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柔和的光线淡淡的洒落在鲍平安的脸上。
鲍平安笑了。
苦笑。
他抬起头来望着那个透气孔，长长的叹了口气。
——“神偷”戴五的“缩骨法”虽然天下无双，也绝对不可能从那么小的透气孔里钻进钻出。
——厉天罗与兰夫人自然就更加不可能。
——人世间除了“藏宝山庄”的主人之外，还有谁能够在这个“藏宝库”里来去自如？
风凌悄悄的拉住了狄雁儿的手，却向着鲍平安笑了笑，道：“其实我们也都相信鲍庄主绝对不会是那种监守自盗的小人。”
狄雁儿用尖尖的指甲在风凌的手背上轻轻的刺了一下，道：“当然。所以我适才所说的其实只不过是一句…一句玩笑话。”
鲍平安却显然没有什么心情与她开玩笑。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们走吧！”
狄雁儿与风凌齐声问道：“去哪里？”
鲍平安道：“我说过，只要你们肯陪我去‘寒砧小筑’运宝，我就会带你们去找萧小妹，难道你们已经忘记了？”
风凌吃惊的看着鲍平安，道：“你此刻还有心情带我们去找萧可怜？”
鲍平安淡淡的道：“是的。因为我还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生意人，如果没有信誉，根本就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所以，我从来都不肯失信于人。”
风凌道：“可是你也曾经答应过冯大小姐在十日之内一定能够找回那幅‘鸿羽美人图’。如果你做不到，就算冯大小姐不再追究，‘七星夺命剑’沈飞虹也未必会放过你。”
鲍平安道：“你怕沈飞虹会用他的‘七星追月’杀了我？”
风凌点了点头，沉吟着道：“当年‘七星堂’财雄势大，威震江南，沈飞虹却甘心将‘七星堂主’的令牌让给他的小师弟‘一剑七星’薛北斗，足见他绝非追名逐利之徒。可是此刻他居然……”
鲍平安接口道：“他居然愿意给冯大小姐当保镖，是不是？”
——沈飞虹手按剑柄，站在冯梦萍身后的样子的确很像保镖。
风凌道：“是的。”
鲍平安道：“你知不知道秦秋阁为什么要将那尊‘花梨人偶’送进‘藏宝库’？”
风凌道：“难道就是因为沈飞虹？”
鲍平安道：“是的。沈飞虹为了亲近冯大小姐，居然不顾身份，甘心去当保镖；就算是为了一尊雕刻成冯大小姐模样的‘花梨人偶’，都不惜大动干戈，去找秦秋阁的麻烦，足见他对冯大小姐用情太深，已然不能自拔。”
风凌道：“上一次为了‘花梨人偶’，他已经请出了‘巨灵神殿’里的巨人；这一次为了‘鸿羽美人图’，不知他又会找些什么样子的人来对付你？”
鲍平安道：“你担心我应付不了？”
风凌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不担心？”
鲍平安也叹了口气，道：“当然担心，所以我才更应该趁早带你们去找萧小妹。”
风凌怔了怔，道：“为什么？”
鲍平安苦笑着道：“因为失信虽然是一个坏习惯，但是我想失信一次至少总该比失信两次好一些吧？”
离开“藏宝库”，登上几十级石阶之后，风凌与狄雁儿忍不住同时回过头去向那道石门张望。
那只“红眼白衣叹气鬼”依然幽灵般出现在石门前。
血红色的眼睛，惨白色的身影。
那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也仿佛来自地狱。
“藏宝山庄”的大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马车。
车厢很大，里面布置得也很舒服。
风凌尽量放松四肢，舒舒服服的躺在座位上，狄雁儿就被他挤到了角落里。
他眯起眼睛望着狄雁儿，嘴角边居然还挂着一种懒洋洋的笑容。
狄雁儿当然不服气，就用力的推了他一下。
风凌微笑着道：“你为什么推我？”
狄雁儿道：“人家看你不顺眼的时候，就会推你。”
风凌道：“人家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狄雁儿道：“你占的便宜太多了，人家自然就会看你不顺眼。”
风凌道：“可是我记得当时运送‘花梨人偶’的时候，那尊木偶也是像我这样躺在座位上的。”
狄雁儿道：“那又怎么样？”
风凌悠悠的道：“别忘了我也是一只木偶，而你却只不过是一个布娃娃而已。”
狄雁儿的脸居然又红了。
她垂下了头不出声，却用手指轻轻的摆弄着衣角。
风凌笑嘻嘻的道：“布娃娃为什么不出声？”
狄雁儿想了想，道：“因为她正在心中发毒誓。”
风凌笑道：“毒誓？什么毒誓？”
狄雁儿淡淡的道：“她发誓，有朝一日她一定要让木偶知道，布娃娃也不是好欺负的！”
鲍平安一直静静的坐在对面，看着他们拌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欣赏的表情，此刻忽然笑了笑，道：“我虽然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人，但是我的朋友们通常却都很风流。”
风凌笑道：“难道厉天罗也很风流？”
鲍平安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不风流，又怎么会娶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作小妾？”
风凌道：“小兰？”
鲍平安道：“是的。”
狄雁儿忍不住接口道：“那位小兰姑娘的模样儿美不美？”
鲍平安苦笑着道：“她此刻是我的大嫂，我可不敢对她品头论足。不过，你也许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
风凌目光闪动，道：“你究竟是带我们去找萧可怜，还是带我们去‘天罗宫’？”
鲍平安道：“那又有什么分别？”
风凌怔了怔，道：“难道萧可怜也住在‘天罗宫’里？”
鲍平安淡淡的道：“那倒不是。不过这许多年来，萧小妹与厉大哥一直都是好邻居。”
“天罗宫”比“藏宝山庄”大得多，也热闹得多。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连成一片，更显得气势恢弘。附近不但有酒楼，有赌场，有镖局，有妓院，甚至还有一间当铺，再加上形形色色的小商小贩，熙熙攘攘的男人女人，俨然便是一座繁华的市镇。
鲍平安对这里的环境显然非常熟悉。
他带着风凌与狄雁儿兜来转去，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却在那间当铺门前停了下来。
风凌抬起头来望着那间当铺的金漆招牌，怔了怔，道：“这是什么地方？”
鲍平安吃惊的看着他，道：“难道你不识字？”
金漆招牌上镶着“相思当铺”四个铜字。
风凌摇了摇头，道：“‘相思当铺’？”
鲍平安笑道：“既然识字，还问什么？”
风凌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这里的老板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当铺取名为‘相思’呢？”
——“相思”若是也可以典当，对于人类而言，那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哀？
鲍平安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里一向都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
——没有老板，怎么会有老板娘？
狄雁儿笑了。
“相思当铺”的朝奉姓林，又矮又胖，满脸假笑，还留着山羊胡子，是一个模样很俗气的中年人。
他对鲍平安的态度很恭谨，陪着笑脸，道：“鲍二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鲍平安笑道：“走进当铺，当然是有东西要拿来典当了。”
林朝奉似乎吃了一惊，勉强笑道：“鲍二爷真会说笑话。”
——堂堂“藏宝山庄”的庄主，怎么可能光顾当铺？
鲍平安轻轻的拍了拍风凌的肩膀，道：“要来典当东西的人不是我，是他。”
林朝奉眯着眼睛，先将风凌与狄雁儿都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仿佛是正在仔细的寻找他们的身上究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才点了点头，道：“两位是鲍二爷的朋友么？”
风凌道：“是的。”
林朝奉已经伸出了一双又白又胖的小手，道：“东西呢？”
风凌的嘴角边现出了一丝苦笑。
他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身边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更加想不出鲍平安为什么会忽然带着他光顾当铺。
鲍平安咳嗽了一声，道：“他们的确有一件东西要拿来典当，只可惜他们要典当的那件东西，你却无论如何也接不下来。”
林朝奉道：“我接不下来，谁接得下来？”
鲍平安淡淡的道：“老板娘。”
林朝奉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大，道：“他们要找老板娘？”
鲍平安道：“是的。”
其实天下间的老板娘未必都是一些人情练达、老气横秋的女人。
至少这间“相思当铺”里的老板娘就绝对不是。
严格来讲，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姑娘。
可是林朝奉对她的态度却异常恭谨。
狄雁儿悄悄的拉住了风凌的衣襟，低声问道：“依你看来，我与这位老板娘谁会更大一些儿？”
风凌也压低了声音道：“眼睛是你的大一些儿，若论年纪恐怕是她要大上几岁吧？”
狄雁儿又笑了。
这位老板娘的眼睛其实也很大，肌肤白腻、模样娇美，年纪与狄雁儿仿佛，身材却瘦小得多了，看来楚楚可怜。
她用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扶着柜台，向着鲍平安笑了笑，道：“鲍二哥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生意关照？”
鲍平安也笑了，道：“敢来惊动老板娘的生意，当然是一笔大生意。”
老板娘微笑着道：“哪里来的大生意啊？”
鲍平安淡淡的道：“关外。”
风凌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他的确从关外带来了一柄“黄金小剑”。
——那是金陵“怒剑”萧家的掌门信物，是萧涤尘托他交给萧可怜的。
——难道这位稚气未脱的老板娘就是“怒剑”萧涤尘的胞妹？就是那柄“黄金小剑”的新主人？
老板娘却神色不动，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说那件东西连老林都接不下来了。”
林朝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料到的。天下间除了那件东西之外，还有什么物事是连我都接不下来的呢？”
——难道他也知道那柄“黄金小剑”的来历？
“相思当铺”门外却忽然有一个浑厚而低沉的声音淡淡的道：“好大的口气！放眼天下，你接不下来的东西恐怕未必就只有那一件！”
林朝奉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一条大汉正懒洋洋的倚在当铺门口，望着他冷笑。
他也盯着那条大汉，皱了皱眉，道：“难道尊驾身上也有什么物事是连在下都接不下来的么？”
那大汉三十七、八岁年纪，头发乱七八糟的宛如野草，下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却梳理得很整齐，一双眼睛小得可怜，鼻子却大得异乎寻常，看来颇具威严。
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却偏偏穿着一件又窄又小的麻布衣裳，绷得紧紧的，污秽不堪，上面还缝着好几块补丁，腰间系一条麻绳，赤脚蹬着双草鞋，看来穷困潦倒。
——难道他的身上也会藏着什么惊人的宝贝？
狄雁儿与风凌相视一笑。
大汉也懒洋洋的笑了笑，道：“不错！”
他居然真的从怀里摸出了一件物事，随手就放在柜台上。
鲍平安终于也忍不住笑了。
那大汉拿出来的东西居然是一尊菩萨。
菩萨当然并不可笑。
无论是“金菩萨”还是“玉菩萨”都不可笑。
可惜他拿出来的却是一尊“泥菩萨”。
林朝奉怔了怔，道：“这就是你要拿来典当的东西？”
大汉道：“不错！你看它能够当多少银子？”
林朝奉笑道：“所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种东西在我的眼中看来也许根本就一文不值。”
大汉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屑之色，摇了摇头，道：“所以这件东西你也根本就接不下来。”
林朝奉道：“我接不下来，谁接得下来？”
大汉笑道：“当然是老板娘！”
老板娘却没有笑，只是向那尊泥菩萨瞥了一眼，就淡淡的道：“好！这笔生意我接了！”
大汉道：“你看它能够当多少银子？”
老板娘道：“一万两。”
——她居然认为那尊“泥菩萨”值一万两！
——难道她竟是一个疯子？
大汉却用力的摇了摇头，道：“不行！至少也得当十万两！”
——十万两！
——原来他疯得更厉害！
老板娘眨了眨眼睛，道：“那只不过是一尊‘泥菩萨’而已，凭什么可以当到十万两？”
大汉道：“因为它虽然是一尊‘泥菩萨’，却有一颗‘翡翠心’。”
老板娘道：“真的？”
大汉叹了口气，忽然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轻轻的拍向了泥菩萨的头顶。
“波”的一声，泥菩萨被拍得粉碎！
低贱的躯壳里竟真的藏着一颗心。
一颗珍贵的“翡翠心”！
用整块翡翠雕成的心脏居然与真人的心脏一般大小。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好心！”
老板娘淡淡的道：“菩萨的心当然是好心。”
鲍平安道：“只可惜那尊菩萨是一位‘泥菩萨’。”
老板娘道：“‘泥菩萨’也是菩萨。”
大汉笑道：“说得好！老板娘就是老板娘！”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泥菩萨’已经碎了。”
大汉大声道：“可是它的心却没有碎。值得珍贵的东西原本就是菩萨的心而不是菩萨的躯壳。”
老板娘笑了，道：“你知不知道菩萨的心为什么珍贵？”
大汉怔了怔，道：“为什么？”
老板娘道：“因为那是一颗普渡众生的心，是一颗大慈大悲的平常心。”
大汉盯着那颗“翡翠心”，道：“难道此刻它已经不是一颗平常心？”
老板娘淡淡的道：“一颗可以让人看得出值十万两银子的心怎么还会是平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