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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当水库开满鲜花

米老鼠!米老鼠!

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下得车来,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刚走到出站口,就听到有人高声呼喊米老鼠。车站里人声鼎沸,我怎么一下子就听到了这种呼喊。米老鼠,米老鼠的,多别扭啊,偏偏又那么耳熟。

直到有人在我肩上突然拍了一下,我才从晕晕乎乎的状态中回阳。

原来是堂哥。

好你个米老鼠,叫你半天不答应,毛耳朵干吗去了!堂哥紧紧攥住我的两只胳膊,上下左右将我扫描了一遍,咋咋呼呼地说:哎呀呀,了不得,你这只米老鼠怎么越老越漂亮!

臭屁哥!胳膊被你捏断了!

堂哥这才松开我的细胳膊,卸下我背后的旅行包,一手拎着包,一手将我搂在他的胳肢窝下——他从小就喜欢这样,裹了我往外走:车停在那头,先带你吃点东西?

回去再吃吧,奶奶肯定等急了。

那确实,奶奶昨晚十二点多了还不肯睡,非得守着我妈炸了黄串肉,又煎完蛋饺子。大家都知道米老鼠就好那两口。堂哥边说,边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

堂哥历来下手狠。我的鼻梁不够高不够挺,就是小时候被他刮的。没人性的家伙。我将头往左边一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堂哥搂我的那条胳膊上咬了一口。堂哥哎哟一声,叫道:死老鼠,又咬我!堂哥人高马大,我除了偷袭,再无他法。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用牙齿武装自己了,谁让我横竖都长不过堂哥。

奶奶今年八十岁。她生日时,我没法回来。我已经整整十二年没回来了。好几千里路,不是想回就能回的。前些日子奶奶在电话里跟我吼:米老鼠,你还不回来啊,你再不回来,奶奶这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奶奶耳朵不怎么听得见,和她说话,得大声吼。她以为别人也听不见,说起话来更是吼上加吼。八十岁的人了,那嗓门,啧啧,谁听了都不得不佩服。我说奶奶您别急,就凭您说话的底气,再等米老鼠三十年都没问题。这话我讲了三四遍,手机都被我和奶奶震得一颤一颤的,奶奶总算听清了,在电话里乐得直笑。

之后不久,又接到大伯电话,说奶奶得了重感冒。我让奶奶接电话,一听那声音,上气接不了下气,我的心就慌了。无论如何,得赶紧回老家一趟,我不想让自己再一次后悔莫及。

奶奶住在大伯家。大伯家就在小镇上,堂哥轻车熟路,不到半个小时,就将车开进了一个小庭院。时间真能改变一切啊,水库边的老房子,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眼前这栋四层高的新楼?高大气派的不锈钢防盗门旁,倚着一个黑衣黑裤黑帽的老人,那不就是奶奶吗?

我下了车,大吼一声“奶奶”,奔了过去。奶奶颠着小脚,早迎了过来。我一把抓住奶奶的两只胳膊——这坏毛病都是堂哥给传染的,摇了又摇:奶奶!奶奶!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奶奶的声音却小得近乎自言自语:回来了,总算回来了……这么温柔的声音,不是奶奶的风格。我仔细一看,奶奶的眼角竟沁着泪花。

大伯和大伯母正在杀鸡,他们手上沾着鸡毛和鸡血,没来得及洗。他们端着空手,站在奶奶身后,朝着我憨憨地笑。我嗷的一声欢叫,左手去搂大伯,右手去搂大伯母:伯伯,伯母,我想死你们了!他们连忙将手缩到身后,伸着脖子让我去搂。

堂哥嫉妒我和奶奶他们的亲热,他一把拽过我,气呼呼地说: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肉麻!小心弄脏你的漂亮衣服!我握了拳往堂哥胸口一阵乱擂:你才几十岁呢,人家刚满三十,婚都没结,大闺女一个!堂哥又来刮我的鼻子:啧啧,还大闺女呢,在乡下,你这把年纪,崽伢子都快上初中了!我身子一闪,躲过了堂哥,跺脚道:死臭屁哥,自己早熟还好意思讲别个!

奶奶没听清楚我们说什么,她只是咧着嘴,一味地笑。

堂哥拉着我进了客厅,里面真暖和啊,我却一眼看到了墙上的爷爷。扑通一声,我跪在了地上,连连磕着头。泪珠子啪啪地直往下掉,我忍都忍不住。堂哥扶我起来,拍拍我的背说:别哭了,爷爷不会怪你的,爷爷说,孙辈里头,你是最聪明最孝顺的。

爷爷对我的疼,爷爷对我的爱,我当然全知道。儿时的我体弱多病,小鼻子小脸细胳膊细腿,面人儿似的。我却调皮得很,不是偷桃子磕破了膝盖,就是扑萤火虫掉进了臭水沟。哥哥姐姐们惹了祸,爷爷总要板着脸训几句,换了我,他生怕吓着了这个小面人儿,反而轻言细语来安慰:不要紧,只要我们米老鼠没事就行。刚满两岁,我就被送到了爷爷奶奶家,一直到十岁,远在大西北工作的父母才将我接走。之后,只在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我回来看过爷爷奶奶一次。没想到,那一回,对我和爷爷来说,竟是永别。

堂哥扶我坐到沙发上。沙发一角立着空调,正呼呼地吐着热浪。沙发正前方,却坐着一个四方不锈钢炉,上面罩着格子棉布。棉布上搁着两三个圆果盘,里面摆着香梨砂糖橘之类的水果。堂哥为我倒了一杯热茶,又削了一个香梨递过来。我接了梨子便往奶奶手里塞。奶奶笑着摇头。堂哥说:奶奶哪啃得动这个?等会榨果汁给她喝。我吃完梨子,反觉浑身愈加燥热,便起身脱了羽绒服,堂哥接过,往里面卧室去,出来时,手里拿了件棉睡衣,非得让我披上。我说热死了。堂哥说,热就将空调关了。我说那怎么行,会冻着奶奶。堂哥笑了,因为怕你冷,才破例开了空调,炉子里火旺着呢,奶奶不喜欢吹空调,一开空调她就喊头疼。这空调买回来只试用过一次。今天是奶奶硬要开的。说到这里,堂哥将嘴巴凑近奶奶的耳朵:奶奶,头疼不?奶奶笑着摇头。我却急了:那赶紧关掉。

伯母走过来,问堂哥:葵花子你放哪儿了?我找半天没找到。堂哥一脸无辜状:就那点瓜子,昨晚就被我和奶奶全消灭了!伯母不相信:我买了一斤多,还少?堂哥说:我一边帮奶奶剥,一边自己吃,就你老人家那点瓜子,经不得两下剥。伯母说:那你再出去买两斤回来。堂哥对我说:你看我妈多小气,瓜子都舍不得多买点。伯母气极而笑:你晓得个屁!瓜子放久了就不好吃,反正路不远,吃完再买不更好?

堂哥晃着车钥匙对我说:米老鼠,跟我买瓜子去。伯母说:你妹妹才回来,你让她歇一会儿不行吗?堂哥作不好意思状,摸了摸头,对我做了个刮鼻子的手势。没多久,他就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伯母接过他买的瓜子,只看了一眼,便将堂哥往门外推:买错了,重新买去,这是奶油味的,奶奶要吃五香的。堂哥拧着身子不肯走:我先剥给奶奶吃,奶奶不吃,我再去买。伯母说:你这伢子,你剥了,奶奶当然会吃,可她最喜欢的,不是这种。你奶奶说过,她最喜欢吃五香瓜子,我一直都给她买五香的。堂哥说:所以才要换换口味啊。没想到伯母生了气: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自己去。堂哥点着头说:好,好,我去,我去!

我将泪水眨回眼睛,打开旅行包。大伯的玉烟嘴,伯母的风湿病理疗仪,堂哥的剃须刀,堂嫂的羊毛衫,侄儿们的小玩意儿……当然,还有奶奶的羽绒背心与羊皮手套。奶奶任由我替她脱了罩衫,添上轻暖的羽绒背心,真合身啊,在QQ视频里,我准确估算出了奶奶穿衣的型号。为了能让奶奶和我“想见就见”,堂哥特意买了配置较高的电脑,还挑了分辨率最高的摄像头。每每用QQ和奶奶聊完天,我的嗓子几乎接近嘶哑,有时,堂哥他们不得不站在奶奶身旁充当“扩音器”。奶奶总说我又瘦了。她老人家怀疑我之所以迟迟嫁不出去,就是太瘦的缘故。此时,奶奶细细抚摸着羽绒的轻柔,豁着没有门牙的嘴,呵呵直笑:崽啊,浪费你不少钱吧?奶奶心疼我的钱呢。羊皮手套也是不大不小正合适。奶奶戴上手套,眉开眼笑地,将爬满青筋和老年斑的双手举到眼皮底下,一会儿翘兰花指,一会儿做匀手状,那模样,幸福得不得了。

堂哥买了五香瓜子回来,见我和奶奶打得火热,非得和我比赛给奶奶剥瓜子。堂哥当然没我快,他愿赌服输,伸过头来,乖乖地让我刮他的鼻子。我恶狠狠地刮一下,喊一句臭屁哥。喊一句臭屁哥,又刮一下。堂哥的鼻子又高又挺,他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了,轻易也不会放臭屁了。我依然叫他臭屁哥,他不敢抗议,抗议也没用。谁让他小时候那么贪吃,红薯还没煨熟,他就心急火燎地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皮都没怎么弄干净,就一个接一个往嘴巴里塞。用不了多久,堂哥就会噼里啪啦地,不停放响屁。每当这时候,我便用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在鼻子下面不停地挥来挥去。堂哥摸着胀鼓鼓的肚皮,很是不屑:你太夸张了吧,臭屁不响,响屁不臭。我皱着黄黄的眉头嚷嚷道:还不臭!简直就是臭屁哥!

臭屁哥从此名扬四方。

伯父看到我刮堂哥鼻子,笑了:两个大小孩,瞧你们乐的!奶奶早脱了一只手套,一粒一粒的,往嘴里放瓜子仁儿,奶奶正咂吧着嘴——她老人家还有几颗板牙对付着,没听清楚伯父的话,她吼道:要吃饭了?伯父将错就错,跟着吼了句:是的,要吃饭了!

爷爷遗像下有一张小桌子,伯母在上面摆了几样荤菜,倒了半杯酒,装了半碗饭,饭里面插着一双筷子。伯父拿了一叠纸钱,蹲在地上烧着。我走过去,给爷爷做了几个揖,眼不由得又红了。

敬完爷爷,堂哥问:米老鼠,你先吃黄串肉还是先吃蛋饺子?

黄串肉就是往面粉里加水,加鸡蛋,再加五花肉泥,调成糊状,放入适量的盐和白糖,然后一小坨一小坨放进油锅里,炸至金黄焦脆,捞出来,吃时蒸热就行。蛋饺子嘛,就是先将蛋清和蛋黄搅成糊状,放适量盐,拌匀,一匙一匙,倒入热油锅里,细细摊开,煎成薄薄的饼,将已剁好的精肉泥放到饼上面,再掀起半张薄饼,覆盖住另外半张,将肉泥完完全全裹在饼里面,一个半月形的蛋饺子就做好了,吃时先蒸熟。这两样美味,我从小百吃不厌。

堂哥先帮我盛了满满一碗蛋饺子。他带着一脸坏笑说:这个没那么油腻,多吃点没关系,黄串肉你可要悠着点,我家里没有土霉素,也没有氟派酸。堂哥在笑话我儿时因贪吃黄串肉而拉肚子的事。伯母便骂堂哥:去你的乌鸦嘴,你妹妹好容易回来一次,你这么咒她。堂哥很委屈:我这不是为她好嘛!

不知道奶奶听到这些话没有,伯母已经在我垒得山高的碗里又压了一只鸡腿,她老人家还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这夹那。为了不让菜掉到桌上去,我不得不手忙脚乱地用筷子扶住。伯母拿来一只空碗,帮我匀了点菜进去,就这样,我刚消灭掉这只碗里的东西,那只碗又堆得山高了。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可怜兮兮地说:我肚子都胀疼了!伯父说:剩着没关系,别撑坏了!

奶奶的耳朵突然灵光了,她竟听清了伯父的话。奶奶说:吃这么少,撑不坏!这么瘦,不多吃点,小心被风刮了去!想不到奶奶还会幽那么一默,大家都笑了起来。

堂哥陪我出去走走。

第一站,当然是去看爷爷。

爷爷睡在磐石岭上。那是儿时爷爷常带我去的地方。那里长满了马尾松。每一棵马尾松下,都是一年四季精彩不断。杜鹃花火一般燃起来了,小笋子争先恐后钻出头了,山菌子羞答答探出脑袋了,野草莓喜洋洋红彤彤了,茶耳朵肥嫩嫩白胖胖了……我相信,有它们与爷爷相伴,爷爷应该不至于太寂寞。

我跪在爷爷墓碑前。爷爷不会要我解释什么,可我心里憋得慌。

爷爷,不是我不想回来看您。刚上大学那会儿,功课紧,压力大,寒暑假又有各种社会实践。您走的时候,家里都瞒着我,事隔两个多月,我才知道。爷爷,不是我不想您。爷爷,您原谅我吧。爷爷,您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可好?有没有白兰地喝?有没有老旱烟抽?您还记得您那杆鼻烟壶吧,我那时顽皮,偷偷吸着玩,结果呛了满嘴的鼻烟水,肚子疼了一夜,您和奶奶寸步不离,守了我一整夜。我瞒着您用白兰地泡蚂蚁窝,说是想看蚂蚁游泳的样子。那是您每次只舍得喝一小口的好酒,被我一下子倒个精光,您却没有骂我,反而陪着我看蚂蚁游泳……爷爷,那次我离开您时,您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您一而再地说:米老鼠,记得常回来看爷爷,一定要记得常回来看爷爷啊。我满口答应着。是我说话不算数,是我对不起您。爷爷,难道您那时就感觉到了即将天人永隔了吗?如果我知道您那么快就要永远离开我,爷爷,不管路有多远,我都会兑现自己的诺言。可现在,一切都迟了。爷爷,我知道您会原谅我,可我宁愿您不肯原谅我,哪怕您闯进我梦里狠狠骂我一顿,我的心里也会好过一些……

米老鼠,你别这样啊!堂哥陪着我跪了半天,见我又开始泪眼婆娑,想拉我起来。哥,我哽咽着说——我第一次没喊堂哥外号:哥,我再陪爷爷说几句。

不是我不等你,堂哥说:你看,太阳快下山了,你不是还想去看看老房子吗?

夕阳西下,远远看到老房子坐落在水库边上。那是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那也是我魂牵梦萦的老房子。水库老了,老得没有一滴水,老得身上脸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皱纹。老房子更老,老得摇摇欲坠,老得令人不忍细读。不仅如此,整个村庄都老了,没有一栋新房子,没有一缕炊烟。是荒凉留不住人们,还是人们留下了荒凉?一架旧风车站在晒谷坪上,神情落寞。一只黑羽小鸟立在旧风车上,神情更为落寞。坪里没有一粒谷子,只有三三两两的土坷垃,仿佛记得风车年轻时生机勃勃的模样。

我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门槛是石头做的,感觉有点冰。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蒿草,早已枯萎。比蒿草更高更密的,是门前挤挤挨挨的灌木。我的视线穿过灌木丛,我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水库。

那是一种怎样的丰硕与肥美啊!满满当当的水库,蓄着蓝天,蓄着白云,蓄着活蹦乱跳的鱼,蓄着五光十色的梦想。每逢夏日黄昏,水库就变得无比喧闹。洗衣的,洗澡的,打野仗的,看热闹的。有那洗衣的女人传来惊叫,是洗澡的男人故意泼了水到她们身上;有那洗澡的男人传来惊叫,是有鱼儿从他们裆间一穿而过;有那打野仗的小孩传来惊叫,那是他们踩到了蜥蜴或癞蛤蟆。比夏日黄昏更热闹的,自然是过年时的捕鱼了。一张巨网撒下去,便有数不清的鱼儿连同尖叫声欢笑声在水面上跳着跃着,那闪烁的光芒,连太阳也为之失色。爷爷挑着一担层层叠叠的鱼,呼唤着我的名字,我飞奔过去,爷爷放下担子,从桶里拣出一尾金色的小鲤鱼来,我嗷的一声欢叫,接过小鲤鱼,小心翼翼,放进早早准备好的罐头瓶里。瓶里装满了清水,小鲤鱼惬意地游啊游,从罐头瓶里游进我梦里,又从梦里游进我魂里……

或许,它就是奶奶说的鲤鱼精吧。

你知道谁最舍不得离开这里吗?在抄近路穿过水库时,堂哥问。

奶奶。我脱口而出。

爷爷奶奶没白疼你,堂哥说,你的确很聪明。

堂哥的诉说并不完整,那些断章凌乱而琐碎,我却在某一瞬间灵魂出窍,亲眼目睹了无比完整的一幕又一幕。

村里的人一户接一户,全搬走了。近的去镇上去县城,远的去东南去西北。奶奶仗着身子骨硬朗,不肯随大伯一家去住镇上新建的楼房,而是守着老房子,独自一个人过。奶奶坐在门槛上,前面是日渐消瘦的水库,对面是依然巍峨的磐石岭,爷爷睡在磐石岭上。他们默然相对,最近的思念,却隔着最遥远的距离。奶奶喂一群小鸡,种几棵青菜。屋后的橘园兀自青了又红,红了又青。一场风雨过后,橘园里落了一地的橘子。对此,奶奶除了心疼,再无办法。这满园的橘子,奶奶怎么吃得过来。而堂哥一家,尝都不尝,橘子有点酸,侄儿们再贪吃,也不稀罕。除了天上的小鸟偶尔啄几口,地上的蚂蚁没事钻几圈,村里再没有什么对这些橘子感兴趣。哪怕是被小孩子们摘来打野仗也好啊,奶奶抬起衣袖,揩了揩湿润的眼角。为了这片橘园,她和爷爷挖坑植苗,浇水施肥,剪枝除虫,几乎操碎了心;而这座老房子,也是她和爷爷刚结婚时,一砖一瓦,亲手搭建而成。奶奶的手掌心里,至今还有老茧的痕迹。

至于那座水库,当年修建时,年轻力壮的爷爷挖土挑方,身上脱了好几层皮;长辫子的奶奶,则在工地洗衣做饭。那时候,水库多热闹啊。男人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在夜以继日中挥汗如雨。而女人们,劳作之余,或唱唱歌给男人们鼓劲解乏,或用炙热的目光,偷偷打量心爱之人健步如飞的背影。爷爷和奶奶一起,共同见证了水库的诞生,也共同培育了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

可现在,水库藏不住水了,就像村子留不住人一样。水库干了,田地荒了,就连磐石岭上,也不见添几座新坟。奶奶嘴里的火泡越来越多,直到大伯和堂哥他们来看她,才知道奶奶病了。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病,反正在医院里住了个把月。奶奶出院后,大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她回老房子住了。

镇上很热闹。堂哥担心奶奶在家闷,带她去他的超市里玩。奶奶想吃什么尽管吃,想用什么尽管拿。可奶奶去了一次,再不肯去第二次。奶奶嫌人吵,嫌车吵。奶奶住在大伯家,天天守着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隔半里地都能听到。可奶奶还是不习惯。有一天,奶奶突然失踪了。大伯他们急得四处乱窜,找遍了整个镇子都没找到。天黑了,奶奶还没回。堂哥情急之下,开了车往水库边去,一路上不见人影。刚到水库边,车又抛了锚。堂哥弃了车,打着手电筒往老房子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着奶奶。

果然,奶奶就坐在老房子的石门槛上。堂哥喊她,她也不答应。手电筒的亮光里,奶奶将头扭向一旁,可她满脸的泪水,还是被堂哥瞧见了。堂哥赶紧弯了腰去扶奶奶:没事吧奶奶?您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您不舒服吗?奶奶一句话不说,那老泪,却流得更欢了。堂哥哄了半天,奶奶才哽咽着说:我没病,就是心里难受……

堂哥舒了口气:您老人家想来,说一声,我陪您来就是,来回十几里路,您一个人,路上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得了?这门槛多冰啊,快起来,别着了凉。堂哥欲扶奶奶起来,奶奶却哎哟一声。她半路崴了脚,一瘸一拐的,好容易才走到老房子,天却黑了,她一个人不敢回……堂哥捧起奶奶的右脚,果然,脚踝处又红又肿。本是小脚,又崴了,还坚持走这么远,真不知奶奶是哪来的毅力和勇气。

在奶奶心里,老房子自然是最好的。我对堂哥说:何况,这里还有属于爷爷和奶奶的水库,就算干了,可它还是他们的水库。

你别看水库全干了,到处都是裂缝,堂哥说:只等春天一到,这里面就开满了野花,漂亮得不得了。每年给爷爷上坟时,我看着那些花,都舍不得走。可惜啊,你来得不是时候。

堂哥说这话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水库的正中央。那一刻,我听到了鲜花盛开的声音。我看到那些花儿噼里啪啦,点燃了属于水库的每一条沟壑。

吃晚饭时,守店的堂嫂回来了。堂哥在镇政府旁边开了一家小超市,生意还不错。两个侄儿子在校寄宿,只放月假。若不是我回来,堂哥可没这么悠闲,除了进货,他还要帮着堂嫂看店。堂嫂看起来比视频里苍老些。她拉着我的手说:哎呀呀,妹妹还这样子水灵灵啊!你看看我,又是起斑又是长痣,起码比你老相十岁。堂嫂和堂哥同年,只比我大两岁。堂嫂接着说:看来还是不结婚的好,可以越活越年轻。堂哥屈起两根指头,往堂嫂头上“笃笃”两下:就你嘴臭!堂嫂自知失言,讪笑着,溜到厨房帮忙去了。

依旧是满满一桌子菜。伯母又端出来一锅糯米酒,每人装了一大碗。我和大家挨个儿碰了碰碗沿,然后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奶奶说:慢点,别呛着了。堂哥说:小时就偷爷爷的白兰地,大了还这么馋,只可惜,再怎么吃,还是一只长不肥的米老鼠。我不服:什么白兰地啊,我一口都没喝,全喂蚂蚁了。大家都笑了。奶奶叫我别呛着了,她自己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这酒又香又甜又糯,口感实在好。伯母重新给我们满了酒。我举碗敬奶奶。我吼:奶奶,我敬您,祝您老人家长命百岁。我干了,您随意。奶奶眼睛都笑眯了。她几乎同时和我干完了碗里的酒。我担心奶奶会醉。堂哥说:奶奶白酒都能来半斤,你根本不是她老人家的对手。我赶紧举双手投降,做心服口服状:当然是奶奶最厉害!

我不知自己究竟喝了多少碗酒,反正睡觉时,我嚷嚷着非得和奶奶睡,还非得要和奶奶睡同一头。奶奶仰躺着,我却侧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奶奶干瘪的胸膛上,嘴巴对着奶奶的耳朵,絮絮叨叨地和奶奶拉着家常。奶奶还是那样子吼啊吼。我说:奶奶,您不用那么大声,我听得见。奶奶说:你自己怎么一点都不急。我故意装糊涂:急什么?奶奶不由自主又吼:你心气太高,挑来挑去把眼挑花了。我说:就算打一辈子单身,我也不会委曲求全。奶奶哎了一声:错过了好时光,就更难找了。我转移话题:听说奶奶上次偷偷去看老房子,还把脚给崴了。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你怎么知道的,我让他们别告诉你。

我不经意问了一句,没想到打开了奶奶的话匣子。村里不像个样子了。锄头、镰刀长满了锈。桃啊、梨啊、橘子啊全烂在地里。好多房子都倒了。野狗都没有一条。水库也干了。你爷爷要是还在,会有多伤心……奶奶突然沉默了。我轻轻搂住奶奶的脖子。我将自己的左脸颊,紧紧贴在奶奶的右脸颊上。我知道奶奶哭了,却装作不知道。奶奶心里憋了多少话啊,那些话可能全化成泪了。

这世上的许多人,即便脸上写满幸福,内心最深处,却仍然有荒凉不依不饶。那种荒凉,其实与孤独无关。

相见时难别亦难。

堂哥送我去火车站时,奶奶是笑着的。面带微笑的奶奶,却有泪光在眼中闪烁。我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笑着和每一个人拥抱。当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却用双手捂住了双眼。

火车哐当哐当,将夜的黑与静,一层一层撕裂开来。我再次命令自己闭上眼睛。而我的心,依然不肯入眠。体内有什么在涌动,不可抑止。我翻身坐起来,从包里掏出手机。我写下了一条短信息,一条长长的短信息。从打开手机,到一口气写完,我始终恍若梦中。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写,更不知道要将它发送给谁。它躺在草稿箱里,犹如一片片鱼鳞,无声潜伏在夜的最深处,静静闪烁清幽的光芒:

……我承认/我来得不是时候/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就算水库开满了鲜花/那又能怎样/我宁愿那些鲜花/凋谢在爷爷坟畔/我无法想象/当每一条裂缝/都绽放芬芳/那究竟是甜蜜/还是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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