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雁儿与风凌走入“昙花圣教”总坛的时候，“拼命金钱”楚捷、“九尾飞狐”聂海与“一笑凌云”容信之居然还没有回来，夜色却早已浓得化不开了。
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披了一件金色的长袍，正陪着两河武林盟主“遗珠神剑”黄寿祺呆坐在狄云青的病榻前。
此刻，那位平日里萧疏轩举的“昙花圣教”教主“三世韦陀”狄云青却已然形容憔悴、四肢僵硬，看来宛如僵尸。
他直挺挺的仰面躺在病榻之上，苍白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一种生硬而古怪的笑容。
风凌知道病榻前的那个金袍老人一定就是“昙花圣教”之中资格最老的“神龟堂”堂主“铁甲金鳌”龙如日。
狄雁儿的眼泪已经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黄寿祺低声安慰道：“令尊服过几剂活络、理气的药物之后四肢虽然依然僵硬，气息却已经平稳了许多，看来假以时日，定能好转。”
龙如日点了点头，道：“不错！听说大小姐与这位风兄弟已经去过墨家的赌局了，是不是？”
狄雁儿哽咽着道：“是的。许还珠居然以我爹爹的名义将那七十万两黄金送入了赌局买孟飘赢……”
龙如日叹了口气，道：“我与许还珠相识多年，原本便不相信他竟会是一个贪财忘义的小人。唉！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所做的这一切原来都是为了那个傅西风。”
狄雁儿道：“‘镜花水月派’的掌门傅西风？我适才曾经见过这个人，听说他就是墨家赌局里最大的庄家。”
龙如日道：“不错！”
狄雁儿想了想，道：“如果许还珠叛教出逃真的只是为了傅西风，那么他将七十万两黄金直截了当的送给傅西风岂非更好？他又何须定要以我爹爹的名义将黄金送入赌局去买孟飘赢呢？”
龙如日苦笑着道：“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本教的势力在岳阳早已根深蒂固，倘若他将卷走的黄金直接送给傅西风，本教弟子当然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傅西风就势必后患无穷。可是倘若他以教主的名义将那批黄金在赌局里输给傅西风，大家恐怕也就只好愿赌服输了……”
狄雁儿皱了皱眉，道：“可是他怎么知道君山之巅的那一战孟飘一定会输给何不归？”
龙如日道：“‘神刀惊风雨，怒剑可涤尘。百变玲珑手，万里不归人’。四大高手一向齐名当世，手段恐怕亦在伯仲之间。孟飘与何不归奋力一战，究竟鹿死谁手原本极难定论，不过假如何不归的身上忽然多出了一件宝物，情势只怕便会大大不同了。”
狄雁儿目光闪动，道：“‘避火金蚕甲’？”
龙如日微微点头，道：“大小姐果然冰雪聪明。‘避火金蚕甲’刀枪不入，是‘万妙山庄’的镇庄之宝，世代流传。自从‘无情血剑’葛天涯横死之后，何不归顾念旧情，便始终隐居在‘万妙山庄’教诲葛天涯的一双儿女。虽然葛天涯的独子葛剑勇无心习武，与何不归没有师徒之实，却也有师徒之名。”
黄寿祺接口道：“不错！‘万里追风剑’虽然强绝天下，何不归却毕竟已经是一个老人，而孟飘正当壮年，武功、精力都处于巅峰。所谓‘拳怕少壮’，倘若他二人当真动起手来，恐怕还是孟飘的赢面略大。葛剑勇出身武学世家，虽然丝毫不懂武功，这一点儿见识想来总还是有的。所以他一定会将自己的‘避火金蚕甲’借给何不归，使何不归在决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风凌叹了口气，道：“既然何不归已经立于不败之地，那么败的人一定就是孟飘了，是不是？”
黄寿祺道：“是的。”
风凌道：“高手相争，生死决于顷刻。败，也许就是死。”
黄寿祺也叹了口气，道：“是的。”
龙如日神色凝重，沉默了很久，终于道：“许还珠叛教出逃，虽然罪大恶极，不过此刻再去追杀他也已经于事无补。‘镜花水月派’忽然崛起岳阳，迅速勾结许还珠、拉拢墨余温，并与‘五帮十三派’结盟，来势汹汹，显然欲与本教为敌，为今之计只有全力戒备，方为上策。”
这，绝对就是结论。
狄云青至今依旧昏迷不醒。
“万妙山庄”此刻已然敌友难明。
“避火金蚕甲”恐怕更早已穿在了何不归的身上，人世间还有谁能够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们虽然终于想通了许还珠的阴谋，可惜败局已定，任谁都已经无力回天。
风凌在心里悄悄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傅西风未必斗得过“昙花圣教”，就好像何不归也未必赢得了孟飘一样。
此刻，他忽然发现“昙花圣教”与孟飘的命运也许很相似。
——他们都没有输给自己的敌人，最后却同样输给了葛剑勇的那一件“避火金蚕甲”。
江湖上没有听说过“避火金蚕甲”这个名字的人只怕还不多，能够亲眼见到这件宝甲的人却更是寥寥无几。
能够拥有这件宝甲绝对是江湖上绝大多数人的梦想。
如果夜深人静、酒已半酣之时这件宝甲忽然出现在他们的灯前，他们一定全部都会高兴得疯掉。
夜深、人静。
酒，已半酣。
那位身形高大、鹤发童颜的老人正在用一枚金针轻轻的挑动着灯芯。
火光一跳，“避火金蚕甲”就在灯前迸射出灿烂的光芒。
老人却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
因为，他正在看着自己的剑。
他觉得那柄剑上的光芒更加灿烂。
——人是一个身经百战却从未一败的人。
——剑是一柄身经百战却从未一败的剑。
——那个人是何不归。
——那柄剑是何不归的剑。
葛剑勇走进来的时候就眯起了双眼，仿佛害怕看到剑上那种夺目的光芒。
他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道：“据说江湖上有‘十大名剑’，一曰‘风府’、二曰‘骷髅红粉’、三曰‘沧海’、四曰‘七星追月’、五曰‘黄金带’、六曰‘寒玉无情’、七曰‘菊刺’、八曰‘精卫’、九曰‘虎牙’、十曰‘朝露’，而此刻恩师掌中之剑应该便是在‘江湖十大名剑’之中名列第一的‘风府’了，是不是？”
何不归道：“是的。”
葛剑勇道：“这柄剑为什么要叫做‘风府’？”
何不归笑了笑，道：“因为‘风府’就是风的家。永远都没有人知道风究竟是从哪里吹出来的，可是风却能够在瞬息之间吹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葛剑勇叹了口气，道：“所以风也许原本就应该四海为家。”
何不归道：“你想劝我离开？”
葛剑勇摇了摇头，道：“弟子知道恩师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因为风无穷无尽，所以风不败；因为风无孔不入，所以风也绝对不会退缩。”
何不归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慈和的笑意，道：“所以你就将那件‘避火金蚕甲’悄悄的摆在了我的灯前，是不是？”
葛剑勇道：“是的。”
何不归道：“你认为我真的会穿上你的‘避火金蚕甲’去与孟飘决斗么？”
葛剑勇道：“恩师是武林泰斗，誉满江湖，当然不屑于去做那种胜之不武的事情。不过孟飘与恩师之间的恩怨其实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只可惜孟飘却不肯听弟子解释。”
何不归道：“一个绝顶高手应该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如果他肯听你解释，他也就不是孟飘了。”
葛剑勇道：“恩师所言甚是。所以依弟子愚见，不如……”
何不归摇了摇头，道：“其实‘江湖十大名剑’都是‘天下第一铸剑大师’欧楚客的杰作。想当年欧楚客品评‘十大名剑’，虽然绝无半点私心，然而也终究不过是一己之见，未免失之于偏颇……”
他打断葛剑勇的话，却忽然谈起了武林之中的陈年旧事。
葛剑勇怔了怔，只好问道：“为什么？”
何不归道：“因为欧楚客所铸的那十柄利剑虽然锋锐绝伦，终究也是死物，而用剑之人却是活的。剑术之妙，存乎一心，人剑合一，方能克敌制胜，如何可以单凭宝剑的质地随意品评高下？”
葛剑勇想了想，道：“可是欧楚客最后还是将‘风府’排名第一，足见‘盛名之下无虚士’，‘天下第一铸剑大师’果然是知剑之人。”
何不归道：“那也未必。其实‘骷髅红粉’的主人‘西山血骷髅’梅斩、‘沧海’的主人‘遗珠神剑’黄寿祺、‘七星追月’的主人‘七星夺命剑’沈飞虹、‘寒玉无情’的主人‘金玉满堂’司马孟生、‘菊刺’的主人‘六亲不认’司徒借、‘精卫’的主人‘赴汤蹈火’厉天罗、‘虎牙’的主人‘虎痴’陆一凡与‘朝露’的主人‘千手剑神’夏侯连城也都可以算是当世的一流剑术名家了。只可惜他们的锋芒加在一起，也绝对比不上那柄‘黄金带’的主人。”
葛剑勇道：“萧涤尘？”
听见“萧涤尘”这个名字，何不归就叹了口气，道：“不错！金陵‘怒剑’，天下无双。萧涤尘少年成名，先败‘虎痴’陆一凡，再败‘西山血骷髅’梅斩，欧楚客当年居然只将‘黄金带’排名第五，实在是毫无…毫无……”
他自重身份，终于将“见识”二字忍住不说，不过忿忿之情却已经溢于言表，大有为萧涤尘“鸣不平”之意。
葛剑勇道：“可是萧涤尘终究还是不敢与恩师一战。”
何不归摇了摇头，道：“当年萧涤尘已经向我下了战书，约定重阳佳节于泰山日观峰一较高下。后来他爽约不至，忽然豹隐关外，我猜想那一定是因为一件极大的伤心事。无缘一睹金陵‘怒剑’的风采，我始终引为平生憾事；不能够与我一战，我想他心中的遗憾也绝对不会比我少。”
葛剑勇叹了口气，道：“弟子从前始终不能够领悟‘惺惺相惜’的真意，此刻却仿佛已经明白了。”
只有两个相似的人才能够做到“惺惺相惜”，而何不归与萧涤尘绝对就是两个相似的人。
他们至少在某一个方面极其相似。
因为他们都同样精于剑、诚于剑、也痴于剑。
一剑纵横，群雄束手。
那是何等的风光？
又是何等的寂寞？
何不归淡淡的笑了笑，道：“其实十七年前，‘千手剑神’夏侯连城也曾经带着那柄‘朝露’来向我挑战，却在姑苏城外被我一剑刺瞎了左眼，铩羽而去。此人素来心高气傲，我想他闭门苦练十年之后一定会再回来找我报那一剑之仇，谁知至今竟依然杳无音讯。哈哈！此刻江湖上想要再找到一个像他那样的对手也是千难万难了，幸好还有孟飘……”
他终于又提到了孟飘。
葛剑勇急忙接口道：“据说‘风雨神刀’孟飘纵横宇内，所向无敌。迄今为止江湖上还没有人可以接得住他的那一招‘风雨飘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何不归道：“当然是真的。孟飘的刀法出神入化，武功绝对不在萧涤尘之下。”
葛剑勇道：“若与恩师相比呢？”
何不归笑了，道：“那也要比过了之后才会知道。我已经是一个老人，在江湖上可以去做的事情已经不多。当年与萧涤尘失之交臂虽然是极大憾事，如今得以与孟飘一战，却也算是了却了平生的一桩心愿吧！所以……”
葛剑勇道：“所以什么？”
何不归一字一字的道：“所以这一战一定要公平！”
葛剑勇道：“恩师有把握赢得了孟飘么？”
何不归道：“没有。”
葛剑勇道：“如果恩师穿上了‘避火金蚕甲’呢？”
何不归叹了口气，道：“就算是穿上了‘避火金蚕甲’，我也未必赢得了孟飘。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去做这种事情。何况我已经说过，这一战一定要公平！”
葛剑勇道：“其实弟子明白恩师的心意。当初先父遭宵小暗算，‘避火金蚕甲’下落不明，后来还是孟飘讲求江湖道义，将‘避火金蚕甲’完璧归赵。所以无论如何‘万妙山庄’始终都欠了孟飘一个人情……”
何不归道：“难道不是么？”
葛剑勇苦笑着道：“其实弟子也知道孟飘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大英雄，一向为恩师所看重。所以君山一战，恩师就算是故意容让孟飘一招半式，弟子也丝毫都不会觉得奇怪。”
何不归摇了摇头，淡淡的道：“你错了！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故意容让孟飘一招半式。”
葛剑勇道：“如果有一个人一定要这样做呢？”
何不归道：“那么这个人就只有死于刀下。”
葛剑勇道：“可是如果这个人的武功与孟飘在伯仲之间，身上还穿了‘避火金蚕甲’呢？”
何不归笑了，道：“你将‘避火金蚕甲’送过来的真正目的究竟是希望我战胜孟飘呢？还是希望我在决斗之中对孟飘剑下留情？”
葛剑勇道：“弟子当然希望恩师可以战胜孟飘，不过弟子更加希望恩师可以在决斗之中对孟飘剑下留情。”
何不归道：“为什么？”
葛剑勇道：“因为孟飘与恩师之间似乎存在着重大误会，而孟飘孤高自负，根本不肯听弟子的解释，一心要与恩师决一死战。其实大家都是侠义道中的人物，这一次决斗无论谁生谁死，都必定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何不归叹了口气，道：“那也说得是。”
葛剑勇道：“弟子听说岳阳武林道上新近崛起了一个‘镜花水月派’，掌门人是一位名叫傅西风的老者。此人居然与‘五帮十三派’结盟，在‘神针’墨家借恩师与孟飘的这一战设下了赌局，诱骗‘昙花圣教’的狄教主与他进行一场豪赌，赌注是黄金七十万两，盘口是以一博一。”
何不归居然笑了，道：“是么？‘三世韦陀’狄云青武功了得，目光如炬，这一次不知道他究竟会买谁赢？”
葛剑勇道：“孟飘。”
何不归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道：“其实这一战我与孟飘无论谁输谁赢，那个傅西风都已经死定了。因为我们既不是鸡，也不是蟋蟀，更加不是别人手里的骰子。”
葛剑勇叹了口气，道：“弟子以为恩师与孟飘之间的误会必定与那位‘镜花水月派’的傅掌门有关，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个重大的阴谋。恩师与孟飘的武功难分轩轾，最后纵然可以取胜，也绝对不可能将孟飘制住，不过倘若穿了‘避火金蚕甲’，情势便大不相同。恩师大可以先将孟飘制住之后再向他慢慢的解释。孟飘并非糊涂之人，只要恩师能够与他冰释前嫌，联手揭穿那位傅掌门的阴谋只怕也未必便是什么难事。”
何不归沉吟着道：“可是孟飘是何等人物？就算我出剑制住了他，他也未必肯听我解释。”
葛剑勇摇了摇头，道：“恩师既然剑下留情不肯杀死孟飘，自然也就绝对不会与孟飘为敌。此理昭然若揭，又何须解释？”
——刀剑无情，生死悬于一线。
——那种情形之下的确已经不必再做任何解释。
何不归的眼睛里似乎忽然多出了一种晶莹的光华。
灯光摇曳。
他终于握紧了自己的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