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萧无虑的生辰还有半个月，算起来日子，申仲平就该在三日后出发了。这一早，他细心的更衣沐浴，今天是他仓促登基以来第一次早朝。
珞湘悉心的帮他束起头发，将新做好的盘丝云锦龙袍为他穿上。九年，他从豫国的人质回到梁国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珞湘看着他不足而立之年的脸上饱经的沧桑，竟是忍不住流出了泪水。
“怎么了，我的皇后？”申仲平轻抚着她的脸庞。
“什么皇后不皇后的，我宁愿不做这个皇后，让你平平安安的。”显然，珞湘担心的是几天后的隆江之行。
申仲平沉下了眼色，紧紧将珞湘搂在怀中说道：“为了国家，为了陌垚，为了你，朕一定会完好无损的回来的。”
朝堂之上，今天的议题当然是隆江之行。此时的孤温已经成为蹋顿的一员将领，受诸城指挥，而孝愚被安排在了礼部。朝中的大部分权臣，申仲平都不太熟悉。大多朝臣都对隆江此行表示了忧虑，甚至提议申仲平不可亲自前去。
“皇上此行危险重重，那萧无虑狼子野心，想要借此一举拿下我梁国啊。微臣建议派王爷申仲蠡前往，皇上可端坐谦德殿，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一位胡须发白的老臣说道。大部分朝臣都纷纷赞成。
“众位爱卿，此去隆江，必须亲去不可。萧无虑亲赴隆江设此鸿门宴，如果谴人代替，必会落他口舌。三国会面，这还是五国创立以来第一次，众位不必忧虑太多，孤自有打算。”申仲平力排众议，做出一副一意孤行的样子。他心里清楚的很，站在他们的立场，皇帝要是出了任何意外都是梁国的灾难。可他要是不去，梁国就会遭到更大的灾难。萧无虑以寿辰为由，又手握重兵在边境，若不亲赴以祝寿为名，就是给了他攻打梁国的由头。到时，他还可以联合蒙受滋淼巨大损失的豫国，共同出兵。师出有名，申仲平不能给他们这个借口。
“如果陛下执意如此，还请陛下除了调动蹋顿一部，飞军一部，还需要另外向各处关隘增加援兵。特别是在隆江周边水陆两军需要日夜待命，随时准备出击。”此时，兵部一位将军说道。他名叫季峦，是梁国著名的将门之家季式家族的一员。申仲平一眼望去，见他约莫三十来岁，体态结实，却没有孤温那粗犷的外表。络腮胡苍髯如戟，颇有一副儒将的风采。可能跟家风有关，虽然出身行伍，季峦一直有读书的习惯。季式一族，一直都是梁国军队中的支柱，各处军队都有他们一族之人的身影。而季峦作为季式一族最为有魄力和领军才能的人，做到了兵部侍郎的职位。至于兵部尚书的职位，当然是大将军诸城兼着了。
他在朝中很少说话，但他在军队中的地位，是仅次于诸城的。对于季峦的建议，申仲平感到太过兴师动众，他疑惑的问道：“季将军，此次一行难道带领蹋顿和飞军一部作为埋伏，能保全我们全身而退还不足够吗？”
季峦恭敬的跪了下来，眼神之中透出的忧虑让申仲平也不得不开始重视起他的话来。见季峦准备开口，申仲平马上打断他说道：“季将军忧虑过了，这一切我会和大将军商议好的。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今天就商议到这吧。”
出人意料的一意孤行，出人意料的固执己见。这是这次朝会申仲平给所有朝臣的第一印象。出了谦德殿，大家都三三两两的讨论起申仲平来。虽然他贵为皇帝，可难免会被官员们私下里和申仲蠡比较。这个不听任何意见，拿国家冒险的申仲平，显然是他们不满意的。
几位将军和季峦一起，他们都劝慰季峦不要拂天子逆鳞，可季峦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应该说出自己的顾虑和担忧。行至永禄门外，和几位将军拜别之后，韩孝愚出现在了季峦的面前。对于这个皇帝身边之人，季峦还是很顾虑的。
“韩大人，不知找我有何事？”季峦小心的问道。
“季将军，早前朝会隆江出兵一事，陛下对将军的想法很想再次请教一二，请与我一同去在安宫吧。”季峦对于韩孝愚的这番话，很是疑惑，却还是跟着他一同去了在安宫。
他一入宫，便被带到内堂，诸城孤温还有施步啉早已在那里等候。申仲平坐在前排，示意众人不需要拘礼。他直入正题对疑惑的季峦说道：“季将军现在一定满腹疑惑了吧，施大人可以解释一下。”
施步啉微笑着解释道：“今早季将军提到要调动隆江周边的军队是为何？”
“这次隆江之约，不能仅仅为了防备萧无虑对陛下有所企图，更重要的是那十万精锐，如果从隆江水陆进军，破了第一道防线之后，进入三川平原，我们就无险可守了。如果萧无虑只是为了耀武扬威，何必兴师动众。据探子回报，豫国此次也是动员了上万人为他们的皇子奚孟苼做后盾，枯军赫然在列，如此明目张胆，其实是想给萧无虑一个戒备，豫国不怕在正面与他们为敌。但是此次很显然，豫国和襄国是以我们为目标的。我们必须提前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襄国和豫国一同进军，我们该如何应对。不止是保全陛下，而是保全整个梁国。”说的时候酣畅淋漓，对于自己的想法能否被采纳，会不会又惹得皇帝不悦，季峦还是很捉摸不定的。
他迟疑的望向申仲平，见他表情凝重的不说话，自己心里也在打鼓。
“将军，你的顾虑一点错都没有。这两点顾虑大将军前日也向陛下进了此言。”施步晽说道。
“那为何？”季峦更是疑虑了，没等他话说完，施步晽就摇头问道：“将军难道忘了太后之死吗？”
太后？他疑惑的望向申仲平，望向诸城，望向孤温，望向韩孝愚，每个人的脸上都心事重重。他开始回想太后的死因，没一会，他噗通跪在地上，愧疚的说道：“陛下，罪臣该死，差点误了这军国大事。”
“看来大将军和施大人没有推荐错人，季将军果然是刚正不阿，心思缜密之人。不愧是被人称为季氏三代最有才能的人。”申仲平走到他的面前，笑着将他扶了起来。
“那都是大家对我的谬赞，今日早朝若不是陛下拦住我，我险些就要酿成大祸。”
“是啊，这宫中还不知道有多少豫国和襄国的奸细啊。他们为了达到让梁国内乱的目的，竟然可以下毒谋杀太后。如果我们在朝堂之上将军事部署定了下来，传到襄国，那后果不堪设想。”施步晽说完，就将手中的一封手札交予季峦。
“这是我们几人昨日定下的计策，季将军可以看一看，如果有什么不妥，可以提出来。”
施步晽说完，季峦就打开这封手札。红字朱批，季峦细细看完之后，惊讶的看向申仲平说道：“此计甚妙，想不到陛下心思如此缜密，季峦自愧不如。”
“季将军自谦了，此计是我和施步晽施大人一起筹谋的，那此次隆江周边的重任就交由季峦将军了。”
“谢谢陛下信任微臣，末将必不负重托。”
安排完最为重要的事，申仲平心底悬着的一块大石也终于放下了。可不料这时施步晽却跪倒在地，额头死死贴着地面。众人都不明所以，申仲平皱眉问道：“何故如此？”
施步晽仍然埋着头说道：“请陛下召回丞相，在陛下外出隆江之时，需得有人代为管理朝政。纵观梁国上下，只有丞相可以。”
“他已经不是丞相了。”申仲平冷冷的说道。
“陛下！当初他的作法的确有很多地方值得商榷，但是他一心都是为了梁国啊。现如今，朝中各派分裂严重，没有一人能够担纲重任领导他们。很多朝臣对于陛下也缺少认同，如果任凭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人心会散。陛下初登大宝，还未建立威信，远赴隆江朝政必须得有人主持大局。以他多年在朝中的威信和经验，一定能在这段时间处理好后方的事务。”对于施步晽，申仲平看重他的才华，想用他为倚仗，为自己出谋划策。对于李衡臣的复出，他不是没想过，却很不希望这个前朝遗老成为他大展拳脚的绊脚石。
“我准备让仲蠡监国，他有经验，而且也有这个能力。”申仲平抿了一口茶，轻声说道。
“想必陛下还不知，王爷最近的行踪吧？”申仲平使个眼色让孝愚把他扶了起来，虽然孝愚暗暗的摇了摇头，施步晽还是说了出来。
“最近几天王爷每夜流连于城中的戴月楼，每次都要呆上几个时辰。”申仲平放下了茶杯，走到他的面前，看着在一旁皱着眉头的孝愚，说道：“发生什么事了，孝愚你说，看来我是被瞒到最后的人啊。”
“戴月楼被名为玲珑台的艺坊给包下来了，他们里面有位闻名天下的美女名叫予兮，这几日王爷就是去找的她。还有……。”看到韩孝愚吞吞吐吐，申仲平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改了以往轻声细语的作风，大声斥责道：“快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这几日，陛下都在在安宫中足不出户。但是外面已经传得风言风语了。除了王爷每日去找那花魁姑娘，他为了得到见面的机会甚至挥金如土，还有两次竟然大打出手。而且打的都是和他争夺见面机会的权贵子弟。这些人知道了王爷的身份之后，虽然只能认了，但是在官宦子弟的圈子里，这些事情早已经传开了。”
听完孝愚的话，申仲平看向在场所有人，这种事情他是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可自己细细想来，倒也合乎道理。申仲蠡一向喜好自由，原来在一起读书的时候就总爱往外面跑，去观看士兵操练。相比受尽约束的课堂，骑马射箭更能吸引他。在初回宫中，申仲蠡就向他不止一次抱怨了厌恶宫中的斗争，喜欢过简单的生活。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申仲蠡已经不可能代他监国了。看着跪在地上的施步晽，他望向了诸城。
诸城轻轻的点了点头。
季峦也是。
孝愚和孤温也是。
“你起来吧，我们这便去他府上，拜访一下丞相吧。”申仲平说完，慢慢的向宫外走去。
施步晽喜出望外，他跟随着申仲平，来到了李衡臣的府邸。施步晽总是出入李衡臣府邸，他屏退了左右的下人，带着申仲平径直走向他的书房。
整个府邸儒雅，素净。院里种了几株挺拔的小松树，每过一转，都能看见稀稀疏疏的竹子迎风摆弄。整个府里，最大的就是这个书房了。刚一入内，映入眼帘全是装满了密密麻麻书的书架。
“老师，陛下来了。”李衡臣正在安静的读书，施步晽的一声轻呼打断了他。看到从门口轻轻走入的申仲平，李衡臣仓促的离开书桌，跪下说道：“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老丞相不要拘礼了，快起来吧，我是不请自来，还望您也不要在意为好。”李衡臣起身便安排下人上茶，几人在书房中坐下了。
“一定是我这劣徒把陛下给请来了，老夫在家里含饴弄孙也是其乐无穷啊。”李衡臣捋了捋胡须，谈笑风生。
“老师，这次陛下前来其实……”申仲平打断了施步晽，“还是我来说吧”。
“我是想请您再出任丞相一职。”
李衡臣半眯着眼睛不说话，在一旁的施步晽看着他，也不明白他此时的想法。此时的气氛冰冷到了极点，李衡臣却开始把玩起了手中的茶杯。
“这套茶杯是先帝在世时赐给我的，想来已经用了十几年了啊。”茶杯上印着松竹，和府里的陈设都是一样的。“陛下，您说，这套茶杯该如何处置？”
“束之高阁。”
“那我今后如何饮茶？”李衡臣又问道。
“我会命人为丞相再烧制一套茶具。”
“那朝中重臣呢？他们桌上空空如野，如何饮茶？”
“由丞相你来为他们烧制茶具。”
李衡臣放下茶杯，不再沉着脸，那坚毅的眼神顿时精光乍现。“陛下，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这老朽，恐怕用不惯新的茶杯，也喝不惯新茶。”
“重要的不是茶杯，是这水。难道换了茶杯，这茶就变了味道吗？梁国之水，自上而下，从未断绝。”申仲平品了一口，“和儿时的味道一样。”
“陛下，容老臣冒昧一问，我这拖沓的泡茶方法，不会将陛下的水置凉了吗？”
“凉了起码还是这梁国的水，如果他们喝上了襄国或者豫国的茶，岂不是比凉了更为危险。”
“陛下难道不怕，最后这守井的人变成了老夫，虽然这井水还是姓申吗？”
“这口井叫梁国，我们都是守井人。我信你。”说完，申仲平一口饮完杯中的茶。
看着申仲平，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雨的李衡臣还是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他无法不拿申仲平和申彧祁做比较。现在在他面前的人，或许真的可以一改梁国的命运。不止是甘愿在这乱世之中求得一份生存，不止是再重复过往的忍让。
不过他与申仲平始终是有着隔阂，一个为了梁国的存在呕心沥血，顽强忍让。一个为了让梁国摆脱困境，准备放手一搏。甚至为了让梁国拜托隐藏的危机，明知申仲平是被冤枉的，还执意将他下狱，想让申仲蠡即位。
这次，还是为了梁国，两个人携手。没有谁对谁错，是这天下，让错与对都没了界定的标准。
“陛下说话真是滴水不漏，看来，老夫又要拖着这把老骨头去井边挑水了。”李衡臣起身，向申仲平深深的作了个揖。
“丞相，有你在井边守着，梁国就放心了。我这团热火，就能安心了。”申仲平起了身，得意的对施步晽使了个眼色。施步晽赶忙起身，将李衡臣扶着落座。
“丞相，这茶杯？”他微笑着问道。
“哈哈，陛下果然做事雷厉风行。来人，将红木锦盒拿出来，把这茶具收拾妥当，锁入府库。”看着这伴随了他十几年的茶杯被放入盒中，李衡臣的不舍还是溢于言表的。
“陛下，容我列一份名单，是需要赏赐提拔的人的名单，马上交由陛下，望陛下立刻批准。”李衡臣回到书桌，拿起笔就开始写了起来。
“那丞相名单未提到之人，一律降职。”听到这，李衡臣握笔的手停顿了一下，又马上开始飞快的继续写下去。片刻之后，名单交到申仲平的手里，他看都没看，就收入怀中。“我这就回宫，诏书今晚便会下达。”随后，他便和几个侍从一同回宫去了。
“老师，你要赏赐一批官员帮陛下施以恩赐，我明白。可是陛下为何要将名单上未提到的人都降职啊。”在书房里，施步晽疑惑的向李衡臣问道。
“陛下的帝王之术已经超过了先帝，不仅有进取天下的野心，也有忍辱负重的气度。更能将自己置于常人所不能所处的位置。陛下此举，第一是表示他信任我，他信我不会弄权，更不会架空他，才会相信我选择的人。第二，他更是相信我的眼光，起码我选的人都不可能是他国的奸细。既然这样，其他的人，一定要降职，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施步晽听完，心里一惊，却只得暗自摇头起来。
“老师，看来这几年我还是没有多少长进啊。”他感慨起来。
“人各有专长，你擅长的不是这类，何必强求自己。站准自己的位置，为梁国好好出力。”李衡臣拿出一封信置于施步晽手中。他小心的打开，上面写道：“吾国之人，略尽朝中之人，不甚心忧。孤初登大宝，未能识尽朝中有才之人。丞相门生想必有一二人才，必定可以助我。”这是申仲平写给他的信，而李衡臣推荐的就是施步晽，而施步晽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原来老师和陛下早就有了共识啊。我今天还力求陛下前来启用恩师。”此时的施步晽很欣慰，在申仲平的努力下，实际上的情况比表面好很多。这位新君，总会带来很多惊喜。
“可是，这一下，陛下又将自己置于了被人憎恨的地步了。”施步晽忧虑的说道。
“我唱红脸，他唱白脸，这样，我们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肃清梁国内部的不稳定因素，帮助陛下在前方取得胜利。只不过，我还是很担忧，先帝的那次，我们可是败得很惨。”
回想起那次，不知是福是祸。虽然让梁国损失很多的粮草器械，又一次转为长期的被动防守。而且申仲平还去当了人质，这一去，回来的却是一位真正的君王。
一位风度翩翩，深谋远虑，能忍辱负重的君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