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莹与阿曼出了院子，悠长的永月巷已经铺满了碎雪。阿曼笑嘻嘻地看着鱼莹，佩服地说道，“你也真有心，还知道去问他们！要是我，明知道人家用什么眼神看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和他们张回嘴。”
鱼莹淡淡地答道，“不过是给他们一些小恩小惠，多双眼睛帮忙看着罢了。只要在水一方不倒，咱们在这里只怕还有些日子要住，和他们关系好一点，以后咱们不在的时间，若有什么事儿，也有个人帮忙盯着。”
“这办法很好，你想事情比我长远，我是很佩服的。”阿曼点了点头，“你看着点儿脚下，路可滑呢，别再给摔倒了。”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到巷口，刚要往在水一方转，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叫声，“小姐！小姐！！”
鱼莹微微一愣，脚步稍稍顿了下。转回头一看，见角落里站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穿着一件破烂的棉大衣，许多地方都露出了棉花。他的身边停着一辆黄包车，因为换了季，此刻已经搭上了简易的遮雪棚。那少年见她回头，显得十分高兴，连连挥了挥手，唯恐没被发现似的。
竟然是阿康。
阿曼也转回了头，见到他之后，诧异地与鱼莹交换了个眼神。阿康见她们停了下来，飞快跑了过来，一脸兴奋地问道，“小姐，你们要用车吗？我免费送你们，一分钱都不要。”
鱼莹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不用车。”阿康一听，顿时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鱼莹又问，“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还出来拉脚？”四下里一看，平日里热闹非常的街道此刻冷冷清清，人影也少了许多。“我看路上行人不多，有生意吗？”
阿康笑着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平日里天气好的时候，客人们都嫌弃我个子小，怕没什么力气，不愿意用我的车。今儿的天气差，别人都躲在家里不出车，我才能多一点儿生意，不然到了月底，就没有钱交给车行了。”
阿曼听后微微一笑，“那你还免费送我们？有这个时间，还是好好张罗自己的生意吧。”
阿康脸色一红，闷声道，“倒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的功夫。我是担心两位小姐要用车，怕叫不到车，这样的天气，两位又穿的单薄，回头给冷风一吹再生了病，那不是要糟糕吗？”
阿曼听他字字句句说得真真切切，又见他身子瘦瘦小小的，脸也给冷风冻得通红，想到自己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妹妹，内心竟是一阵心酸，声音也软了下来，“你有心了，我们就在前面的在水一方做事，离得不远，走着就到了。你这样的年纪就要出来辛苦讨生活，想必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还是好好顾全自己吧。”
“是。”阿康微笑着点了点头，“之前小姐留给我的糕点我拿回家，弟弟妹妹欢喜了三四天，比过年还要高兴。谁都不舍得吃，每天就舔一口，争着吵着问我是谁送的东西呢！”
阿曼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正说话间，路边走来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子，腆着大肚腩摇摇晃晃地靠了过来，“你个小瘪三，青天白日的不做生意，倒在这里闲聊天！看不到老爷在那边叫了你半天？”一边说，一边爬上了阿康的黄包车。许是雪天路滑，他又头脑不清，脚下一滑，就要仰天栽倒，幸好阿康眼疾手快，急忙闪过去扶住了他。那男人少说也有一百六七十斤，直挺挺地压在阿康身上，阿康身子一沉，就要扑在地上。那男人还不解恨，回手就要打阿康，嘴里不清不楚地骂道，“臭瘪三，你不要命了？你那脏兮兮的手是往哪里伸呢？今日看我不打死你……”
阿曼急忙挣开鱼莹的手，飞快跑了过去，一把拉开了阿康，“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她在在水一方多年，像这样的客人不知见过了多少，只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也没往心里去。
那男人打了个酒嗝，醉醺醺的眼睛把阿曼上下打量了一番，“哟，这是哪冒出来的？你是他什么人？干嘛替他说话？”说到这里，忽然色眯眯的扑上来，就要抱阿曼。阿曼向后一闪，躲开他的身子，皱着眉头道，“作死吗？你当这是自己的家吗？”
男人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我认得你，你不是在水一方的舞女吗？你一个婊子，还装什么贞洁？来，我给你钱……”
阿曼气得脸色通红，轻轻一扯阿康的手臂，转身正要走，那男人又已经扑了上来，“你干什么？嫌我没钱给你吗？你个烂货，还装……”未等他说完，男人的肩膀一沉，扑腾一声，人已经栽倒在了路边。一个冷眸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后，默然地放下了手掌，“喝多了就回家睡觉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那男人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后来就没了音，不知是死是活。
阿曼足足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是该道谢还是什么，有些茫然地看了眼一直沉默站在身后的鱼莹。
鱼莹淡定自若地看了看那突然出手的男人，却恰好迎上了他冷漠而疏离的双眸，眼底竟然还蕴含着一丝明显的敌意。
敌意？
没错，就是敌意。那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鄙夷而不屑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就是敌意。
但……为什么？首先，鱼莹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他，更何况，如果真是敌人的话，又何必出手帮助阿曼？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宽厚的肩膀上还飘落着几朵白色的雪花，周身散发着危险冰冷的气息。他年纪并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同于年纪的成熟，似乎人生短短十几年所经历的，已经足以抵得上别人漫长一生中的所有的遭遇。
他见鱼莹盯着自己，忍不住稍稍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女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忽然很想笑，然后就真的笑了。冰冷的扯起嘴角，露出一副嘲弄的神色，转身快步而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给人半点儿反应的机会，等阿曼意识到还没有道谢时，那人已经穿过街道，走向了路边停靠的一辆黑色轿车。
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鱼莹不悦地皱了皱眉。像是在看困兽笼里的野兽，像是在看屠案上无力抗争的牲畜，像是在看瓦罐里奄奄一息的蟋蟀……那般的轻蔑，似乎鱼莹在他的眼里，抵不上一只蝼蚁。
男人走到黑色轿车的跟前儿，车窗缓缓摇下，因离得远，也看不清车厢里坐着的是什么人，只能遥遥看到临窗坐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男人态度很是恭敬，也不知说了什么，车厢里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男人这才快步退下，坐上了后面的一辆车。
一列车队，足足有八九辆同款的黑色轿车一齐开走了。
阿曼诧异地看着鱼莹，“是你认识的人吗？”
鱼莹摇了摇头。
她绝对不认识对方，但对方似乎认识她。不然刚才的男人不会表露出这样的态度来……是谁呢？
阿曼松了口气，与一旁呆若木鸡的阿康道，“别傻站着了，赶紧拉着你的车子走吧，别人若是提起这件事儿，你只说不知道就是了。”
阿康也足足吓了一大跳，连连点头答应，拉着黄包车，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倒在地上肥猪一样的男人身体，飞快跑远了。他跑出两条街，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了看，白雪覆盖的街路上，除了地上倒着的那个男人，哪还能看到鱼莹与阿曼的身影？
◆◇◆
车厢中。
周琛缓缓摇上车窗，脸色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似乎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倒是坐在前排的张果老十分紧张地转回了头，“二爷，刚您看见了没有？一直站在一旁的那个姑娘就是鱼莹……”
周琛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张果老怔忪了片刻，小声提醒道，“二爷，伏击唐九城的那一晚，就是这位姑娘和唐九城坐在一辆车子里。”
周琛又嗯了一声，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这次竟然直接闭上了眼。
张果老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继续往下说了，只好闷闷地闭上了嘴，尽量放轻了动作，把身子转了回来。他也没心思看外面的景色，满脑子乱成了一团。他年纪活了一大把，见过了不少人，遭遇了不少事儿，从前自认为有能看破别人心思的本事。但自从遇到周琛之后，别说看透心思，就连人家行事的思路都半点儿摸不清，再这么下去……
他刚想到这里，周琛忽然淡然地问道，“这两天漕帮地盘上的烟管开业，按照从前的规矩，咱们是不是应该请漕帮的新帮主出来喝杯酒，大家增进增进感情，回头做事也免得束手束脚。”
张果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借着倒车镜向后一看，见周琛还在闭目养神，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捋顺了心思说道，“从前大当家还在的时候，是有这么个规矩。不过大当家离世突然，咱们火龙帮眼下还在孝期，有道是死者为大，什么规矩和这个相比，都得让让路，因此二当家不安排，漕帮也不会挑咱们的理。”
周琛依旧闭着眼，只是嘴角忽然挑了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不会挑咱们的理吗？”
开车的司机也是个机灵的，平日和张果老也算能说得上话，这会儿也感受到气氛不同寻常，挤眉弄眼地提醒着张果老要格外注意。张果老哪里不清楚？立刻陪笑着说道，“这事儿还得二爷拿主意才行，眼下您是咱们火龙帮的新帮主，这事该怎么做，您心里只怕早就有计较了吧？”他眼珠稍稍一转，精明地说道，“大爷没得突然，这会儿上海滩的各个帮派背地里还不知道要怎么传咱们的话，若是这个时候乱了规矩，别人只当二爷是个提不起来的，对咱们火龙帮的声誉与威信都不好。二爷若是坦坦荡荡地出面请漕帮帮主吃个饭，一来传出去好听，二来也是给了漕帮新帮主一个面子，让他承咱们一个人情，以后在漕帮的地盘上做事儿也方便。我还听说，漕帮这位新帮主刚刚上任，脚步站得不是很稳，急于有个依靠，二爷这个时候给他一个台阶，他还不死死抓牢了跟上？”
周琛忽然睁开了眼，黑的深邃的双眸笑眯眯地看了张果老一样，“到底是果老想事情周旋，我是万万想不到这些的。”
张果老只觉得后背的衣襟都要湿透了，也猜不透周琛这笑容到底是真是假，只能强笑了两声，“可不敢讨二爷这样的赞美，我既是火龙帮的人，为火龙帮出力做事，那都是分内的。”
周琛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依果老的意思，咱们大大方方的给漕帮新帮主一个面子，请他一起喝杯酒。”目光一沉，声音也冷了下来，“地方就选在在水一方吧……”
张果老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