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第一个大清早,村里和邻村的有牛人家全牵着自个儿的牛走来了。吆喝声、牛叫声从村子的四面八方不断地响起,渐渐向我家的打谷场上靠拢。
鸡刚叫过三遍爸妈就下了炕,点旺塔塔火,烧热头脑,炸下一大盆油糕之后,爸说光顾忙吃忘了买炮。我要去买,爸不让:“买鞭炮得到王家铺。那得过路断河,你念书把身子念弱哩,早上水凉你是下不得河的。”
妈一边拉喜红,一边对哥说:“应酬的事你多操心,别靠林小。”
我闲着无事可做,看到油锅里还漂着一层金黄的油糕,就过去拿了笊篱捞。妈见了忙跑过来:“别瞎弄,小心油溅到手上烫着,上了金融学院握不了笔杆子。”
这时,八月叔和八月婶走进了院子,八月婶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一进院子就自个儿寻起活计做起来。妈说你歇歇吧,八月婶不好意思笑笑:“不妨事,手里没有些话计心里烦。”妈晓得她心里不自在,就由她去。
八月叔问我爸干啥去了。我回答刚走去王家铺买炮了。
“怎么不早说呢,咱家里那东西还缺?再说这天也立秋了,你爸那身子能耐住齐腿深的冰凉水,快去,喊回他来。”八月叔急得直跺脚,“还没上山就落得一身病!”
我跑得满头是汗,心里想着最好在爸到路断河边时喊住他。然而,我还是赶后了一会儿,爸已经头上顶着裤子,游过了河中心。“爸,快返回来!”我站在岸上用劲呐喊。
爸不知出了什么事,往回折返时,脚底发慌没出多远就整个身子扑在水里。“爸!”我哭喊着,鞋也没顾上脱,跑下河。
“不行,水凉的厉害!”爸费了好大劲才爬起来,我听见他咳嗽得快要震破嗓子了。
我不听他的,只顾向他走去。
“我的小祖宗,过来我揍你!”爸火了。
我猛扑在爸怀里大哭起来。爸也哭了,他把我搂得特别紧,忽然,爸一抹泪,冲我一瞪眼:“到身后去!”我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转到爸身后。“上背上去。”“我不……”我哭得更响了。
“上!”爸执拗的脸上严肃得让我害怕,我只好趴在了爸那宽大的背上。任他艰难地往对岸靠去。恍惚中,我听到了腾格尔的那首唱父亲的歌,在哗哗的河水中飘来。
回到家里,送牛的人家全齐了,还意外多了几家。妈正忙着招呼送牛的庄户人吃油糕。这是乡俗,凡来送牛的人一送到牛就会被主人热情接进屋,端上“头脑”和油糕吃。送牛的人也从不空手来,有的背着烤干馍,有的提着二斤糕点或两瓶罐头,叫“百家吃”。让放牛人上山带着,吃了“百家吃”就身体好,对大家的牛格外小心照护。
八月婶和八月叔各人手里攥把喜红布条儿,在牛的角上、脖子上和尾巴上系着。每头牛儿都被主人洗过身,毛色透亮,又系了喜布条,更显得精神,一个个“哞哞”地叫个不停,像多年的老伙计没见面一样,脖子缠着脖子相互吻舔着。牛没笼头,主人牵来就把笼头卸下,等到八月末那一天牛儿下了山再提着笼头,揣上工钱来牵牛。
爸擦干身换了衣服,妈问他身上哪儿不舒服。爸咳嗽着说:“不妨事,立秋水还暖三日哩!”妈告诉爸有不少人家把工钱先预付了,比八月叔往年的工钱高出一半。爸说咱该收多少收多少,多余的给别人家退回去。
爸就来到饭桌上,挨着给多付钱的人家退钱。“乡亲们,我胡老四为人不贪利,工钱该收多少收多少,其余的退给大家。”
“林小上大学用项大,我们多凑几个也算尽点做乡里长辈的心意,再说,你这次放牛为啥?大伙心里有数。再说,咱村几时能出个银行人哩!”众人齐声说道。
“那也好,林她妈,你把这些钱记着,就算咱借乡亲们的,等咱宽裕了还!”爸回头对我说:“林小,把酒拿来,给你叔叔大爷们每人满上三盅,告诉叔叔大爷们你心里有他们一份恩情。”我照着做了。
妈和八月叔早在院当中摆好了香案,爸和永富来到香案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齐声说道:“愿山神爷庇护,保佑乡亲们的牛儿草足水足,天天健壮!”
八月叔拿一把锋利的小刀在每个牛的耳朵上划一下,蘸些牛血,在八月婶端着的凉水碗里涮一下。完了,让爸和永富每人抿一口血水,又给每头牛灌了些。按老人的说法,这样会使人和牛一条心,人和牛平安度过八月。
牛群出发了,哥站在高处燃响了炮,爸和永富高声喊唱着“上山歌”:
“八月里来好日月
赶牛出村要上山,
丰盛盛草儿等牛吃,
清凉凉泉水等牛喝,
哎哟咳哟……哎咳咳……哟!”
我头一回感受到爸生命里竟还有如此深蕴的底气,还有如此奔放的力量!
然而,爸这一去竟然再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