八方”杨光野率领群弟子赶来帮忙对付“探丸”。
所以这几天里他才一直都能够保持冷静，好像有恃无恐的样子。
其实，他所倚靠的人并不是关玉辰，而是杨光野。
“倪家祠堂”就设在“第一庄”中最宽敞的那个院子里。
因为倪家的列祖列宗都是声名很显赫的人，活着的时候位高权重，死了之后自然也得比普通人住得宽敞些。
祠堂里供奉着百十来个牌位，牌位前有十个青铜香炉一字排开。
地上原本放着五个蒲团，是供人跪拜时用的，此刻却已经不见了。
原本放着蒲团的地方，不知为何竟摆了五只大瓦罐。
倪东来怔了怔，脸上就现出了一丝怒色，正准备发脾气的时候，那五只大瓦罐却忽然同时碎裂！
一种很奇怪的黑油从大瓦罐里流了出来，淌得满地都是。
接着，不知从何处忽然飞来了一支“赤焰磷光箭”，火光闪动，射入了祠堂！
那种黑油本是昆仑山脚下的特产，极易燃烧。
刹那之间，祠堂里已然烈焰飞腾！
石非处变不惊，沉声道：“保护侯爷！”
杨光野冷笑一声，从四名得意弟子手中接过了大铁枪扛在肩头，昂首而立，看来威风凛凛，宛如天神。
风凌道：“那支‘赤焰磷光箭’是从西边墙外射进来的！”
杨光野的四名得意弟子不等师父吩咐，已然拔刀在手，向西边围墙奔去。
石非道：“大家小心！祠堂里也有人！”
大瓦罐是被暗器击碎的。
暗器却并不是从祠堂外发射的。
祠堂里显然也早已埋伏了敌人。
倪东来已经嘶声喊道：“快！快救火！”
——一个侯爷如果连自己的祖宗牌位都保不住，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日后还有何面目见他的列祖列宗于地下？
一百多名护院一齐冲上去灭火，祠堂前顿时乱成一团。
关玉辰却大声叫道：“小心！别乱动祠堂里的东西！”
他也带着三十名随从。
他一挥手，那三十名随从就立刻飞蛾般向祠堂扑去。
他走前几步，仿佛想要亲自指挥救火。
就在这时，一个红衣人竟忽然从烈火中直蹿出来，手持一柄又细又长的软剑，剑光一闪，毒蛇般疾刺他的咽喉！
风凌神色大变，叫道：“关大哥小心！
那个红衣人用的剑与“灵蛇夺命剑”西门九的剑一模一样。
“探丸”里的杀手终于出现了！
可是“探丸”要杀的人应该是倪东来，他为什么要先杀关玉辰呢？
关玉辰也吃了一惊，身形向后退开七尺，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暗算我？”
红衣人的嘴角边忽然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淡淡的道：“七三一二！”
“七三一二”？
这也许是风凌平生之中所听到的最奇怪的一句话。
这句话根本就毫无意义。
可是这句毫无意义的话却忽然之间就改变了一切！
话音刚落，正在救火的一百多名护院之中竟至少有二十余人忽然同时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又细又长的软剑，一齐砍杀过来！
关玉辰的三十名随从猝不及防，转眼之间已然尸横遍地。
这种变化实在太快，太惊人！
倪东来嘶声道：“住手！”
杨光野铁枪一摆，已经率领着十余名弟子呐喊着冲入了纷乱的人群……
关玉辰的眼睛里却忽然凶光四射，脸上现出了一种无比愤怒的表情，看来竟仿佛是一只落入了猎人陷阱里的狮子。
他忽然厉吼一声，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二尺四寸长的锯齿钢刀，身形扑起，半空中寒光闪烁，直劈倪东来的头颅！
“玉连环闪电天魔刀！”
好快的刀！
杨光野与他的弟子们被那个红衣人率领着二十余名假护院缠住了狠斗，一时之间无法抽身阻挡关玉辰，显然已经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石非惊呼跃起，大声叫道：“果然是你！”
惊呼声中，长剑已经出鞘，剑光一闪，凌空刺向关玉辰的手腕。
风凌也叹了口气，掌中短剑连鞘击出，砸向了关玉辰的脚踝。
他们虽然早就怀疑关玉辰，但是此刻双剑齐出，攻击的却都不是关玉辰的要害。
——无论如何，关玉辰毕竟是关小荷的嫡亲大哥。
关玉辰双眼之中却如欲喷出火来，钢刀圈转，拍在石非的长剑上，微一借力，身形重又跃高了数寸，及时避开风凌砸过来的剑鞘，半空中一个筋斗，竟已翻落在倪东来的背后！
这几招兔起凫落，巧妙之极。
石非与风凌齐声惊呼，扑向倪东来的身后。
关玉辰怒吼、转身，锯齿钢刀横扫而出，带着一股劲风，恶狠狠的斩向了倪东来的右腰！
这绝对是致命的一击！
天下间也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这种距离之内架住关玉辰的刀！
怒吼声中，锯齿钢刀已经重重的斩在了右腰上！
这一刀力道极猛，就算是石头只怕也能够砍得进去。
可是，倪东来却没有死。
因为在倪东来的身后，还有一个影子般的黑衣人。
怒吼声中，锯齿钢刀已经重重的斩在了黑衣人的右腰上！
——他不仅会像影子一样对主人不离不弃，必要的时候，甚至还可以替自己的主人去死！
——难道他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黑影子替死鬼”？
可是，关玉辰并没有看到刀锋过处，血光四溅的场面。
因为他那无坚不摧的“玉连环闪电天魔刀”非但不能斩入黑衣人的右腰，竟反而被黑衣人的右腰轻轻的弹开了！
黑衣人回过头来，细声细气的道：“好刀法！”
关玉辰大吃一惊，脸色惨变。
眼睛里的怒火却已经被一种恐惧熄灭了。
他似乎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锥子刺入肉里的声音。
他低下了头，恰巧看到一截又细又尖的东西正从自己的胸口处钻出来！
他忽然有一种很伤心的感觉。
然后，他就已经倒下！
他的背后竟真的插着一柄又细又长的锥子。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云髻宫妆的美人。
江楚燕！
想不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大魔头最后竟会死在江楚燕的手里，死在一柄锥子之下！
风凌吃惊的看着关玉辰的尸体，看了很久，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死，原来真的很容易！”
倪东来也在看着关玉辰的尸体。
奇怪的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仇恨，只有悲伤。
二十余名护院打扮的“探丸”杀手都已经倒了下去。
那个红衣人也终于被杨光野一枪洞穿了咽喉。
范迎春却趁乱逃走了。
祠堂里的大火终于被扑灭。滚滚浓烟被风吹得越来越淡，最后终于梦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风凌忽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竟也仿佛是一场梦。
不过，就算那真的是一场梦，此刻也已经到了梦醒时分。
天下间没有不做梦的人，也没有醒不了的梦。
既然如此，偶尔做一次梦又有何妨？
石非的手上有一颗血红色的“珊瑚珠”。
他走上小楼的时候，风凌正在收拾东西。
石非怔了怔，道：“你要走？”
风凌道：“是的。”
石非道：“你准备去哪里？”
风凌笑了笑，道：“去哪里都无所谓。”
——他本来就是一个浪子。
——浪子的生命，本来就是永无休止的漂流。
石非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风凌道：“此刻就走。”
石非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们都留不住你，可是就算你要走，至少也应该先去和大家道个别。”
风凌也叹了口气，道：“侯爷的情况怎么样了？”
石非道：“经过了这种事情，侯爷的心情当然很不好，不过幸好还有江楚燕可以陪着他。”
风凌道：“希望经过了这件事情之后，侯爷能够对他的情人与他的保镖好一点儿。因为他的情人与他的保镖毕竟救过他的命。”
石非道：“我想侯爷一定会的。”
风凌点了点头，道：“你自己也要保重。你知道我平生最怕见到的就是与好朋友生离死别的场面了，所以你也不必送我，我们就在这里说一声‘再见’吧。”
石非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所以有一件礼物我一定要送给你。”
风凌道：“就是你手上的这颗‘珊瑚珠’？”
石非道：“不是。这颗‘珊瑚珠’是杨光野临行之前送给我的。”
风凌道：“这颗‘珊瑚珠’好像是燕赤丸的信物。”
石非点了点头，道：“这是杨光野在那个红衣人的尸体上搜到的，他本来想带走，我求了他很久，他才肯答应送给我。”
——无论什么人杀了燕赤丸，都绝对是一件很露脸的事情。
风凌道：“你要燕赤丸的信物做什么？”
石非道：“其实我是想求杨光野不要把在这里见到的事情传扬出去。”
——原来关玉辰才是“探丸”的真正首领。
——原来他就是想要刺杀倪东来的人。
——这件事情如果传扬出去，在江湖上一定会非常轰动。
——石非当然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
——因为，他不想令关小荷太难堪。
风凌道：“我明白。可是我实在猜不出，你究竟想要送给我一件什么样的礼物？”
石非笑了，道：“一辆漂亮的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