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天气晴。
齐阿九吃过早餐之后，就独自躲进了卧室。
狄雁儿皱了皱眉，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一个人关进卧室里？”
风凌道：“因为他有一件大事要做。”
狄雁儿道：“什么大事？”
风凌道：“你知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十余年没有和别人交过手了。”
狄雁儿道：“所以他就想闭门练功，来一个‘急时抱佛脚’？”
风凌淡淡的道：“那倒还不至于。不过我想他至少也得先把他的紫金弓与狼牙箭从床底下找出来擦干净吧？”
狄雁儿笑了。
她用一种很温柔的目光望着风凌，忽然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金忘筌从‘黄金船’里借出来。”
风凌道：“为什么？”
狄雁儿道：“因为你想让他陪着你一起去‘商公堡’。”
风凌点了点头，道：“难道你此刻就不想去‘商公堡’么？”
狄雁儿道：“想。”
风凌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想去‘商公堡’？”
狄雁儿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你想去找柯百灵的尸体。”
狄雁儿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此刻就不想去找柯百灵的尸体么？”
风凌道：“想。”
狄雁儿笑了，道：“如果柯百灵的尸体不在‘商公堡’，唐麟根本就不会到那里去；如果唐麟没有找到柯百灵的尸体，‘商公堡’里的人也根本就没有必要杀他。”
风凌道：“可是如果‘商公堡’里的人不想让别人看到柯百灵的尸体，难道就不会将尸体一把火烧掉？”
狄雁儿嘟囔着道：“这件事情的确很奇怪。柯百灵死于三月初三的辰时，唐麟却是死在那一天的黄昏。如果‘商公堡’里的人想要毁尸灭迹，时间应该充裕得紧，而唐麟也就不可能找到柯百灵的尸体了……”
风凌笑道：“在布娃娃之中，你算是最聪明的了。”
狄雁儿微笑着道：“过奖！过奖！”
风凌淡淡的道：“不过男人通常都会喜欢比较笨一点儿的女孩子。你这么聪明，当心将来会嫁不出去……”
既然“商公堡”里的人并不想毁尸灭迹，那么柯百灵的尸体就一定还留在“商公堡”。
可是，“商公堡”里的人为什么一定要保存柯百灵的尸体呢？
狄雁儿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她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本来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通的。
狄雁儿的头没有被想破，却快要被吵破了。
因为“商公堡”的菜市实在太热闹。
一群大婶为了几文钱拼命的与菜贩讨价还价；几个小媳妇为了争买一块新鲜的猪肉吵得脸红脖子粗；两个泼皮为了讨好漂亮的卖花姑娘闹得言语失和，最后大打出手，其中一个泼皮居然还掏出了刀子……
金忘筌叹了口气，道：“我想柯百灵的尸体应该不会藏在这里。”
狄雁儿笑了，道：“当然。这里那么吵，就算是死人只怕也会被吵得跳起来了。”
金忘筌道：“那我们应该从哪里找起？”
风凌道：“要找一个死人，当然应该从与死人有关系的地方找起。”
狄雁儿道：“棺材铺？”
风凌笑道：“答对了！”
陈守财还是板着一张棺材脸。
棺材铺的掌柜，当然不能够随便对着客人笑。
就算想笑，也得拼命忍住。
光顾棺材铺的客人，当然就更加不能够笑。
所以风凌也故意阴沉着脸，道：“你的店里还有没有上好的柳州木棺材？”
陈守财道：“没有了。”
风凌佯怒道：“这么大的棺材铺里居然连一口像样点儿的棺材都没有！你这生意究竟是怎么做的？”
陈守财道：“本来是有三口的，不过其中两口已经被公子你买走了。”
——他的记心倒真是不错。
风凌道：“另外那一口呢？”
陈守财道：“已经卖给潘寡妇了。”
风凌怔了怔，道：“潘老大死了？”
陈守财道：“是的。其实潘老大的病已经拖了大半年，死对于他来说，也许反而是一种解脱。”
风凌想了想，忽然道：“你卖给潘寡妇的那口柳州木棺材，价钱有没有算便宜一点儿？”
陈守财摇了摇头，道：“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价钱是没得商量，不过我此刻正准备去参加潘老大的葬礼。”
他是一个吝啬的守财奴，平时连一个伙计都舍不得请。
所以他离开之后，棺材铺里就没有人了。
活人和死人都没有。
他居然没有锁门。
因为他觉得，就算是最没有出息的小贼，也绝对不会去偷人家的棺材。
金忘筌沉吟着道：“既然棺材铺没有可疑，这里还有什么地方会与死人有关？”
风凌道：“这里的妓院叫做‘彩虹楼’，赌场叫做‘彩虹会馆’。”
狄雁儿奇道：“妓院与赌场的招牌里为什么都有‘彩虹’这两个字呢？”
风凌道：“因为它们都是步彩虹开的。”
狄雁儿道：“可是妓院、赌场与死人又有什么关系？”
风凌淡淡的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这两种地方随时都可能会害死人么？”
狄雁儿点了点头，道：“那么我们是先去‘彩虹楼’呢？还是先去‘彩虹会馆’？”
金忘筌抢着道：当然是先去“彩虹会馆！”
——他好像很害怕去妓院。
风凌笑了。
步彩虹真的在“彩虹会馆”。
她居然还很年轻，模样娇小而美丽，虽然是这里出了名的母老虎，样子看起来却好像是一只小猫。
这样的女人居然也能够做赌场与妓院的老板，实在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她笑得也很温柔，道：“你们是来赌钱的么？”
风凌道：“是的。”
步彩虹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你们第一次来这里赌钱，是不是？”
风凌道：“你怎么知道？”
步彩虹道：“因为你们不懂得这里的规矩。”
风凌道：“这里有什么规矩？”
步彩虹道：“这里白天从不开赌。”
风凌怔了怔，道：“为什么？”
步彩虹淡淡的道：“因为白天是留给赌徒们去赚钱的时间。他们白天不出去赚钱，晚上哪里有钱来输？”
风凌想了想，道：“有道理！”
狄雁儿忽然道：“难道你就不能够破例赌一次么？”
步彩虹用猫一样的眼睛看着狄雁儿，笑道：“其实这里一向都难得会有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来光顾，所以我本来也很想破例与你赌一次。只可惜我真的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过如果你有耐心，倒可以留在这里等我。我回来的时候，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狄雁儿道：“有什么事情比赌钱还重要？”
步彩虹道：“参加葬礼。”
说完这四个字，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彩虹会馆”里打扫得很干净。
不要说是死人，就连一只死蟑螂都找不到。
狄雁儿向风凌笑了笑，道：“看来步彩虹好像也没有什么可疑。”
风凌道：“好像是的。”
金忘筌道：“那么‘彩虹楼’也就不必去了。”
风凌道：“好！我们去找郭屠狗。”
狄雁儿笑道：“狗肉馆也与死人有关系？”
风凌也笑了，道：“郭屠狗虽然经常杀狗，不过在不杀狗的时候，说不定偶尔也会杀人的。”
仗义每多屠狗辈，大老粗通常都是热心肠。
所以，郭屠狗虽然长得面目狰狞、说起话来粗声粗气，其实却是一个很热情的人。
他用力的拍着风凌的肩膀，大声道：“小兄弟面生得紧，是不是第一次光顾这里？”
风凌道：“是的。”
郭屠狗道：“小兄弟是不是也想来这里尝一尝我亲手煮的狗肉？”
风凌道：“是的。”
郭屠狗道：“那你这一次可就有口福了！”
风凌道：“口福？”
郭屠狗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昨天夜里刚刚宰了两条土狗，已经用酱油煮得熟了，此刻就去撕一大盘来给你下酒。”
风凌怔了怔，道：“酱油煮狗肉？”
郭屠狗大笑道：“当然！‘狗肉滚三滚，神仙都站不稳！’‘望海楼’里那些狗屁名厨们炒的菜，只有娘娘腔的男人才会喜欢吃。我们英雄好汉，当然得大碗喝烈酒、大块儿吃狗肉！”
风凌苦笑着道：“说得好！”
郭屠狗道：“小兄弟就在这里慢慢吃，可别抢先自己灌饱了酒，一定得等着我回来再陪你喝一个痛快！”
风凌道：“你要出去做什么？”
郭屠狗道：“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风凌道：“什么事比喝酒还重要？”
郭屠狗道：“参加葬礼。”
他也与步彩虹一样走得很匆忙。
狗肉馆的厨房又脏又臭，简直就像一个狗窝。
可是里面只有几条死狗，却没有死人。
风凌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只能去包大有的杂货店了。”
狄雁儿道：“杂货店也与死人有关系？”
风凌道：“没有。”
狄雁儿道：“既然没有，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杂货店？”
风凌道：“因为我们要去买一些元宝、蜡烛。”
狄雁儿怔了怔，道：“买元宝、蜡烛做什么？”
风凌淡淡的道：“参加葬礼。”
金忘筌、风凌与狄雁儿走进杂货店的时候，包大有正在算昨天的账。
他笑眯眯的打着算盘，显然昨天又坑了街坊们不少钱。
风凌干咳了一声。
包大有抬起头来，立刻就露出了一脸假笑，道：“公子又来买桂花糖？”
风凌摇了摇头，道：“我这一次要买元宝、蜡烛。”
包大有怔了怔，道：“公子也要去参加葬礼？”
风凌道：“是的。”
包大有道：“公子与潘老大很熟么？”
风凌道：“我们是代表‘九老板’来的。”
——“九老板”就是齐阿九。
包大有向金忘筌与狄雁儿看了一眼，脸上立刻又露出了敬佩之色，赞叹着道：“我早就知道，‘九老板’的朋友们个个都有情有义，个个都是大好人！”
风凌道：“你呢？你去不去参加葬礼？”
包大有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道：“这种事情我是非去不可的。”
风凌笑了，道：“所以你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大好人。”
包大有连连摇了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如果各位不嫌弃，我倒是可以替各位带路。”
他的态度比上一次更加热情。
所以那包元宝、蜡烛也就贵得更加离谱，居然足足比市面上的价钱高了三倍。
葬礼就在潘老大家的豆腐坊里举行。
豆腐坊正中用来磨豆子的石磨已经被搬到了角落里，本来停放在角落里的那口柳州木棺材却被摆到了豆腐坊的正中。
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浑身缟素，正跪在棺材旁边低声抽泣，又白又嫩的脸上却看不到悲伤，只有绝望的寂寞。
她，当然就是潘寡妇。
试想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守着一个重病缠身、卧床不起的男人，日日夜夜忍受着寂寞的煎熬，又怎么能够不绝望？
风凌在心里悄悄的叹了口气，与狄雁儿、金忘筌并肩走进了豆腐坊。
陈守财、步彩虹与郭屠狗都一脸肃然的站在棺材前，瞻仰着潘老大的遗容。
他们的手上都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白布包裹。
包大有最后走进豆腐坊，两手空空，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容，忽然淡淡的道：“人都到齐了么？”
步彩虹转过头来，淡淡的道：“都到齐了。”
包大有点了点头，先将豆腐坊的大门轻轻的关好，然后才大声道：“我宣布，葬礼正式开始！”
陈守财、步彩虹与郭屠狗已经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默默的退开。
这里办丧事的风俗怪怪的。
风凌、狄雁儿与金忘筌只好一齐走上前去，一齐低头向棺材里看了一眼，然后就一齐怔住！
棺材里躺着的当然是一个死人。
可是那个死人却绝对不会是潘老大！
他们都不认得潘老大。
可是此刻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死人，他们却是认得的！
就算不认得那个死人，至少也应该认得那个死人身上挂着的布袋！
五只血红色的布袋！
那个死人赫然竟是死于“魔针”之下的柯百灵！
他们转过身来的时候，才发觉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陈守财、步彩虹、郭屠狗、包大有与潘寡妇堵死了。
风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喃喃着道：“我实在有一点儿搞不懂了，这究竟是谁的葬礼？”
潘寡妇冷冷的道：“当然是你们自己的葬礼！”
风凌想了想，居然笑了。
潘寡妇道：“你觉得这件事情很可笑么？”
风凌道：“不是可笑，是有趣。”
潘寡妇怔了怔，道：“有趣？”
风凌淡淡的道：“是的。我想一个人如果有机会参加自己的葬礼，那必定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郭屠狗忽然粗声粗气的道：“如果你们知道参加自己的葬礼将会付出什么代价，恐怕就不会觉得有趣了！”
风凌道：“什么代价？”
潘寡妇冷冷的道：“死！”
郭屠狗道：“你们死了之后，我就会先把你们身上的肉全都很仔细的剔下来，然后挑瘦的拿回狗肉馆去，用酱油煮熟了卖给客人们吃。”
风凌道：“肥的呢？”
包大有皮笑肉不笑的道：“肥的就炼成油，拿到我的杂货店里去卖。”
风凌道：“我想那必定可以卖上一个好价钱。”
步彩虹微笑着道：“还有你们的骨头，我会挑一些大块儿的拣回去雕成骰子，送给‘彩虹会馆’里的熟客们当礼物。”
风凌叹了口气，道：“步老板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出手可比他们阔绰得多了。”
步彩虹道：“当然。”
狄雁儿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姑娘而已，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步彩虹笑道：“本来我们也都舍不得杀你。如果把你带回‘彩虹楼’，相信一定可以替我赚很多钱。只可惜你是赛黄金的干女儿，如果这一次我们放过了你，一定会后患无穷。”
风凌向狄雁儿微笑着道：“既然他们计划得如此周详，看来我们这一次也只好认命了。”
金忘筌忽然笑了笑，道：“那也未必。”
陈守财板着一张棺材脸，冷冷的盯着金忘筌，冷冷的道：“难道你认为自己还有机会？”
金忘筌淡淡的道：“机会总还是有的。”
陈守财“哼”了一声，冷笑着打开了拎在手上的那个白布包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