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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部分 南方之南

?一

辍学

几年后,我们在工体的那个夜晚被称为"五一九"事件,听来这事似乎和"五四""一二九"差不多,而实际上这不过是中国球迷闹事的先河。据说"五一九"事件烧毁了三十多辆警车,有一百三十多名警察受伤。"五一九"和那年晚些时候发生在比利时的"海瑟尔惨案"被并称为当年世界足坛两大事件。

我们知道这些事都是出来以后听说的,在拘留所时可从没想到"五一九"是如此惊天动地。一下车我就想起来,那个在车上跟我吵架的人是麻疯,几年来他的模样没多大变化,只是嘴上留了撮小胡子。他也一直盯着我看,后来我们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麻疯竟有意挨着我坐下了。那个房间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大概只有一米五高,人根本没法站起来。

"你是南城哪个区的?"他一脸疑惑。

"你住右安门吧?"我斜着眼问他。

麻疯看着我,竟开始咬手指头了:"你到底是谁?"

"你爸是外贸局的?"

"是啊!少卖关子,你到底是谁呀?"

"张东。"说这两个字时,我全身像张绷紧的弓,连脚指头都抠紧了地面。

"张东!"麻疯像被电着似的,他双手攥拳,猛地站直身子。突然他"啊"的一声惨叫,然后抱着脑袋蹲下了,鲜血从指缝里涌出来,刹时间整个后背都红了。

房间里其他人顿时骚动起来,不少人在骂这房子修得不地道,有的人还说等大爷我托人出去了再找他们算帐。可过了两分钟都没人愿意搭理正在冒血的麻疯。

"有人受伤啦!有人受伤啦!"我扒着门喊着。

前后喊了一分多钟两个警察才慢悠悠地溜达过来。"叫唤什么?你们这晚上还没叫唤够?"

"有人受伤啦,血都快流光了。"我急赤白脸地嚷嚷。

"胡说,这一车人没一个受伤的,想越狱呀?"警察骂道。

我一只手指着里面:"蒙你是孙子,不信你自己看看。"这时麻疯已经在翻白眼了。警察在窗户里看了一眼,可能他们也吓坏了,赶紧把门打开:"怪了!怎么趴下一个?谁打的?"他们冲全屋的人吹胡子瞪眼。

有人哈哈笑了两声:"这房子是日本人修的吧?缺了大德了,人往起一站就这样了。还谁打的呢?我们都是苦大仇深的主儿。"

两个警察对望一眼竟笑出了声:"活该!叫你们折腾。以前怎么没撞过人哪?"他们指着我和另外一个门口边坐着的小伙子:"你们俩把他抬出来。"

"凭什么叫我去?我又不是他爸。"那个小伙子可能是嫌脏,他翻着白眼不动地方。

警察恼怒地一把将他撅在角落里,然后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都是吃枪药长大的?给我撅着!今儿晚上要是敢动地方,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他点手叫另一个年轻人:"你抬不抬?"

那年轻人一点头,马上把麻疯的头抱住了。我抄起麻疯的腿一起向外走。刚出门没多远,后面那个年轻人就对警察说道:"师傅,我真是老实人, 走到半道,糊里糊涂就给抓起来,你就把我放了吧。"

"你们都老实,都老实那些车也不知道是谁烧的?"说话的警察岁数已经不小了,他边说边摇头:"都是吃饱了撑的,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你们再闹一回我看看,饿瘪了你们!"

"您不知道,我连工体的门都没进去,怎么会闹事呢?"年轻人接着说。"本来我是想去看来着,可咱没买到票,连高价票都没买到。"

警察呵呵笑了声:"那你不回家在那儿晃悠什么?你呀老实交代还有救,要不你就等着吧。"

把麻疯送上了急救车,警察又把我们押回来了。我在小黑屋里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公安局就开始提审我们了。

我头一次进派出所,但二头早就告诉过我:坚决不承认。反正警察无论问什么我都一口咬定:"没干。"直到警察拿来录象带,把扔汽水瓶子的镜头播出来,我才哑口无言了。最后我被判了三个月的刑事拘留,高考算是彻底泡汤了。

在拘留所里我也碰上了麻疯,这家伙带头烧了辆警车,给判了半年。我们见面时他头上还裹着白布呢,可能是同病相怜吧,麻疯竟和我很亲近。

"真倒霉,怎么哪回见面我都要受伤?以后出去我们千万没见面了。"麻疯边说边摸自己的脑袋。

"这次可是你自己磕的。"我生怕他二仇并一仇,仇深似海。

麻疯苦笑一下:"上次的事,精卫已经替你向我道过歉了,我叔也不许再找你,要不咱们还真没完。这回可是多亏了你,听说是你把我送出去的。"

"精卫?精卫现在怎么样?"我的心一阵发酸,眼泪都快出来了。

麻疯轻轻挑了下眉毛:"她们家早搬城里去了,听她哥说精卫正准备高考呢。对了,你今年也要考试了吧?"

我低下头,今年的高考我是赶不上了,还不知道回家怎么交代呢。

"快高考了你还出来闹什么?"麻疯居然叹了口气。

"你现在干什么呢?"我不想再提高考的事了。

麻六哈哈笑了几声:"我爸为我找了工作,在外贸局打杂,你要是想买点儿出口转内销的东西找我,能当次品卖给你。"

我使劲揪了下自己的耳朵,谁知道出去会怎么样?老妈没准会给我下耗子药也不一定呢。

拘留所的生活还算凑合,大家都是在工体闹事进来的,平时倒也相安无事。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抽烟没火,麻疯家里给他送来不少东西,却偏偏没有火柴。于是我们向几个进来给的老炮儿请教,有个家伙便从棉被里抽出条棉絮,手指一捻就成了条棉线。然后他把片儿鞋脱下来,棉线放在鞋底儿中间。"搓吧,拼命地搓。"他把鞋递给我。我捧着鞋搓起来,开始还挺认真。"快,一定要快。"老炮在旁边催。我加快频率,不一会儿鞋底就冒烟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搓火,原来监狱里的学问也挺大。三个月后我还没弄清楚监狱的事就离开了拘留所也彻底离开了学校,学校在出事后的第三天就宣布把我除名了。本来我倒是动过补习一年再参加高考的念头,但老妈的一顿掸子把儿和二头的一翻劝教让我断了这个念想。其实仔细想想二头的话也有道理,他说:"你档案里已经有污点了,明年就是参加考试也是社会青年的身份,除非你靠得特好,要不就没戏,谁敢要你呀?"

我想想也是,只得作罢。"山林那个兔崽子在哪儿?"

"你还不知道?"二头惊讶得睁大了眼。

"他怎么了?"我在拘留所里一直记恨着山林,这小子肯定是见事不妙先溜了,最可气的是你溜也怎么也得叫上我呀。

二头使劲晃了下脑袋:"他差点成了残废,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这回我可是真晕了:"他当时没跟警察动手哇!"

原来我们一起从体育场里向外冲的时候,出口的一个铁架子倒了,刚好把山林砸在下面,这个刀枪不入的人当时就不醒人事了,直到警察发现才被送到医院。我一直冲在前面根本没注意身后的事,再说当时现场太乱,也来不及注意。山林的后脑勺给砸开了个大口子,背上的肋骨又断了几根,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脚面上的骨头居然也断了。后来我们在医院里和他谈起这个问题,山林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山林被公安局定成了球迷闹事的受害者,他们怕死人,医院罄尽全力,山林出院后竟然一点儿后遗症都没落下。

其实如果山林是"五一九"的受害者,我就更是了。那年我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重点学校即将上大学的学生转眼间就变成了有历史污点的社会青年,我甚至能从邻居们的眼神里看出这种变迁来。但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于是懊恼也罢,悔恨也罢,指天骂地也罢,怨天尤人也罢,不久我就开始考虑今后的出路了,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家里吧。父亲倒是想过让我去接班,一来他还不到五十,单位不答应,二来他是街道办事处的小职员,接受我这个有历史污点的人也不太可能。于是我不得不在社会上漂了一阵子,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其实那段时间是我这半辈子里最难熬的岁月。

我无所事事了几个月,在街上闲逛时碰到不公平的事,经常性地狗拿耗子。不过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二头的菜摊上过的,这家伙已经是农贸市场的街霸了,凡是在农贸市场提起二头,据说三轮车水槽子里的鱼都哆嗦。有一回我算彻底见识了,二头简直比胡汉三还厉害。

那时刚进腊月,天寒地冻,正是菜摊赚钱的好时节。我在家没事便到菜摊跟二头聊天,那天我们一直在聊"五一九"的事,我说第一个汽水瓶子是我扔下去的,二头说我吹牛,我都快气红眼了。

"我他妈跟你吹这牛干什么,有录象啊!要不是给录下来了他们能关我三个月吗?你卖菜都卖傻了。"我吹胡子瞪眼。这时附近摊上的菜农都十分惊奇地看着我,似乎我死定了。

二头倒是没生气,他冲大家挥挥手:"看什么?这是我兄弟,一块撒尿和泥长大的。"说着他又冲我一笑:"你知道我看不见录象,吹呗!撒开了吹。"

"咱打赌。等山林出院咱们去问他,你要是输了怎么办?"我问他。

二头摸摸自己的脸:"我要是输了,我就把狼骚儿那一车鱼都送你们家去。"

"送狼骚儿的鱼!?......"我哈哈大笑起来,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见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生意来了,我自然不好再打岔。

老太太在菜车边站了一会儿,她青筋暴露的手几乎把所有的蔬菜都掐遍了。

"您来点儿什么?芹菜、黄瓜、柿子椒,全是今天早上我在棚里摘的,倍儿新鲜。"二头张罗着却并不热心。他说过做买卖最讨厌这种老太太,耽误半个钟头也不见得花得了五毛钱。

"芹菜不错,怎么卖呀?"老太太举着一棵芹菜问。

"大妈,你眼真毒!可着咱这个市场也没一家的芹菜比我的好,您行,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二头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可来了生意他比谁都贫。

老太太笑逐言开:"我们下放到农场的时候种过菜,什么菜好坏我一看就知道,谁也没想蒙我。"

"是,是,您圣明。八毛一斤,不贵吧?"

老太太跟油葫芦似的嘴里"呦呦呦"了半分钟:"小伙子你这是什么菜呀?八毛一斤,肉才多少钱一斤哪?以前这也就是几分钱的东西。别太黑喽,挣钱也得有够哇......"

我听得直皱眉,二头说过芹菜是四毛五进的,他早上三点多就跑到黄土岗,一车蹬回来都快九点了。"您别老说以前的事,以前人都穷得穿不上裤子,现在怎么都知道穿哪?"我不阴不阳地说。

"年轻人怎么这么说话呀,芹菜碍得着穿裤子的事吗?"老太太死命瞪着我,那灰色的瞳仁里浊斑累累。"我告诉你说,我刚从那边过来,人家芹菜六毛一斤,我不就是图个离家近吗!"

二头的脸突然沉了下来:"谁的芹菜卖六毛?"

老太太手向市场深处指着:"没多远,你们不能一个市场卖两价儿吧?这才几步的道哇?"

二头哼了一声,他的大脑袋使劲仰着:"您带我去看看,他要真卖六毛,我这一车菜都送给您,我还给您搬家去。"

老太太惊奇地看看我们:"小伙子,我可不是成心找便宜来啦,再说一整车菜我得吃到什么日子去?"

"您天天吃芹菜馅饺子,几天就吃完了。您放心,我说话算数,只要他卖六毛。"二头搀着老太太就要走。"你们帮我看着摊。"他向旁边的菜摊说。

"我不落忍,你趸车菜也不容易。"老太太良心发现,她不愿意动了。

"大妈,我赔得起,我就想看看谁卖六毛。"二头连搀带架,老太太也只得跟着走。他们走进市场深处,转了几个圈才在一个小胡同把口的地方找到了个菜摊,这地方已经快出市场了,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郊区菜农。

"刚才你说芹菜几毛一斤来着?"老太太胸有成竹地问。

菜农一眼就看见了后面的二头和我,他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色,他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老二你来啦,坐这儿,抽根烟。"

二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废话,人家问你菜价呢。"

"芹菜呀,您是说芹菜?"菜农已经语无伦次了。

"可不是,刚才你说芹菜六毛一斤。"老太太一脸得意地看着我们。

"芹菜呀!芹菜--"菜农突然冲老太太梗起了脖子:"谁说了六毛啦?你这么大岁数怎么张嘴就来呀,一块一斤,那还能错得了?"

老太太大张着嘴,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菜农:"你--你--,挺老实的一个人哪!怎么......"

"我什么时候说六毛啦?"菜农不容她说话:"看你那么大岁数,不愿意跟你一般见识,这么贵的菜我能卖六毛吗?我****啦?老二,这是怎么个茬儿啊?人岁数一大就糊涂。"说着他递给二头一支烟,然后殷勤地为他点上。

老太太使劲胡噜着自己的脸:"谁糊涂?还能是我记错啦?我孙子的生日我记得真真的。不对呀,不对啦?"

二头笑着道:"大妈,岁数大了记错点事有什么奇怪的,再说芹菜也不是您孙子,记不住也没什么。怎么样?还是我的芹菜便宜吧?"

老太太摇摇头:"便宜我也不买了,奇怪呀。"说着老太太皱着眉走了,她边走边叨唠。走到街角时脚绊在一块砖头上,差点摔了一跤。

此时二头来到菜农近前,菜农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菜花儿。"你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你?"二头拧着眉毛问他。

"我,我上礼拜才来。"菜农把整盒烟都递到了二头眼前。

二头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到一边:"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知道,知道。"菜农弓着身子,从远处看就跟鞠躬似的。

二头突然扬起手在他充满笑意的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菜农被打了个趔趄。他捂着脸眼睛里全是惊恐。"知道你还敢瞎定价儿,活腻歪了你!"说着二头抬起摊位的一侧,一把将摊位搬起来,整摊的菜西里哗啦地撒了一地,西红柿都滚到旁边的下水道里去了。"知道了吗你?"

菜农跑过去,用身体护住自己的菜:"老二,老二,我错了,我错了!"

"老二也他妈是你叫的?"二头抬起腿向他后背踹去。

我赶紧将菜农抱住,顺势把二头拖了回来,菜农总算躲过一劫。"算了,乡下人,跟他费什么劲?"我说话时,菜农竟投来感激的目光。

二头挥舞着手臂,他红着眼叫着:"行情就是你们这帮乡巴佬搞乱的,就他妈知道压价儿。要有下回,我就抽了你的筋!"

回摊位的路上,二头一直愤愤不平,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冲回去再教训菜农一顿,可都被我拉住了。"你不知道。"他瞪着我说:"市场行情都让这帮老农搅和了,大家全抗着价都能挣钱,可他们老偷着往下砍,欠揍!"

我苦笑不已:"看来北京市政府应该请你当物价局局长。"

二头的威风在市场上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们从广州回来,他的地位才被动摇,那时二头完全是换了个人。

转眼已经过了元旦,1986年的春节还没有到。我和家里的关系越闹越僵,老妈甚至扬言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我要不就天天躲在小屋里不出来,要不就跟二头去当街霸。

有一回我收到封信,那信封上的字迹熟悉得让人困惑。我知道自己曾整节课地研究过这字迹,虽然只是个信封,可当时我脸上的皮像液体一样,一层层地往下流。

信是精卫在南方写来的,她已经上医学院了。在信里精卫发了不少感慨,主要是造化弄人之类的话。最后她询问我在哪所学校,有时间就多联系一下。我狠着心把信烧掉了,甚至连她学校的名字都没敢记,就当这是个梦吧。其实我离开学校连半年都没有,可在印象里校园生活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连不久前还在一起打闹的同学都成了童话里的人物。

其实我从拘留所出来后,柳芳也找过我几次,那是暑假的事,当时我万念俱灰竟哈哈笑着把她骂跑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对女人失去了兴趣,甚至连她们的面都不想见。

有天晚上,山林鬼鬼祟祟地钻进小屋,看见我时他竟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你不是还没出院吗?"我低声问。

"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山林穿得很少,他一下钻进我的被窝里。"过几天才出院呢。我先跑出来了,千万别让他们知道。"

我把他的头转过去查看,山林的伤倒是好了,可他为什么跑出来呢?"不对呀,上回你不是还说医院里的小护士对你有意思吗?"

山林噘了下嘴,手指头捻成了一小团:"三千多块钱医药费呢,小护士?小护士她妈也没意思了。"

我浑身一哆嗦:"真三千多?"

"要不我干嘛跑啊?"山林很不屑地看着我。

"医院要是找你怎么办?对了,派出所知道你们家。"我心里没底,一个劲向外看。

"让他们找我爸要去,反正我爸也没钱。"山林哼了一声。突然他又满脸笑意地看着我:"你猜刚才我在路上碰上谁了?"

"谁呀?红玉吧?听说她在银行上班。"我成心逗他。自从山林流亡以后红玉又交了个男朋友,可山林一回来那个男朋友却吓得失踪了。红玉找到山林大吵大闹,差点把他烦死。最后山林对天盟誓绝不会再干涉她的私生活,红玉才作罢。自此山林一直觉得自己特冤枉:"其实我早就对她没兴趣了,这臭娘们儿有病!好象是我死缠着她不放。"

"少提她,我恶心。"山林给了我后背一拳。"告诉你,我碰上柳芳了,她一直在你家门口转悠呢,看见我还装没认出来。"

"我知道,放寒假了,最近她老来找我。"柳芳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这段时间她没事就来找我,可我就是不愿意见她,不知为什么我对高中的所有同学都失去了兴趣,甚至懒得想起他们。而且我是看见女人就烦,连老妈都算在内。

"你知道?"山林不解地看着我。"你也没那个意思啦?"

"没劲!"我点上一支烟躺下了,烟头烧得很快,一个红色小亮点旋即就化为白色灰烬。我发现自己相信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前几天我吃饭时突然胡思乱想到:爱情这个玩意儿以前不过是文人墨客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勾引歌妓的本钱,现在不过是肥皂剧题材的来源。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关于一个妇女的电视剧,那女的整个是个二百五,傻得根本不靠谱,也多亏编剧们能想出来,五十集的戏却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要干嘛。更可恨的是这样一个破电视剧居然闹得人们空巷而观,现在的人是不是都疯了?

过了好久我突然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你总不能老这样躲着吧?"

"明天我想去河北,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山林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可不去种地。"

山林又给了我一拳:"种地?地里能长出金子来我就种。听说那个倒烟的老板给放回来了,我找他把那一年的工资要回来,他欠我一万多呢。"

"不是说判了十年吗?"我很奇怪,从山林回来到现在还不到三年呢。

"他使钱了呗,弄个保外就医还不容易?我不能给他白抗一年长工,把钱要回来,咱俩就去广州,咱们也玩儿批发,谁比谁傻多少?"

"一万多,他能给吗?"

"那孙子手里一百万也有了,还能在乎一万多。不给我就玩儿狠的,我是光脚的,怕什么呀?"山林边说边咬牙,最后他竟把我的枕巾团成一团,捏面似的在手里揉来揉去。"我现在手里有四千块钱,他欠我一万二,咱们就拿这些钱当本儿,一年就能挣上几万。跟我一块儿干,赔了算我的,挣了钱对半分。二头那么干是蛮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咱们要玩儿就得玩儿大的,越大越挣钱。"

"你的本钱,我分合适吗?"我的情绪已经被他调动起来了,没说两句竟坐了起来。

山林斜了我一眼:"甭想那么多,这事一个人干不了,别人我又不相信。咱俩正好,玩狠的有我,玩心眼儿有你,用不了几年咱们就能发了,信不信由你。"

"这事叫着二头吗?"

"两人是伴儿,三人是岔儿。再说二头的脑子不行,他连帐都算不清楚,这事得找机灵的人干。告诉你,保证发财。"山林又照我肩膀上捶了一拳。

"明天就去。河北哪儿?"

"保定。"

我们的本钱

第二天,我告诉父亲自己要出去做买卖,当时老爸的眼睛瞪得像两个包子,他差点用手里的茶杯砸我。幸好我反应快,说完就跑了,刚跑进胡同,老爸就追了出来,他指着我厉声骂道:"你要是敢去投机倒把就别活着回来。"

那天我见到山林时,身上只有二十五块,就这点儿钱还是早上趁老爸不注意从他口袋里偷出来的。

上午我们跑到莲花池车站,打听了好一阵才发现,去保定的长途汽车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上车时我感觉自己的腿象灌了铅一样沉,似乎只要迈上这层台阶自己便没救了。

在六里桥上车时,长途车上的人并不多,司机像拾羊粪似的,一路走一路捡,没多一会儿,长途车上的人就可以和北京高峰时的公共汽车媲美了。车上坐的大部分同志是河北农民,他们一水儿灰衣红面,嗓门高亢,脸上只要稍微活动一下,就会有土面儿呼呼地掉下来。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但看得出这帮人都非常健康,如果能好好洗洗就水灵透了。当时北京还没有高速公路,长途车像摇篮似的颠来晃去,没一会儿我便百无聊赖地闭上了眼。山林不敢睡,他身上带着钱呢。于是这家伙手按腰带,机警得像只猴子,眼珠子甚至能转到脑后去。

路况不好,我实在无法入睡,睁开眼时却突然看见坐在前排的那位客官,油黑发亮的脖梗子上,有几只紫黑色的小精灵欢快地跳来跳去。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把早晨在汽车站吃的那块油饼吐出来。

大地越来越空旷了,那年华北地区特别旱,据说是百年不遇,可后来百年不遇的事太多了,人们也就不当回事了。那年的旱情我深有体会,车得跑好一阵子才能在路边找到棵半死不活的小树。土地干裂了,路边一块块灰白色的洼地里,干土块儿皱巴巴的,跟我小时候吃过的棒子面窝头特像,一掰就碎。放眼望去,几十里内只有燥热的灰雾沉重地附在大地上。也许雾的尽头有森林,最少也得有草场吧?实际上那都是虚幻的。偶尔我能看见几匹衰微的牲口从雾里露个头,垂头丧气地在公路边转一圈儿就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此时我忽然感到时间的概念一下子遥远起来,天地万物也许都是静止的,改变的只是人和那天上奔腾翻滚的白云。想象中的森林、草场终于没看到,连那几匹半死不活的牲口都不见了,也许它们本来就是我的想象,根本就没有过吧?

满眼都是枯黄的土地,它无边无际,连公路边偶尔闪现的杂草丛也是贫瘠的绿色。我又在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了,可看看山林,他还是挺精神,这家伙难道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们这十来年的作为有什么意义?我们打打杀杀是为了什么?这些引以为荣的记忆或许本来就是堆垃圾,也许有一天它们都会像刚才逝去的森林、草场和村庄一样在记忆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而自己也成了人群中一处荒凉的风景,连蔓草都不稀罕在此安身。于是无边的寂寞在头上盘着,随时都会啄食我的头皮。

汽车在颠簸,车尾卷起大团大团的尘土,从远处看汽车像尾随着一条黄色巨龙。它暴虐、狂傲,张牙舞爪且百折不挠,叫人看了不免心惊肉跳。我知道这条龙永远追不上来,正如这车永远甩不掉它,除非乘客们情愿掉进深渊,粉身碎骨!

现在,长途车的确走在一道巨大的高坡上。

下面

是毫无生气的大地

我很久没抬头看天空了,没那个兴致。

现在我发现城外的天空蓝得耀眼。我无所事事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淡淡的、泛白的蓝色那么深远,看着看着,我逐渐进入一种虚幻的境界。天空俨然变成了一口硕大无朋的蓝色陷阱,我觉着自己由仰视逐渐变成俯视。最终在井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也长了双蓝色的眼睛,那深不可测的纯洁只有在婴儿眼里才能看到。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车到保定时竟睡着了。山林叫了我好一阵,我才迷迷糊糊地跟他下了车,可下车时两腿发软,差点扑倒在地。

山林很意外:"你怎么了?"

我使劲晃晃脑袋:"可能是坐车着风了,走吧,没事。"

"出门在外咱们得惊醒着点儿。原来我跟老板去广州的时候,在包厢都不敢睡......"山林背着挎包在前面走。

我们胡乱吃了几个包子,便在火车站租了两辆自行车,顺着保定的大街就骑了下去。那时天已经黑了,山林竟带着我一直向城外跑,逐渐我们出了市区,路上的行人渐少,后来路边连店铺都不见了。我第一次出北京,此时不免有些慌张:"你这是去哪儿啊?再走就到村里了。"

山林在前面哈哈一声:"你也不想想,犯法的事能大张旗鼓地在市内干吗?快了,就在前面村里。"

"原来你当了一年多农民呐!没弄个村姑吗?"我挖苦他。

山林回头瞪我一眼:"还他妈村姑呢?天天提防警察,连母耗子都没心招惹。"

"不可能......"我根本不信。

此时前方真的出现了个村子,我们骑过一片土岗,土岗背面是一个巨大的宅院,足有好几层院子。山林示意我把车停在门口,正锁车时,院里突然传出了惊天动地的狗叫声,几条狗的狂吠交织在一起,动静非常恐怖。

"谁?"有人在院里叫。

"我,七哥吧?我是山林。"山林下意识地摸了下腰里的刀把。其实我身上也带着刀呢,不过我总想不起来动。

"山林?我以为你死了呢!"院里说话的人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大门打开了,一条大汉的黑影出现在门口,后面的几条大狼狗一个劲地往他背上爬。他用手电照了照:"真是山林嘿,你几时来的?"说着他把我们让进院里。院子坐落在一片空场上,面积足有一亩多,几条狼狗散养在院里。

"今天刚到,七哥你过得不错吧?"山林为我介绍道:"这是七哥,那一年多没少照顾我,这是我哥们儿张东。"

"哪儿啊?!要不是他心眼多,我在广州就让雷子抓住了。"七哥边说边轰狗,那几条畜生似乎真有灵性,见七哥与我们说话边再不叫唤了。

山林忽然捅了七哥后背一下:"扳子在吗?"扳子是山林当马崽时的老板,据说以前当过汽车修理工,一把扳子打遍保定无敌手。前三年就开始倒烟了,山林说他玩儿到最大的时候,北京的货都是从他手里出来的,手下光马崽就养了三十多号。不过再厉害的人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前几年他碰上个北京的警察,那家伙硬是跟踪了板子五个月,最后判了他十年。

"在,回来三个多月了,前几天还提起过你呢。"七哥把我们带进屋,可他并没让我们坐下,反而把堂屋的后门直接打开了。他向我们挥挥手:"老板在后面。"一进后院,我倒真吓了一跳。这个后院绝不比前院小,中间是喷水池。院里停了两辆小轿车,正面的一排房子灯火通明。七哥指着前面的房子:"天天打麻将,瞧人家的日子多自在!"

"您不是也挺自在吗?不操心呀。"山林笑着说。

"敢情,托小哥们儿的福,让我踏踏实实再混几年,过几年我就该死了。"七哥拍着山林说。

我们走进房间,几个大老爷们正围在中央玩麻将呢,桌子上放着几捆人民币,我头一次见这么多钱,当时有点儿发蒙。玩牌的人都抬起头,其中一个抬头看见山林便兴奋地大叫起来,看到他的模样,我差点坐在地上,这家伙脸上有一条半尺多长的伤疤,更可怕的是他有伤疤的那半张脸没有表情,嘴唇、眼角拼命地向下耷拉着。明明是冲着山林笑,却只是半张脸笑逐言开,另外半张脸呆若木鸡,嘴成了一个可笑的S形,那样子简直怪异到了极点。

"听说您出来了,我来看看您。"山林可能早习惯了。

"真是来看我的?"扳子脸上又出现了诡异的表情,诡异得简直无法言传。此时我突然想起了邻居许大爷,他得了半身不遂,每天都在胡同里弹棉花,如果把那可怕的背影移植到扳子脸上倒挺合适。

山林挠了挠脸皮:"没您我怎么发财呀?"

扳子"嘿"了一声。"小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让我们先把这几圈儿牌玩儿完喽。七哥你先陪山林他们喝点酒,我过一会儿就来。"

七哥拍了下山林:"走,咱们先喝点儿去。"

他把我们带到另一个房间,从冰箱里找出些猪头肉、小肚,又弄了瓶二锅头。

山林一直托腮看着他,这时他终于说话了:"七哥,扳子还干老买卖吗?"

七哥为我们倒上酒:"现在不比以前啦,干这行的越来越多,都是些小崽儿,生着呐!一点儿规矩都不讲,我都想给他们回回炉了。"七哥叹口气。后来山林告诉我,当年七哥也是个玩主儿,保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群架就是他组织的,那次他的腿被打成了七节棍,后来就收山了,不过七哥的名字一直叫到现在。

"都我们这么大的吧?"我笑着问他。

七哥哈哈一笑:"我可没这个意思啊,算我说错话了,这样吧,我罚自己一杯。"说着他自己先干了一杯。

"你可别跟他较劲,这位爷自己找茬喝酒都出名了。"山林干脆把酒瓶子都放到了七哥面前。

那顿酒我们一直喝到深夜,七哥喝了一瓶半,我们却一直把酒往地上倒,这时扳子终于来了。"山林。"他拉过板凳,一屁股坐下,两条腿叉得很开。"我知道你来的意思。"说着,他从腰上解下个挎包。"我身上就这么多零钱,你看看够不够?"

挎包摆在桌子上,里面是好几捆钞票。山林把包抄起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本来我不想找你,可兄弟实在是没钱。"

扳子摆摆手,很大度地说:"行啦,我明白。当年我穷的时候比你惨多了,再说日后没准谁求谁呢。"

"我们是****崽儿,您能求我什么?"山林笑着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评书里不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吗?对了,北京警察口的人你们熟吗?"扳子看了七哥一眼,七哥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我大声叹口气:"我们要是警察队伍里有熟人,还能混成这样?我刚给放出来,山林现在还是在逃的呢。"

扳子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我有件事,如果你们俩帮我办成喽,看见没有?"他用手指在头顶一转:"这院子里的东西,你们随便挑。"

"您不会是让我们哥俩去砸警察局吧?"我感到自己的腿肚子一下就转到前面来了。

扳子嘿嘿几声:"那就看你们的胆子了。"他拿出张照片,递给山林。

照片上是个中年警察,相貌威严,额头高大。我和山林不解地望着他,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见前院狼狗遛弯的脚步声。

"我这回是在北京折的,就是这个家伙抓的,他是宣武的刑警。谁要是能给我出口气,花上两万咱也不在乎。"扳子的两个嘴角一起向下撇,乍一看就跟北京猿人似的。

"您这口气怎么个出法?"山林问。

扳子又冷笑了几声:"最少要他一条腿。"

"他是刑警,有枪。"我瞪了山林一眼。

"背后下手,我就不信他后脑勺也长眼睛。"山林站起来,使劲活动了一下手腕子。"我就恨戴大盖帽的。"

"好!这才叫北京爷们儿呢。"扳子一口就把瓶子里的酒干了。

我不禁咬开了手指头,山林这个东西脑子有问题,跟抓扳子的警察递葛,这不找死吗?

扳子拍了下大腿:"在江湖上混就得这样,吃肉就不怕咯牙。山林,当年我就知道你小子将来得有大出息,没错!"

山林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大哥,这可是个担风险的事,不是说上就上的,我们俩搬您点儿东西有什么用啊?"

"两万,大哥要是少了你的,你把我手剁喽。"扳子跳起来,他一条腿蹬在板凳上,板凳的另一侧立刻翘了起来。他反手从屁股口袋里又拿出两捆钱。"这是两千,你们先拿着花,等完了事我好好请你们哥俩,咱们去白洋淀。"

"那就这么着,半个月后我们回来拿钱。"山林两只手"啪"地拍了一下。

我们走出大院时已经是早晨了,七哥送出好远。他一个劲问这问那,临分手时还给了山林一条大重九的烟。

骑上车,我一直懒得搭理他。快进城时山林忽然问我:"去南方的车票好找吗,要不咱们回去找找狼骚儿他叔。"

"干什么?"我不解地问他。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倒烟哪!广州远点儿,春节前就算了,我想先去武汉。"山林很认真地说。

我两手一较劲,自行车"吱"的一声停下了。"你不是收了钱吗?警察的事呢?扳子能有完吗?"

"我要是不答应他,咱们的钱根本拿不走,弄不好咱俩都别想出来,那孙子狠着呢。"山林突然把车扔在路边,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横流,好久才平静下来:"这孙子还以为我是小孩呢,你知道他让我们找的那个警察是谁吗?"

"你怎么知道?"我干脆把车停在路边,凉风习习,阳光把天空渲染成一面巨大的扑扇。

"那可不是凡人,人家号称宣武虎警,早年是大成拳的弟子,二、三十人近不了身的主儿。"山林突然叹了口气,腮帮子上的肉坑已经瘪下去了。"我一直在道上混,早就听说过这个人。人家在警察口里名声可响了,慢说咱们动不了人家,就是趁他不注意真把他打了,往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我感到脊梁沟直冒凉气,似乎照片上那个高额虎目的家伙就在面前:"扳子就不怕咱们出事把他抖搂出去?"

"这破房子能值几个钱?咱们一出事他就可以跑了,哪儿有那么仗义的人?"山林向我挥挥手:"走吧,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倒烟吧。"

"扳子找咱们怎么办?"

山林手指天空,胳膊抡了一大圈儿:"中国有这么大,他哪找去?光北京就够这孙子找的。"

我们又骑上了车,太阳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了,它像一个巨大而明亮的金盘子,照得我们睁不开眼。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骑着车问道:"你刚才说的大成拳就是流氓拳吧?"此时我想起了麻六,也许他跟虎警还认识呢。天地万物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同样的条件,同样的身手,一个成了人见人怕的大痞子,另一个是国家机器中最好使的一个零件。

山林点了点头,此时他脸上忽然出现了迷茫的表情:"这回咱们把扳子的面儿撅了,以后这家伙只不定怎么算计咱们呢,真得小心点儿。"

"你不是刚说吗?中国这么大,这兔崽子哪儿找咱们去?"我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山林咬咬下唇:"我就不信,他能找到咱们。"

回到北京,过年的味道已经很重了,连车站都挂起了欢度春节的横幅。我们没回家,直接到市场去找狼骚儿。

二头挺远就发现了我们,他一边挥手一边笑:"听说了没有?听说了没有?"

"怎么了?"我很奇怪。

"狼骚儿住院了。"二头话没说完,竟捧着肚子笑起来。

山林使劲捅了他一下:"我们找狼骚儿有事,他到底怎么了?"

"我跟你说,这大爷的乐儿可大了......"二头这回笑得竟趴在了自己卖菜的三轮车上。

我们问了半天才明白,原来狼骚儿跟一个工读学校的同学跑到石景山去玩儿,在当地碰上个暗门子,那女的看狼骚儿年轻,三套两套就把他勾住了。完事后,狼骚儿想找便宜便扔给人家一块钱,暗门子立刻就急了,拽住狼骚儿跟他评理。狼骚儿却大大咧咧地说:"老子洗个澡才花两毛六,在你这儿洗洗头一块钱还少哇?"悲痛欲绝的暗门子当场就大叫起来,结果狼骚儿和他同学就住进了医院。

我们听完这事也笑得不能自制,山林更是差点把二头的三轮车弄翻喽。最后我们打听清楚狼骚儿所在的医院,在二头旁边的水果摊上随便抄了些香蕉。水果摊老板看着二头,眼睛里都快流出血来了。

在医院看见狼骚儿时,他的一条腿吊在床头的铁架子上,脖子上镶了个不锈钢圈儿。"兄弟,你可真够青皮的,我佩服!我真佩服!"说着我把水果摆在他床头。

狼骚儿早看见我们近来了,可他一直没说话。突然狼骚儿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如绝堤的潮水,肩膀夹住不锈钢圈一个劲哆嗦。整个病房的人都诧异地望着我们,我更是觉得脸上发烧,于是赶紧安慰他道:"怎么了?怎么了?大老爷们儿,至于吗?"

狼骚儿哽咽着,他拼命咽唾沫:"东子,山林--,你们,你们不知道,你们真不知道--"说着他又伤心地哭起来。

"你******在医院吃顶着啦?有话就说。"山林急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有些不落忍了,二头的话也不一定全对。

狼骚儿擤了把鼻涕,他眉目通红,颧骨上跟刷了红漆似的:"你们是真不知道,他们差点把我打死,哎呦!那么粗的棍子,有那么粗哇!"他用手比画了一个圈儿。

我真不忍心再看他,狼骚儿在菜市口倒卖电影票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眼前。其实狼骚儿除了爱占小便宜也没什么大毛病,可这家伙太招人不带见,做的事更是下三流。但他终归是我们的兄弟,现在弄成这副样子我多少有些伤心。

山林哼了一声:"你说吧,让我们怎么帮你,石景山那一片我还有几个熟人,等你出院咱们把那帮孙子碎喽?"

"早他妈跑了。"狼骚儿终于止住悲声。"派出所来过两回了,没抓到。"

"呦!怎么说你差点成了破获****集团的功臣啦?"山林刚刚积攒起来的那点怒火立刻不见了。

我差点用香蕉砸狼骚儿的头:"就你这破事,报案管什么用?这叫狗咬狗,人家才不稀罕管呢。"

"那,那怎么办呀?"狼骚儿瞧着我们,一时没了主意。

"怎么办也得等你出来再说。"我看了山林一眼,示意他快提狼骚儿叔叔的事。

狼骚儿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这回他是无声地哭,只见眼泪不见动静。

"老娘们儿也不至于像你这样吧?"山林看了眼满屋的病友,本来兴致勃勃的大伙立刻把头低下去了。

"我他妈出得去吗?派出所把我们家都登记上了,我没钱连医院都出不了。"狼骚儿竟开始捶起自己那条伤腿来。

山林一把揪住他:"你爸就不管?"

"我们家的事你们还不知道?我爸喝酒都快喝死了,我也找不着我妈,谁知道她跟哪个孙子结婚了。"狼骚儿盯着自己的伤腿,突然又笑起来:"你们说,我这条腿要是真瘸了,出院我就能在西单路口要饭了吧?"

我一屁股坐在他床上:"还记得你倒电影票的事吗?要饭也是要通过组织的,你胡乱一闯照样挨打。"

"我他妈都瘸啦,我带着刀去,我拼了我......"狼骚儿竟像头暴怒的狗,他屁股一个劲地向上弹,要不是腿吊着非坐起来不可。

"拉倒吧,就你这德行。"说着山林摸了摸自己的腰包。"住院得多少钱?"

"不知道。"狼骚儿放平胳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听说还得住三个月呢,天知道得多少钱。"

山林转向我,我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把头低下了。

山林闷头想了想,然后从腰包里拿出几捆钞票:"这是五千,我们俩就这点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狼骚儿惊讶得七窍俱开:"嘿,你们俩哪来的这么多钱?不是--"

"是,全是抢银行抢的,你要是不敢花我还拿回来。"山林伸手去拿钱。

狼骚儿的手哆嗦了一下:"你们放心,我不说这钱是哪来的。"

我指着狼骚儿的鼻子,喘了半天气,话才说出来:"他们就应该把你那条腿也打折喽。"

当天晚上我们就找到了狼骚儿的叔叔,他说车三天后开,可以把我们捎到武汉去,可一谈到往回倒烟,竟半天没开口。最后我说事成后有他三百块钱,狼骚儿的叔叔竟笑得连手里的茶杯都掉在地上了。不过他还是再三提醒我们,一定要小心,而且要和车组其他人搞好关系。

三天无事,我们便商量好先去高碑店小倒一下,山林说得贴切:"这叫演习。"

第二天我们坐火车到了高碑店,出站右转大概不到五百米,就是个烟草交易大棚。我和山林像游客似的在街上转了一会儿,然后径直来到大棚。据说高碑店是当时华北的烟草集散地,虽然倒卖香烟一直是违法的,但利润的驱使可以让一只羔羊刹那间变成豺狼。

大棚里是如山的烟箱,几乎可以找到任何一个牌子,有许多烟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商贩很多,可来拿货的人却寥寥无几,我和山林进棚时特显眼。

"有良友吗?"山林问一个留着胡子的摊主。

"二七零(27元一条)。"摊主根本没抬头看我们。

"二三零来两件。"山林不动声色。

摊主这才抬头打量我们,他手指不停地捻自己的胡子。"我只有一件。"

"一货不劳二主,你给拼点缝儿。"山林一下坐在摊前的马扎上。"别糊弄我。我可要真的。"

摊主点了点头,他跑到附近一个摊上边商量边指着我们。"那孙子不会骗咱吧?"这个摊主惜言如金的样子叫我有些不放心。

"他是坐商,我们是行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山林把一只烟捻在地上。这时摊主抱着个烟箱回来了。"真的吗?"山林问。

摊主坦然地摊开手:"随便看。

山林打开箱子,从箱底掏了条烟出来。他一把将封条撕开,随便抽出一盒。"真的?"他看着摊主。

摊主从自己的烟堆中又拿出一条:"这条算我的,再给你补上。"说着他把烟扔给我们。

山林拿出支烟递给我:"尝尝。"

我像个品酒师,一口就抽了小半支烟:"真的。"

我们付完款,每人背了一箱烟,转身就往外走。摊主跑过来把打开的那盒烟塞给我:"哥儿俩路上抽吧。"

我们出了烟草大棚,沿着大路向火车站走。天有些黑了,路上行人很少,我按捺不住兴奋,竟小声唱起歌来。我知道这种烟在北京的市场批发价是三十五一条,也就是说我们俩一天就挣了一百二十块。我正高兴着,前方路上突然出现了四个穿警服的人,他们是从胡同里突然插过来的,事先没一点预兆。我和山林对望一眼,就跟没看见他们似的继续走自己的路。

"嘿,嘿!"四个人挡在面前,一个高个子说:"走得还挺踏实,没拿我们当回事,身上背的什么东西?"

"你们是干嘛的?"我心里发颤,嘴上却不能服软,总得想个办法。

大个子推了我一把:"你瞎啦?我们是警察。说,身上背的什么?"

"有搜查证吗?"我被他推得踉跄几步,怒火一下子从脚心冲了上来。

"呦!你还懂搜查证哪?"大个子哈哈笑起来:"我他妈在街面上混了这么多年,就你这小崽子也懂搜查证,哥儿几个,把他嘴撕喽。"说着,他就冲了过来。

我的心情突然就开朗了,这几个东西保证不是警察,早就听说有人假扮警察抢劫的事,今天让我们碰上了。我趁他冲上来,便将脑袋一低,一头就向他小腹顶去。大个子木墩子似的做在地上,他手按胸口,吃惊地望着我。这时我觉得有人给了我后背一下,可他忘了我背着烟箱。一拳打来,可能是戳了腕子,竟疼得"嗷嗷"叫起来。这时眼前黑影一闪,有个家伙从侧面扑了上来,我咬牙凝神,拳头拧着劲,转着圈儿地打了出去。自从麻六教我大成拳的秘诀之后,我就一直在抡胳膊,边抡边揣摩麻六的秘诀。麻六的招儿挺管用,有时拳随心动,常常能出奇制胜。我根本没看到拳头落在何处,只觉得硬硬相碰,"梆"的一声,那家伙也坐在地上了。

此时,山林的军刀已经压在大个子脖子上了:"谁再动?谁再动我抹了他!"

战场立时安静下来,周围的行人也早吓跑了。终于被我打到的那个家伙叫出了声:"哎呦,哎呦,你这孙子敢打我,哎呦,噗--"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哎呦,一个牙,噗,哎呦,又一个牙!"他拾起两颗牙,一脸悲愤地瞪着我。

"你学过大成拳?"坐在地上的大个子突然问我。

"对,都叫流氓拳。"我得意地笑了,当时我竟觉得自己是半拉武林高手了。

大个子"哦"了一声:"那你认识麻六吗?"

"那是六叔。"我纠正道,实际上在菜市口见面之后,我竟觉得麻六是半个前辈了。

"哎呦,哎呦!"门牙被打掉的家伙也叫起来:"你跟六哥认识?这--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你们也认识?"我知道这事有缓了。

大个子一把将山林的刀扒拉开:"得,我什么也不说,到北京就说高碑店的兄弟给他问好。本来应该留你们喝酒,可就一趟车回北京了,你们赶紧走吧。"

我和山林相互看了好几眼,这时另外几个人已经站了起来,他们一个劲咂嘴,似乎很是懊丧。"那,那我们可走了。"事到如今,我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坐上火车我和山林的神经才松弛下来:"那帮小子叫什么呀?"山林问道。

我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刚才怎么就忘问了?

从武汉到广州

当天回到北京时,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无处可去,便偷偷跑到了山林在花市的房子。一进屋我吓了一跳,满地狼籍,美女画片和烟盒几乎有一寸多高,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鬼子来扫荡了是怎么着?要不就是有人来抄你。"我幸灾乐祸地说。

"肯定是派出所带医院的人来过了,幸亏我出院后就没回来。"山林把零碎堆到墙角,好不容易床才露出来。

"这房子到底是谁的?"我一直奇怪谁能把房子借给他这么长时间。

"红玉的男朋友,他怕我跟他较劲,就把房子借给我了。"山林很自豪地说。

我把烟箱子扔在床上。"那小子上辈子是个王八,红玉这个小骚值当那么费心吗?"

"各有所图,她爹不是大使吗?"山林淡淡地说。

"为了去外国拉屎,当王八都不怕!"我使劲伸个懒腰,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真累,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连骨缝里都是酸的。"你说也怪了,今天明明是咱们把人家打了,可我怎么这么累?"我回头对山林说。

"你是紧张,我第一次跟他们去广州倒烟的时候,连脚指头缝里都紧张得直痒痒,当时我还以为得香港脚了呢,过后才知道是吓的。"山林边说边收拾自己的东西。"明儿我得把有用的带走,这房子以后不能回来了。"

"那明天怎么办?烟总得出手吧?"我问他。

山林抬头想了想:"附近有没有批发烟的市场?我当时是押送的,不管卖的事。"

"赵公口有一个地下市场,倒是挺近。"我使劲攥了攥拳头,骨节"啪啪"直响。

山林坐在我面前:"这样吧,咱们明天先到赵公口,把烟藏在个旮旯里,然后我去市场看看,找到下家再发货。"

我使劲摇摇脑袋:"拉倒吧,就您那脾气,我看算了吧,还没找到下家就得跟人家干起来。还是我去保险,哥们儿目标小。"

山林突然指着我哈哈笑起来。"猪八戒碰上天篷元帅,一对儿猪。你还好意思说我呢,这几次打架哪回不是你先动的手?"

我面红耳赤,一时间喘气都不均匀了:"我那是被逼无奈,谁他妈愿意动手,老天爷不公平!"

山林突然机警地看着我,眼神里竟流露出一股委屈。"我知道'五一九'的事你一直怪我,可我当时不是也只想让你散散心,谁知道他们要闹事?再说,汽水瓶子也是你先扔下去的呀。"

我一下子坐起来,原来山林误会了。"我可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老天爷不公平,好象咱们做痞子就是犯法。"

山林仔细研究了一下我的表情,最终他叹了口气。"咱们俩就别折腾了,将来只能是咱们俩一起混呢。"

"去年我还一直以为自己能上大学呢,现在我明白了,咱们胡同里出来的孩子只能当痞子,操!"我使劲敲了下床板。"其实人家瞧不上咱们也是有道理的,狼骚儿那个德行就别提了,二头整个就是愣头青,咱们俩是无业游民......"

"你累不累?"山林打断我。"你这人就是不甘心,可有什么用?"

"你甘心?"我问他。

山林撂平四肢,平躺在床上不说话了。当夜我们跟折烙饼似的翻来覆去,一夜无眠却都懒得开口。清早收拾东西时,我问山林:"这地方真不回来啦?"

山林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我们倒烟也是犯法,还是小心为妙吧。"

我们赶到赵公口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市场还没出摊。我们就在一家早点铺随便吃了些东西,山林看着烟,我自己先去市场探风了。

赵公口市场开市很早,在南城特别有名,90年代中期才被查封。市场一直挂着小商品批发的牌子,四下里全是倒卖香烟的,门口的几家小商品批发纯粹是摆设。市场很大,我沿着摊位中间的过道走。时间还早,大部分摊位都还空着,零星几家收拾店铺的老板又是一脸睡意,满眼凶狠。我边走边琢磨,如何开口呢?我知道倒卖香烟的都不是什么善茬儿,大多在黑道上混过几年,有的现在就是地面上的老大。他们都想在市场上拔份,所以争风斗狠的事时有发生。正想着,我突然觉得前面一个摊位上的身影很熟悉,走近一看竟发现那是麻疯。

"麻疯。"我高兴地走过去,在拘留所那几个月里,我们俩早捐弃前嫌了。后来关系混得不错,我出来时,他再三叮嘱有事一定要去找他。

麻疯迷茫地四下找了一会儿。

"我又不是耗子,你往地上看什么。"我过去拍了他一下。

麻疯发现是我,竟狠命地拍了拍巴掌。"原来是你小子,我还奇怪呢,这地方没人知道我的外号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还寻思呢,你不是在单位干吗?怎么练上烟摊了?"我走进他的摊位,这家伙的摊位面积挺大,货却不是很齐全。

"刚开张没几天。"麻疯大叹了口气:"咳!别提了,我在单位还没转正呢,出了那当子事,人家还敢要我吗?"

"不对呀,你们家不是挺有根儿的吗?"我早知道他爸以前是外贸局副局长,给儿子安排个工作还不容易?

麻疯朝地上呸了一口:"人走茶凉,到哪儿都一样。我爸去年才退休,今年就没人买他的帐了,你说这叫什么世道?跟你说我爸这辈子算是白混了,当面我都这么说他,交的全是狐朋狗友,一堆白眼儿狼。在位的时候给你舔屁股都行,一下台就日本的船--满完。"

我暗笑几声,心里美孜孜的。"行了,官场的事可不都这样。"我开始打量起麻疯的货色,这家伙的存货不少,品种不多,全是鬼子烟,看来他是专营外贸烟的。"不过你们家怎么说都是有底儿,说不干了立刻能支起这么大的烟摊来,比我们可强多了。"

麻疯听到这话,脸上立时冒起了红光。"咳!瞎干,瞎干。"

"你这还叫瞎干?得十万的盘儿吧。"我指着他房子里的烟堆。"对了,良友现在好批吗?"

"不错,最近就良友走得好,三十七一条啦!"麻疯突然机警地看着我:"兄弟,你不是跟我抢饭碗的吧?"

我哈哈大笑着:"我是给你送饭碗的,良友三十五你接吗?"

麻疯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他拿出架子上的一条良友递了过来:"你看看,我的烟可是真货,兄弟你可别唬我。"

"保证是真的,三十五你要不要?"我把烟扔回去。

麻疯挠挠头:"你现在倒烟啦?"

"我们马上就去广州,现在手里有两件良友。"我点着一支烟,一个巨大的烟圈喷到屋顶上。

"三十三,我也得有点儿赚啊。"麻疯坐下,他很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可得是真的!要是真的,我当场点钱。"

我点点头,转身去找山林了。

当天我们完成了和麻疯的交易,接下来就是等狼骚儿叔叔的火车出发了。临走时,麻疯请我们喝了顿酒,在饭桌上他再三叮嘱,从南方回来先让他挑货。山林说把货全接过去不就行了吗,麻疯摇摇头:"我恐怕没那么大本儿,你们哥儿俩太神秘,没准过两年你们就是北京烟行的老大了。"

我使劲拍了他肩膀一下:"你放心,我们还能弄多少件?顶多十件。"

麻疯还是不太相信我,他苦笑着点头:"那样还差不多,对了,你们在南边看看有没有美国1号,有多少要多少,最近北京这种烟都卖疯了,还特缺。"

下午,我们一起坐车去火车站,刚上车却发现卫宁就坐在前面位子上。大庆油头粉面地坐在旁边为她包橘子呢,他神情专注,好象要把橘子雕出花来。我和山林站在他们后面,竟同时叹了口气,二头要是在这辆车就得遭殃了。其实山林是惦记着倒烟的事,要不他都饶不了大庆。

我听说卫宁已经上中专了,大庆没考上大学,在一家军队企业打杂。

这时卫宁清脆的声音很自然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她正聊二头的事呢。"你知道吗?我二哥挣钱都挣疯了,他弄来一把六两称,还叫全市场的都跟他学。我要是骂他缺德吧,人家就硬说这是给我攒嫁妆,多可气!"

"你二哥就是怕你将来让人家瞧不起,他那份心思!"大庆哼了一声。

"谁敢瞧不起我,你敢吗?"卫宁小脸高仰,挑战似的看着大庆。

大庆把橘子塞到她手里:"谁借我点儿胆子,我也不敢呐。咱们俩是什么感情,天做什么来着?"

"真笨!"卫宁竟拧了他脸一下,我和山林赶紧转过头去。"天做之合。你比东子哥差远了,他脑子里词特多,我小时候还找他辅导过作文呢。"

大庆突然把头转向窗外,不再理她了。

"怎么了,你生气啦?"卫宁用手扒拉着他的耳朵。"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小心眼儿。"

"他好,他好你怎么不找他?再说,他不也是没考上大学吗!"

我浑身一哆嗦,腹部的肌肉立刻缩紧了,山林马上拉住我。

卫宁却替我打了大庆一巴掌:"人家是没考,不许你说东子哥的坏话,人家怎么着你了?再说他们跟你能是一码事吗?"

"算了,算了。"大庆无奈地挥挥手,他突然又兴奋起来:"我姐上礼拜把他们家照片寄来了,我那个小外甥特漂亮,跟洋娃娃似的。我姐还说明年把我也办到美国去,你说我去吗?"

卫宁昂着头,我在后面竭力想象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去呗,美国多好哇,有汽车有洋房,还有那么多洋姑娘,你去你的,跟我说什么?"

大庆呵呵笑了几声:"我已经给她回信啦,我说我要在国内结婚,将来抱着孩子去美国......"

这时公共汽车已经到火车站了,我和山林恋恋不舍地下了车。我知道自己很无聊,可当时真想再听下去。我们默默地走向火车站,谁也懒得开口。好象大庆这个家伙不像我们想得那样坏,他跟卫宁似乎也真有那么点意思,现在的事越来越难理解了,大庆这个吃过屎的人居然对卫宁那么好。

我们喊出狼骚儿叔叔的旗号,很顺利地上了车。狼骚儿的叔叔陪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说出站容易,进武昌站一定要走东边的一个小门,看门的是个老头,到时候给他条烟就行了。我们计划好了一切细节,完了事他说要去巡查一下,叫我们不要随便走动。这时列车已经启动了。

我心事重重,山林却没多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我四下看了看,这节车厢是专门供乘务员休息使的,虽然也是卧铺,却凌乱得很,地上全是垃圾。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心里即紧张又有些兴奋。大概上初中的时候我就想去江南看看,那时我常常趴在书桌上闭着眼体味"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武汉,九省之地,金庸的武侠小说里对武汉进行过描述,所以在我的印象里武汉应该是个大集镇,商贾如流,人物各异。现在的武汉又是什么样呢?我胡思乱想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早上十点多了。

山林正在收拾行囊,他把腰包里的钱翻出来:"咱们准备花多少?"

"最多一万,咱们不能把本都压在这儿,万一不顺利呢?"我仰头看着他。

山林一挥手:"走,咱们在武汉玩儿两天,这辆车明天晚上才回来呢。"

走出火车站,我们才发现武汉下雪了,车站外堆起了小山似的的残雪。我们溜达到下午,武汉的街道太脏,两个小时的功夫我的皮鞋就成了泥坨子,实在没地方去我们就跑到江边去了。

江面浩淼,冷风森森,冬天水位非常低,江堤下全是又黑又冷的尖锐砾石。几条大船在江心缓慢地行着,偶尔传来的汽笛声如牛喘犬吠;远处是破败的长江大桥,据说桥墩前几天刚被撞过,两条工程船正围着桥墩打转。

我们无所事事地在江堤上走着,水雾如幻,那阵子我们谁都没说话,其实头一次面对大江的我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是残雪斜阳,本来白色的积雪此刻却呈现出枯黄的颜色。七、八个放了学的中学生在江堤上疯跑着,他们不时使劲摇晃江边的柳树,一团团雪块"忽忽"从树上砸下来,然后便是孩子们恶毒的相互漫骂声。山林想避开这些讨厌的孩子,赶紧示意我快点走,我跟在后面忽然觉得好笑。十年前大概自己也是这副德行,那时老炮们是不是也觉得我们挺讨厌的?

孩子们的叫声已经很远了,我们并肩走着,脚踩在并不新鲜的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像兔子在夜里磨牙。一轮衰微而巨大的夕阳在江面扩散成大片的金色波纹,青灰色的江水荡来荡去,似一汪泥泽中的死水。那年冬天又旱又冷,岸边一、两块残冰挺着尖锐的犄角,使水泥筑成的河岸呈现出少有的不规则。天气太冷,行人很少,连岸边上铁护栏上的积雪都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我边走边用手指在护栏上弹雪玩儿,那是种极脆弱的感觉。

"长江可够脏的。"我感慨道。

山林撇着嘴,他狠狠向江里吐了口痰。"我头一次到江边的时候,比现在还脏呢。"

"原来我老听说,什么地方一去就完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看来真是。"我继续弹雪玩儿,在车上对长江的憧憬早随波而去了。

"别瞎琢磨了,一会儿咱们先找个小旅馆住下,明天上午去批烟。"山林说。

"你知道地方吗?"

山林回想了一下:"在汉正街旁边的一条胡同里全是批烟的,我以前来过。"说着他向我挥挥走:"走,咱们找旅馆去。"

第二天早上我们动身去汉口了,武汉真大,当时的公共交通不发达,赶到汉正街时已经快中午了。汉正街更脏,满地的泥水,不小心就得滑个跟头。路边全是鸽子窝似的服装摊,摊主们比着嗓子吆喝,猛一听就像进入了喊叫比赛场地。到处都是廉价服装、小商品、走进街口就像进了迷宫,猛然间一个脑袋从货堆里钻出来,胆小的非吓趴下不可。

我们终于转到另一条街,山林说这条街专门批发香烟,可街上的铺面很冷清,就跟平时的小烟摊差不多。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山林就被一个摊主拦住,他鬼头鬼脑地操着湖北音说:"要香烟吗?"

"大重九怎么拿?"山林若无其事地问。

摊主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十八元,我只有两条。"

我灵机一动,北京的大重九十二块遍地都是,看来下次可以来回倒了。"你多少钱收?"

"十六元,小本生意,国产烟利润低呦!"说着他把我们让进摊位:"你要是有我可以接,听说北方的大重九便宜。"

"下次吧。"我大大咧咧地说,奇怪的是我在摊位里面也没发现有多少东西,香烟品种齐全,可每种不过一两条。

山林从架子上拽出条美国1号,他在手里掂着。"美1什么价?"

摊主眼冒金光,他赶紧拉住我们俩:"这可是好烟,你们北方人都在进。我手里有不少呢,你们要多少?"

"在哪儿呢?"我环视四周,摊开双手。

"老弟,我怎么敢把货都搬到这里,谁知道警察几时来检查?"摊主一脸苦笑。"你放心保证是真货,我们可以去查嘛。"

山林不耐烦地点点头:"你到底怎么卖?"

"三十三,这可是很低的价格呦,我是想拉一个好主顾,看你们俩个就是爽快人,将来肯定了不起。"

"拉倒吧,我要八件,三十。"山林说。

"八件?"摊主瞪圆了眼睛,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上衣领子里,一个劲地来回搓。"我倒是有,可三十不行,没利啦。"

"行了。"我笑着拍拍了他的肩膀。"谁不知道你们的烟是从船上直接过来,便宜得很。"

摊主悲痛欲绝地抱着脸:"三十一,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那你得把货给我们送到火车站侧门去,晚上七点。"山林摸了摸腰包,他歪着眼说:"是真货,我当场交钱,不是真货你就自己看着办。"

摊主眨着眼睛,舌头半吐出来,乍一看跟长了三片嘴唇似的。"那--那你们不会骗我吧?"

山林一把从怀里掏出把刀,他将刀扔在桌子上。"我这把刀押在你这儿,到时候你给我带过去。"

当天晚上摊主真带着两个人把烟送了过来,八个红白条的大编织袋装满了烟。我们验了货,果然是真的。老板千恩万谢地收下货款,还再三叮嘱我们:"你们在车上一定要小心,路上不安全的。"最后他还答应下次收我们的大重九。老板走后,山林兴奋地打了个匪子:"行,这买卖干得过儿,两头都有人。"

我们是在丰台下的车,狼骚儿的叔叔说北京站查得太严,丰台站南站台有个出口,根本没人管。我在车站出口找了三个民工,只花了五块钱,他们就一直帮我们把烟扛到公共汽车站。可我看着八个大箱烟,还是不知所措,这些东西怎么运回去呢?最后山林想出了办法,他拦住一辆农民的马车,答应他二十块钱送到赵公口,农民喜出望外,一口应承下来。可我们一上车就有些后悔,车上臭气熏天,原来这辆马车是农民拉积肥的。

车到赵公口,我跑进市场。麻疯正和几个人敲三家呢,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走,走,快跟我出去。"

麻疯差点坐在地上,他急赤白脸地说:"你回来得怎么这么快?先等我把这盘儿玩儿完喽。"

"行啦。"我向另外几个人鞠了个躬。"哥儿几个,他老丈人掉井里了,我们先走一步啦。"

另外几个玩儿家哈哈大笑起来,有人高叫着:"你丈母娘是不是也掉下去了?"

麻疯气红了脸,他边走边骂道:"谁他妈老丈人掉井里啦?你嘴上积点儿德好不好?"

我回头朝他笑了笑,手上却丝毫不敢怠慢:"你真不知道好歹,老丈人掉井里还不好,你白捡个媳妇得省多少心哪。"这时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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