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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非自愿入伙(1)

辅佐鲁大成的眼镜叫丰金一,是个佃农的儿子,现年已经三十有九。家里为了改变受穷的命运,苦熬苦做,砸锅卖铁,老爹给财东种地,老娘给财东洗衣,硬是供着丰金一读了六年私塾,不光认得了康熙字典上的大部分中国汉字,还让他粗知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知道了中国的名人溥仪、孙中山、鲁迅、胡适、蒋介石、毛泽东,最重要的是明白了很多道理。在很多道理之中,有一条道理最让他心动,就是“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若想改变受穷的命运,人就不能太善。

懂事以后他曾经想过加入国军,但见到过国军在抓壮丁时对老百姓的凶狠,他便打消了参加国军的念头。他也想参加八路军,但一打听,八路军要打土豪分田地,而他的理想是做个有钱的财东,得吃得喝不说,身边还有使唤丫头,不行,自己当不了八路军。及至有了日伪军,他也感觉不理想,这些人是畜类,没干过人事。犹豫彷徨,一晃就晃到了三十多岁。他一边帮老爹为财东种地,一边办起私塾,勉强维持生计,连媳妇都没娶。一天傍晚,他在自家地里刚干完活要收工,三个壮年汉子远远走来围住了他。为首的一个汉子低声道:“兄弟,请你领我们到村里最富的人家走一趟。”

丰金一想了想,回答说:“我不知道谁家最富,我是穷人,不跟他们来往。”而实际上,村里谁家最富他是一清二楚。他是看眼前的几个人心怀不轨。

为首的汉子从绑腿里“唰”地一下子拔出一把腿叉子,将刀尖抵住丰金一肚皮,道:“妈了个巴子,你不领老子去,老子就把你肚肠子掏出来。”说着话就划了一下子,给丰金一的衣襟来了一道口子。另一个汉子也拔出一把腿叉子,抵住丰金一的后腰,稍稍一使劲,丰金一便感觉后腰既凉又疼。没办法,他说:“我领你们去,但我不能进去,领到门口我就走。”

为首的汉子道:“妈了个巴子,哪来这么多废话?”硬逼着丰金一头前走了。还好,此时天已黑了下来,村子里没遇上熟人。丰金一把这几个人领到一家门两侧蹲着石狮子,门廊上一边一个挑着两个大红灯笼的大门楼前,转身就跑,谁知一个汉子早有准备,回脚一钩,丰金一“噗嚓”就是一个马趴。一只脚踩在他后背上,腿叉子的刀尖凉飕飕地抵住他的后脖颈,“小子,来这手儿,你是不是还嫩点儿?”

没办法,丰金一爬起来叩响了财东大门的铁门环。但叩了半天没人理睬,丰金一便回头看了一眼为首的汉子,为首的汉子努努嘴,示意他继续叩门。好一阵子,才有人出来开门,却见是用人王妈,把大门裂开一条细缝,露出一只眼睛,问:“丰金一,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正是东家吃饭的时间,来敲什么门啊?”

丰金一感觉身后的刀尖又顶住了后腰,便急中生智说:“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挖到一个银锞子,想交给东家。”王妈道:“交给我吧,你甭进屋了。”丰金一道:“不行,我得亲手交给东家。”王妈不得已便将门打开了,丰金一率先进院,身后的人随之一拥而入。一个汉子一手扳过王妈的脖子捂住了嘴,另一只手将刀尖抵住王妈肚皮。吓得王妈腿底下一软就堆乎了,裤裆立马湿了。两个汉子推着丰金一直奔财东家堂屋,见肥头大耳的财东正跟大婆、二婆和儿子、儿媳围坐在八仙桌子跟前吃饭。为首的汉子“嗖”地飞出去一把腿叉子,“啪”的一声将桌子中央盛着菜肴的一个瓷盘击得粉碎,而腿叉子却稳稳插在桌子上,颤动着发出“嗡儿”的一声。全桌人抬头看时,一干人正横眉立目看着他们。财东的老婆和孩子吓得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财东脸色煞白,翕动了一下嘴唇,然后说:“既然是丰金一领的路,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你们各屋转转吧,想拿什么,随便。”

一个汉子便拽着丰金一去各屋,为首的汉子盯住了吃饭的一家人。东家问他:“也来吃一口?”他撇撇嘴摇摇头,心说,我要的不是这个。东家又说:“既来之则安之,怎么也得喝一杯不是?”便站起身来到条案上拿一瓶酒,当他一转回身的时候,手里拿的不是那瓶酒,而是一只黑乎乎的勃朗宁手枪,但还没等财东扣动扳机,汉子手里又有一只腿叉子飞了出去,正插在财东的持枪的那只胳膊上,手枪当啷一声就掉在地上。汉子道:“妈了个巴子,胳膊疼不疼?你家里还有什么都亮出来,老子手里还有四把腿叉子,腰里还有两把盒子,二百发子弹。要不要比试比试?”

财东疼得龇牙咧嘴,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人豪爽的江湖大侠,只劫财不伤人,对不对?”

汉子道:“既然知道,你为什么拿出枪来对着我?”

财东道:“老朽一时糊涂,还请大侠手下留情。”

汉子道:“光劫财不行,我得带走个最年轻的女人。”

财东的儿子儿媳一听这话扑通扑通就双双跪下了,嘴里一个劲叫着:“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

汉子道:“既然如此,就带老女人。”

财东的大婆二婆便也急忙下跪,磕头如捣蒜:“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们老么咔嚓眼的不中用啊!”

汉子道:“都不行,谁行?”

财东道:“你们把王妈带走吧,王妈有韵味哩。”

汉子道:“妈了个巴子,你家里的人不让带,却让我带个用人走,是不是活得腻歪了?”财东一听这话也赶紧跪下了,说:“只要你们不带我的家人,我把家底都奉送给你们,也算与你们交个朋友。”

汉子道:“这样最好,来,老子给你治治伤。”便走过去将财东的手枪装进自己口袋,将财东胳膊上的腿叉子拔掉,插回自己的绑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拧开盖子,将一团白色粉末倒在伤口上,顺手一抹,道:“这是云南曲焕章的百宝丹。忍几天吧,伤口很快会好的。”

财东乍着伤胳膊领着汉子来到东屋,挪开一个柜子,露出一扇暗门,打开暗门,从里面取出一个不大的木头盒子,交给汉子,说:“这里面是我前半生的积蓄,二十根金条。”

汉子将木头盒子接在手里,轻轻摇了摇头,说:“算了,道上人讲究‘见面分一半’,我只取十根走。”便用腿叉子撬开盒盖,果然只拿走十根。

财东打躬作揖,道:“兄弟真是大侠,老哥我佩服你。以后没钱花了,只管来。我尽我所能,有什么给你什么,只要不动我家人。”

汉子撇撇嘴没理他,揣起了十根金条。丰金一领着另一个汉子只搜出了一些女人用的首饰,和不多的大洋。几个人刮风一样倏忽间就闪走了。财东走到院子里相送,见王妈昏倒在地上,狠狠踢了王妈一脚。

丰金一不得不入了这伙人的伙。

回过头来,财东就把丰金一的老爹老娘养起来了,只干过去一半的活儿,但给两倍的工钱。起初老两口不知何故,不敢答应。财东道:“你们只需嘱咐丰金一以后不要带人来我们家骚扰就行了。”老两口方知丰金一走了歪道儿。他们捶胸顿足,哭号一顿,却无计可施。时逢乱世,他们连劝说儿子的胆量也没有。再说,丰金一一走了之,根本就不回家了。

那一干人远离这个村子以后下了馆子,海吃海喝,丰金一第一次尝到打家劫舍的甜头。酒桌上,汉子将那只勃朗宁手枪送给了丰金一,说:“这种玩意儿打不远,只能防身。你有文化,用不着你冲锋陷阵,给我做个军师就行。”丰金一眼神不好,用后来的话讲,是近视眼,于是,汉子又给他配了眼镜。金丝眼镜,成了丰金一在这伙人里的突出标志。

汉子就是鲁大成。丰金一不知不觉跟定了鲁大成,而且暗恋上了鲁大成的女儿鲁小芹。鲁小芹在济南的教会学校齐鲁中学读过几年,功课不错,有心继续深造,但鲁大成的饷钱忽多忽少没有保证,鲁小芹只得离开校门,而她对鲁大成的为人处事很不放心,便时时跟着鲁大成东奔西跑,为鲁大成把关定向。其实,鲁大成并不完全听鲁小芹的。父女俩发生口角是家常便饭。只是因为鲁大成深爱自己的女儿,经常因为迁就而顺遂了鲁小芹。

那丰金一虽比鲁小芹大了十几岁,鲁小芹也从来没对丰金一表示过好感,但丰金一对鲁小芹言听计从,十分殷勤。他相信,总有一天,鲁小芹会扑进他的怀里。

腊月初八那天,他租了一辆大车,把鲁小芹送到郭家店,然后就直奔了石翠花家。丰金一以自己的经验和预见,感觉石翠花会出事。因为胡老西儿认识石翠花家。胡老西儿手里的狗头金没有卖上好价,却被抢劫一般低价买走,他怎么能甘心?领着日本人到石翠花家蹲堵鲁大成实施报复,是顺理成章。而他主动为鲁大成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是慢慢获取鲁小芹芳心的必经之路。

铜钱大的雪花还在悄没声地飘飞。丰金一让车把式将大车停在距离石翠花家不远的地方,他自己悄悄摸到了石翠花家院门前。此时天已大黑。但可以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伪军在站岗,围着两辆卡车遛来遛去。而石翠花家的院子里在嘻嘻哈哈地笑闹,外面站岗的伪军也跟着咯咯地拾笑。而石翠花不断发出哭叫声。丰金一猛地出现在站岗的伪军身后,唰,就是一腿叉子,伪军一声没吭便摔倒在地,脖颈上的大口子汩汩流血。丰金一回过身来,给第一辆卡车的一个前轮攮了一腿叉子,又给第二辆卡车的一个前轮攮了一腿叉子,再将两辆卡车的汽油箱盖子全拧开,从口袋里掏出火绒打着了投进去(黄岗山区的老百姓用一种石头裹上火绒与火镰相击取火,是一种乡间简便而原始的取火方式)。两辆卡车的汽油箱都喷出了火舌,继而发出“轰轰”两声巨响,燃起大火。

石翠花院子里正在寻欢作乐的日伪军急忙跑出来,稀里哗啦地拉枪栓,“巴嘎”、“巴嘎”的骂声不绝于耳。有人就跑进石翠花家里用水桶舀水救火。丰金一藏在暗处仔细地盯视着院门,看石翠花几时出来。以丰金一的经验,石翠花这样的女人,受鲁大成熏染已久,应该懂得什么叫见机行事。果然,一个黑影溜着院门边缘悄悄摸了出来,顺着院墙往远处逃跑。丰金一待她跑出去有三十米了,便快步蹿过去,说了一声“我是眼镜”就拉起她的手飞奔。石翠花顾不得敞胸露怀,只顾撒了丫子猛跑。当他们跑到丰金一安排的大车跟前,丰金一一把将石翠花抱上车,自己也跳上去,然后对车把式说:“快,奔丰家嘴!”

丰家嘴,是丰金一老家。车把式不敢甩鞭子,只是用鞭竿子猛捣马屁股,催马狂奔。雪花飘飞,雪地积雪很厚,马跑得不算快,但也没有声音。石翠花家院门前乱成一锅粥,而这边,他们已经悄没声地远走高飞。至于石翠花家里的家具、粮食、衣服、首饰,谁还计较,能保命是最重要的。再说,鲁大成带着他们往谁家走一趟,便能拿来更多的东西。

在车上,丰金一帮石翠花系上衣襟,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为她取暖。论年龄,他们俩才正合适,丰金一还比石翠花大半年。但丰金一连娶石翠花的一闪念都没有,不仅现在搂着她没有这种念想,他们之间亲密接触的机会还有很多,而丰金一从来没动过石翠花的念头。因为,他心里笃定坚信,石翠花是鲁大成的人,谁都动不得。伙里谁敢动石翠花的念头,说不定丰金一还会给他来一腿叉子。

路过封锁线的时候,丰金一对车把式说:“你告诉站岗的,就说车上坐着的是鲁大成的眼镜。”车把式果然照实说了,站岗的便没有阻拦他们,还举着汽灯给他们照路,让他们安全通过了卡口。而卡口两边全是壕沟和铁丝网,稍不留意就会翻车。

到了丰家嘴,丰金一悄悄敲开了家门,把石翠花介绍给老爹老娘说:“这是我未来的媳妇,你们老两口要好生招待她,家里好吃的济着她吃。”说完掏出一摞大洋交给老爹。老娘问:“你还要走吗?”丰金一道:“对,外面还有事,我必须走。记住,你们对谁都不要说儿媳妇来了,否则,她就没命了。石翠花呢,也不要迈出这个院子一步,否则,我也不能保你安全了。”石翠花连连点头,丰金一便趁着夜色,坐大车尥了。尥到了哪里,他不说,别人也不知道。

却说鲁小芹被丰金一送到了郭家店,住进慈眉善目、颤颤巍巍、年近八十的郭奶奶家。鲁大成一伙人怎么会与郭奶奶家有这种交往?那是两年前的一个秋夜,鲁大成一伙人打死两个鬼子被日伪军追赶,他们逃进郭家店,误打误撞地翻墙跳进郭奶奶家的院子,郭奶奶老两口年岁大,睡觉晚,听到院子里咕咚咕咚地有动静,便开了屋门迎出来。见一干人手脚干练,便猜个八九不离十,说:“是不是日伪军追你们?”鲁大成道:“正是。”郭奶奶道:“跟我来。”便引他们来到猪圈,挪开猪食槽,露出一个不大的洞口,郭奶奶道:“这是地道,快下去。里面墙壁上能摸到一盏汽灯。”此时院门外已经响起噼里啪啦的杂沓脚步声,鲁大成不再多想,率先钻了进去,其他弟兄一个个跟着钻了进去。郭奶奶刚把猪食槽稳好,院门就被枪托子砸响了,日伪军叫道:“开门,快开门!”郭奶奶应承一声,就慢吞吞去开门。

鲁大成一干人下去以后,就摸墙壁。墙壁就是土墙,湿乎乎的。果然,他们摸到了汽灯。鲁大成掏出火镰和火绒打火,点燃了汽灯。他们照着路转过一个弯道,来到一个空间,这里像一间屋,足有二十平方米。中间是一张方桌,周围是几条长凳。角落地上铺着厚厚的麦草,显然,那是可以睡觉的处所。屋里的一切都看明白了,鲁大成便熄灭了汽灯,说:“弟兄们,咱们暂且在麦草上忍一觉,外面闹就让他们闹去。”几个人便立即倒头大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睡醒了,悄悄摸到洞口,慢慢挪开猪食槽,见外面天已大亮,日伪军早就走了。鲁大成带着弟兄们给郭奶奶老两口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郭奶奶,您老两口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有我们吃的,就不叫您饿着。”说完,留下几块大洋就走了。以后,只要有空,鲁大成就要带弟兄们来看望郭奶奶。鲁大成始终不明白,郭奶奶老两口年老力衰,郭奶奶还缠过足,是百分之百的小脚,怎么会有能力挖出那么讲究的地道呢?当然,这话也不便问。

其实,鲁大成完全想不到,也几乎不可能想到,郭奶奶的儿子是省里的一个实业家,而大孙子是八路军一个主力团的团长,叫郭向阳,在太行山区威名远播;小孙子是地下党员,叫郭晓冬。郭向阳轻易不到爷爷奶奶家来,而郭晓冬却隔三岔五就来一趟看看爷爷奶奶,来的时候总是给爷爷奶奶带来一瓶东北的烧刀子白干酒,或是带一瓶山东的即墨老酒,最不济的也要捎一瓶山西的老陈醋来。

鲁小芹见了郭奶奶,便亲亲地叫一声“奶奶!”扑进郭奶奶怀里,像见了自己的亲奶奶。

郭奶奶抱着鲁小芹亲热了一会儿,又捧起鲁小芹的脸看了又看,说:“长得像大成,像。不过比大成秀气多了,有个闺女样儿。”鲁小芹噘起嘴道:“对,我要和他一模一样就嫁不出去了。”郭爷爷在一旁不插嘴,只是抽着烟锅微笑,悄悄给堂屋的火盆又续了煤炭。

黄岗山区出一种质地不错的煤炭,燃烧起来没什么火苗,却红的时间很长。屋里洋溢着一股呛鼻的煤气,却也始终有一股热流来回盘旋。郭奶奶不再絮叨,瘪着嘴,捯着小脚,将鲁小芹带到了东屋,说:“咱娘俩睡这屋,让你郭爷爷睡西屋去。”鲁小芹嘴上答应着,就在屋里寻摸,东瞧瞧,西看看,偶尔掀一下壁帘(农户里墙壁上往往挖一个不深的窑,里面藏些常用或不常用的东西,外面挂着遮挡的小布帘),抬一下躺柜(农户里的主要家具)的盖子,最后又盯上墙角一个黑乎乎的瓷坛,要伸手去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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