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九点，国家乒羽中心羽毛球训练馆里的男队运动员早锻炼已经结束了。一声哨响，小伙子们顾不上擦拭汗水，迅速站好三排，等待总教练的例行训话。“稍息！立正！”“分秒必争！捍卫荣耀！”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响彻体育馆。
主教练苏林哲背着手，站在队伍前，眼睛扫视着队员，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张留真，出列。”张留真心里一震，往前跨了一步。
“你归队有一段时间了，队里的环境都熟悉了？”张留真下意识的咬了下下嘴唇，“熟悉了。”
“好，你两年前刚进一队的时候，我就找你谈过话，还记不记得？”
“记得。”“很好，现在两年了，你离开了国家队，又打了回来，我很欣慰你没放弃。你说你熟悉了队里的环境，时移势易，我还想问问你，当年问过你的那个问题，现在你的答案是什么？”
张留真站的笔直，他能感到几乎所有队员的眼光都落到他身上，那种探究亦或是惋惜，都像一把把锥子，直戳到他身上。从他回来，主教练还没正式的和他谈过，他心里不是不忐忑，教练组是怎么看待他重回国家队的？主教练是怎么看他的？他在队里的位置到底是什么？而这“时移势易”这四个字，像是当头泼下的一桶冰水，冷到骨头里，又像是一支穿心的箭，要是压不住的，冲上的就是一口血。
“说话，你的回答是什么？”张留真敛回神，眼神恢复了澄明透亮，答的简短：“没变。”掷地有声。
苏林哲听到这个答案，一时间也有些感慨。差不多是两年前，新一批二队调升一队的队员刚背着行李来到宿舍楼，就被单个的叫到他的办公室谈话，其实也没谈的多深入，只是照例问问他们对自己以后在国家队的发展有什么看法或自我要求。那时，他们都是15，16岁的少年，稚气的很。有的说，想进主力层；有的说，想参加世界大赛；有的说，想配好双打，在大赛时为国家队拿下一分；有的胆子小，相对腼腆的队员只是红着脸，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在国家队站住脚。
最后一个来的就是张留真，那时候只觉得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不像是运动员，倒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其他的也没觉得什么特别。“说说吧，以后在国家队有什么想法？”“我要参加三年后的奥运会，还要拿到大满贯。”
苏林哲又一次抬起头，审视这个“口出狂言”的少年，笑着问，“什么？”
“我要参加三年后的奥运会，还要拿到大满贯。”张留真又重复了一边，有点执拗，同时，理直气壮。
当时苏林哲有种感觉，眼前这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儿恐怕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张留真走后，他给数据研究组的周密打了个电话，“老周，这拨刚到一队的孩子里，有个叫张留真的，你把他平时训练的鉴定，技术分析还有相关的数据给我拿来。哦，对了，他是山东省队的，陈磊的徒弟？”“哦？尹指导亲自带的？恩，好，我知道了，资料尽快给我拿来吧。”挂了电话，苏林哲笑了笑，他得到了四个字的回答：不可估量。在他意料之中的，这孩子果然是天才，身体素质极好，爆发力强。球风流畅，球商也高，苗子绝对是好苗子，可是，他又看了看张留真在省队的考评，记过就记了两次，一次是因为队内循环练兵无故缺赛，一次竟然是踢坏了训练场的挡板。还是个问题生啊，苏林哲摇了摇头，也觉得有些奇怪，通常来说，记过的队员是不会被推荐到国家队的，这倒不是硬性规定，只不过国家队名额有限，优秀生挤破了脑袋还不一定能上来，更别提是问题生了。可看到尹老爷子的评语，他才了然，“有点意思。”评语不长，除了技术点评，末尾还附上一句话：绝杀猛虎，出闸见血，可为先锋，亦可压阵。若用之，必驯之。苏林哲皱了皱眉头，这真是给他出难题了。
没过多久，教练组连开了两次研讨会，为的当然就是两个月后的世界锦标赛团体赛的名单。“你们觉得，张留真怎么样。”苏林哲提了一句。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怎么，他不够格？”苏林哲喝了口水，笑着问。
“张留真技术水平可以，就是太毛躁了些。”张牧指导说。
“不光是毛躁，他思想认识就有问题，我是他的主管教练，那小子，浑不吝，上次大循环他和温东诚打比赛，我给他叫了个暂停，你们猜怎么着，他朝我摆手，说不用，拿的下！”陈正民指导越说越来气，说到最后，攥起了拳头，狠砸了下桌子。
“还有这事，那天我上局里开会，没给东诚做场外指导，东诚怎么没跟我说。”张牧笑说。“东诚仁义，话说回来，张留真这小子是真不让人省心。”“老陈，老张，按你们的意思，张留真不适合参加这次的团体赛喽？”苏林哲问。“现在小队员够水平上的也就张留真和温东诚了，我是东诚的主管教练，不方便表态，听组织安排就好了”张牧先表态。苏林哲点点头，又看着陈正民。“这个，那我也不表态了。不过，我得先打个预防针，对张留真，我是持保留意见的。”
苏林哲正了正身，“好，那先到这吧，下周一在早会上宣布最终入选名单。接下来，还是得辛苦两位，合理安排运动员的训练。”看着两位指导走出办公室，他敲了敲手心，不自觉的勾起嘴角，连自己的主管教练都不向着自己，这小子，还真是个极品刺儿头啊。
这次的世锦赛团体赛，一共要5个队员参加，4个战功赫赫的老队员是一早就定好的，至于这最后一个要启用的新人，却迟迟没有定下。温东诚还是张留真？下周一转眼就到了，就在即将宣布名单的当天早上，就出了那件事，事情也没拖得很久，只一天，局里就下达了遣回张留真回省队的通知。队员们都云里雾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练们想是知道，却也都三缄其口，最烦心的其实是苏林哲，他要负责这起事件的善后，并且，已经定好的名单，又要改动了。
当天晚上，他给张留真在地方队的主教练，已经63岁的尹重去了电话。“尹老，留真的事，我已经尽力了。主要是事情已经被捅到了体育总局，现在这个结果，也是无可奈何。”电话那头顿了下，“知道了。”“您见到那孩子了？”“还没，他该是下午就到了，可他父母去接站，说没有接到，现在都在我这儿商量办法呢。”“他父母也在？”“在。”“我能跟他父母说两句话吗？”“不用了，还说什么，人都被你赶回来了。”苏林哲不由苦笑，听这意思，老爷子是怪上他了。“苏林哲，看在你小时候，我也教过你两天，告诉我，到底因为什么啊？”“这，您就别问了，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归是影响不好，胡局亲自交代过，到此为止，也是不想牵扯的太多。”
尹老气呼呼的说，“胡展那个贼小子，当上官就了不得了，当年不是追在我屁股后面，让我指点步法的时候啦。现在国家队的风气我看不贯，那么多条条框框，把人都管的呆愣子一样。我告诉你们，张留真这小子我喜欢，你们不待见他，还有我这老头子愿意教他呢。”苏林哲一想也好，尹老爷子虽然自己造诣有限，但在育人上可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好，那您多费心，告诉留真，国家队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尹老咂了下嘴，“这种话不要在我面前说。我叫你一声苏指导，老头子给你立个军令状，两年之内，张留真要不能凭着自己的实力打回去，我尹字倒着写！”
苏林哲心下感慨。尹重尹老爷子在羽毛球这个圈子里是个奇人，其实要说成绩，他也算不得登峰造极，虽得过一次世界杯单打冠军，可离完成大满贯的伟业还差的远。要说辈分，他也不是最高，60年代就叱咤羽坛的老前辈，如今健在的也不少。要说这尹重的特殊，就不得不提到十二年前的黑色星期六。十二年前，中国羽毛球受到国际羽联的邀请，去欧洲授课，国内对这件事也相当重视，顶尖的教练如孔武西，梁震，王龙超等都登上了那架星海2号专机，结果飞机在飞经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时候遇难，教练专家无人生还，当时，这桩事故震惊了中外体育界，奥林匹克行政大楼前下半旗整整一周，以此对在意外中丧生的专家们表示哀悼。国内的哀礼一直从7月底持续到了8月底，可哀礼过后，中国羽毛球队如何发展成了乒羽中心的大难题，难道因为前辈们的陨落，中国羽毛球就要一蹶不振了？也是为了此事，乒羽发展司连开了一周的紧急会议，本来领导是属意本该去欧洲，但临行前因闹肚子而没能去成，从而幸免于难的尹重来挑起羽毛球队的大梁，但尹重当时深受打击，沉浸在老友们逝去的哀痛里不可自拔，也婉拒了乒羽中心的美意。最后是由当时还是司长的胡展拍板，提调刚退役两个月的苏林哲为国家队主教练兼男队主教练。临危受命，苏林哲接到委任令上任的那一天，正好是他30岁的生日。
人都说往事如烟，本应模糊易散，可在苏林哲这，这些事就像只隔了一个夜，还在眼前。收起思绪，他看着眼前的张留真，就像一头受了伤，伤口还在崩血的小兽，仍然倔强的不肯示弱。“张留真，你毕竟刚归队，分派教练的事先等几天，这些日子也别闲着，去帮数据中心的周主任整理整理资料，也熟悉一下环境。”“是。”张留真应声归队。苏林哲继续说，“11月的世界杯，大家都知道，一共派3个人参赛，其中2个已经是定了的，另一个用大循环的比赛决出，教练组对赛果无条件尊重，也不会干预。这次机会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行，就上。不行，就看着别人上。明白了吗？”“明白了！”这次回应的声音不光响亮，还夹杂着一丝火药味。“好，对战轮次表已经贴在橱窗了，自己去准备，下周正式开始。”
队伍解散后，队员三三两两去休息调整，准备发球练习。“什么公平公正啊，两个名额，一个已经内定了，只有一个靠大循环，除了拿第一，没别的招可想啊。而且前些天的风声不是说从年轻队员里选一个吗？怎么现在又是全队大循环了呢？这样不是概率更低了吗？”程岳一边拉腿，一边跟温东诚念叨。东诚喝了口水，“老队员也不容易，队里好多老队员，连世界杯都没参加过，机会对他们也很重要。”程岳哼了一声，“你倒是想的开，哎？留真呢？”
张留真盯着橱窗里的对阵名单，攥紧了拳。
“当当”“进。”苏林哲抬起头，看着张留真推门而入，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有事？”“苏指导，我没在大循环名单上看到我的名字。”“哦，我知道，教练组的看法是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参加大循环。”苏林哲淡淡的说。“可是我，”“好了，我这还有事，你今天就去找周主任报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