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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部分 作鸟兽散

?一

粘一屁股屎

我窝窝囊囊地上了中学,心态一直不太好,总觉得自己上了贼船,老师都成了大灰狼,其他成绩不错的同学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中学也在我家附近,学生基本上都是小学连锅端上来的,二头、山林几个还和我一班,日子也算过得挺自在。我家附近有四所中学,那时中学生里流行着"一中土,二中洋,三中全是大流氓。"的说法。我们的学校是四中(不是北京四中),我上学后就在顺口溜后面又加了一句:"四中都是大屎蛋。"毕业后这句话便随着我们的离去失传了。

不久我又成了学校里的第一名,老师爱惜人才,让我当班里的学习委员,可没当半个学期就被撤了。撤换的直接原因是我写了四个人的作业,更重要的还是我们这哥儿几个没一个省油的灯。每想起这事我就埋怨二头,这小子纯粹是个惹事精,要不是他到处惹事,我的官儿还能多做几个月呢。

二头本来比我们大一岁,这家伙五年级时蹲了一班,初中是和我们一起上的。小时候二头是我们几个人里个子最高的,和其他孩子打架时,他都是冲锋在前,对方往往在他一顿乱划拉中先丢了士气。可近年来这家伙光长脑袋了,结果脑袋比一般人大了两圈儿,身高却驽足了劲也没长到一米六。最可笑的是二头的头发,又黑又硬,像不受地心引力约束似的,拧着劲往上长,远远望去他的脑袋整个就是个大得出奇的刺猬。我们常拿这事挖苦他,山林的话最损:"你叔叔一米八几,你哥哥也不矮,怎么你长得跟三年级的小学生似的?简直就是个狮子头。"

"我就不爱长,我就不爱长,长那么高干嘛?"二头很不服气。"做衣裳费布,打仗还暴露目标,一枪就让人家撂了。"

此时我便会接口道:"你这样的军队不要,有损国家形象,不知道还以为日本鬼子又来了呢。"

别看二头个子小,走起路来却和他脸上的肉似的,横着,左右能晃出一米去。那时这叫"晃",街上谁晃得厉害就离挨打不远了。

开学不到一个星期,二头就惹出了事,那天做课间操时,他和初三的领操员犯起了照。二头在队伍前列,据说他是看那家伙头发抹油不顺眼,我们估计是二头对人家一米八几的个子有意见。他台下一个劲地吐舌头唾唾沫,二拇哥还冲人家搂了几下扳机。当时我们几个都在队尾,谁也不知道前面是怎么回事。做完操,我和山林、狼骚儿搭伴去厕所了。

据说课间操的结束铃刚响,身高马大的领操员就大步流星地冲过来,他揪住二头的领子骂道:"瞪着俩****眼儿,你瞅什么?再看我把你俩眼珠子扣出来。"

"领操的事都是女生干的,你一傻老爷们儿在上面瞎蹦什么?谁爱看你呀?"二头不拿正眼看他,一个劲儿瞧他的下三路。

"就你这蘑菇精,活够了是怎么着?"说着领操员揪住二头的脖领子,想把他原地拎起来。

二头就势身子后仰,街着照领操员的劲照他裆部狠踢一脚,脚尖还死命向上挑着。领操员"嗷"的一声,他两条腿立刻夹在一起,人像个皮球似的在地上蹦来蹦去。二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照领操员脑袋上就是一顿老拳,老远听着就跟敲墙似的。这时领操员的几个同学聚了上来,二头便与他们在操场上展开了血战。等我们赶到战场时,二头已经抱着脑袋趴在地上了。

领操员走了,我看着趴在地上的二头,只见他眉目青紫,双眼紧闭,脑袋上肿了好几块,坑凹不平,摸着就跟没长好的老倭瓜似的。当时我以为二头已经死了,说话都带了颤音:"二头,二头,你醒醒。"

二头突地跳了起来,这一来险些把我吓个半死。

"六个人打我一个,你们知道吗?!六个人打我一个,他们丫还是初三的呢。"二头揉揉满是灰土的脸,那神情中竟有一丝骄傲。

山林左手拿着根棍子,他不住地掂着,眼睛却在四下搜索:"现在咱们就去,把他们丫教室砸喽。"

"我看还是等放学吧,咱们在学校外猫着,出来一个打一个。"我当时对打架这种事还不太感兴趣,想起来不禁有点腿软。我琢磨着即使动粗也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在校外跑起来容易些。

二头怪笑一声:"现在就去,这口气出不来非把我憋死不可。"说着他开始满地找砖头。

狼骚儿突然抹搭抹搭眼皮,他吸着气说道:"我听说他是初三的团支部书记,他爸是师级的呢。"

山林围着他转了几圈儿:"你知道得可真清楚!打就打师长的儿子,我给丫揍成马便你信不信?"

狼骚儿不再理山林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他们本来就比咱们高两届,人又多,我看还是找大头吧。"

没想到狼骚儿这话起了作用,二头突然拍了下脑门,他一拳砸在自己手掌上:"对,我怎么忘了?我哥就在高二,他那帮兄弟天天去我们家喝酒。"二头哈哈笑着跑了。

大头是二头的哥哥,就在高二,从小我就认识他。狼骚儿提到大头时,我的心也跟着忽悠了一下,大头一出手这事就小不了。

大头是排子房当时最大的玩儿主,他彻底继承了大竿儿的衣钵,从小就有股啸聚山林的气概。大竿儿曾经偷过一台小车床,就放在家里后院,大头一直围着车床转,很早就练就了手车工的好手艺。这家伙没事就在家车管儿叉,一做就是几十把,于是卖管儿叉成了副业,平时身上总挂着两把。大竿儿被判刑后,大头就成了排子房痞子的代表人物。

如果光看脸面大头兄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的小眼儿巴差,同样的一脸横肉,同样的一副猪耳朵,但大头却足有一米八高。初中开学时我就在学校门口见过他,这家伙一身军绿,长发齐肩,一嘴黑绒毛煞是吓人。听说大头是高中的痞子头,连老师都不敢招惹他,平时来上课就算是给老师面子了。

第二节课二头没上,下课时我就看见二头在操场上向我们招手,我和山林、狼骚儿跑过去,发现大头正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来。

"那小子刚进厕所。"二头说。

大头的形象的确不是好人,他斜着肩膀,双手揣兜,一条腿翘在半空当啷着。大头瞥着小眼睛道:"看准了?几个人?"

二头兴奋得直搓手:"就他一个人,咱们进去攒丫一顿。"

"还用得着你们?在门口好好瞧着,谁也不许上。"大头说着便摇摇晃晃地朝操场边的厕所走去。

我们一窝蜂挤到厕所门口,只见大头径直朝走到那个蹲着的家伙身边。

"呦,您也来了。"那小子正是领操员,他看见四周无人,赶紧拿出盒翡翠烟,讨好似的说:"您来一根尝尝。"

大头神色傲然地低头看看,一把将整盒烟都抢了过来。"原来是大庆,我还以为是谁呢?"大头一脚踏在厕所的水泥台上,他弯着身子道:"听说最近你名儿越来越响了,绳子去崇文门抄人都叫上你啦?驴槽子改棺材,快成人啦你。"

"再怎么着都是您兄弟,有事我还得求您照着呢。"大庆可能是便秘了,他边说边痛苦地攥着拳头较劲。

"咧嘴干嘛?拉不出来?"大头似乎很关心他。

"上火了。"大庆干笑着,那笑声里竟一点儿水分都没有。

"那得给你去点火是不是?你看看我这是什么?仔细瞧瞧。"大头张开五指,把手举到大庆眼前。

大庆一脸迷惑地注视着他的手:"这是,这是......?"

"再仔细看看。"大头的手越举越高,突然他狠命打了下去,手背正好砸在大庆眼眶上。大庆"嗷"地叫了一声,眼睛立刻睁不开了,他一屁股做在茅坑的水泥台上。大头却跟打铁似的,抡圆了胳膊,一下一下地往下砸。他边打嘴里边骂着:"我叫你知道知道,我叫你知道知道。"最后大庆的半个身子竟被凿进了茅坑,他屁股上粘满了黄屎,双手捂着脑袋,只剩哼哼的份儿了。

大头可能是打累了,他使劲甩了甩胳膊,喘着气问道:"我今天是叫你知道知道,知道吗?"

大庆捂着脸:"知道了。"

大头照他后脑又是一巴掌:"知道什么呀你?"

大庆哭丧着脸:"大哥,我错了,我真错了。"

"谁他妈是你大哥?"大头本来想踹他一脚,可看到大庆满屁股屎,脚抬到一半又收回来了。

"我真错了,我真错了,赶明儿我给您赔礼。"此时大庆已经看见了门口的二头,他心里明白了。

大头这才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他站在厕所门口,大拇指挑着屋里说道:"看见没有,下回他再叫板,你们就照这样给我揍,往死了打,出事我兜着。"

回到教室,狼骚儿笑得前仰后合,他向每一个路过的同学讲解刚才的事件。而我则整节课都没说话,大庆一屁股屎的情景叫人恶心,而他张口求饶的德行则让人想再揍他一顿。整节课我都是神不守舍的,有股沸腾的血液一直在周身游走,我的指尖再次感到了震颤。

下午放学时,我们在学校门口竟又碰上了大庆。他已经换了身衣裳,额头上起了个大包,眼眶和嘴唇肿成了一大片丘陵。他站在那儿,左眼泪光闪闪,稍微活动一下脑袋,鹅黄色的眼屎便一层层地往睫毛上糊。二头和我们对望一眼,他率先走过去:"要不是你们六个打我一个,我是不会找我哥的,你要是不服,咱们胡同里单练。"说着他把书包扔给了我们。

大庆一把将他拉住:"兄弟,我可真不是那个意思,谁知道你是大头的弟弟呀。"他又拿出盒烟,一下塞到二头手里。"我是跟你赔不是来啦。"

山林在我身边"呸"了一口。

大庆装没听见,他接着跟二头说道:"兄弟,今天实在对不起了,你要是没解恨,再打哥哥一顿都行。"

二头无奈地砸砸嘴:"我就是看你领操不顺眼。"

大庆单指一挑,似乎下了多大决心:"你放心!明儿我就让他们干,走,我请你们喝汽水儿。"

"算了,算了。"二头推辞着,他的脸甚至有些红了。

"走吧,就喝瓶汽水儿,学校东边的商店新来北冰洋了,玻璃瓶的新包装,特少见。"大庆拉住他不撒手,他扭脸向我们说道:"小哥儿几个一块儿去吧,以后咱们都是好兄弟,大家有事就支应一声,没问题。"

二头被他拽着走,我们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山林瞧了狼骚儿一眼:"这就是师长的儿子?"

狼骚儿很认真地回答:"他爸爸是师级干部,不信你问去。听说人家住三居室的楼房呢,家里有的是钱。"

山林把窝了沿儿的军帽拉到眉骨上:"以后让丫给咱们进贡帽子。"

此后大庆成了我们的后勤部长,不是送烟就是请客,有时还弄些国外的画报来。有一回他真找来一顶呢子贝雷帽送给二头,二头端详了许久:"这好象是《渡江侦察记》里国民党兵的帽子。"

"得了吧你,这是文化大革命前我爸爸带的帽子。"大庆特兴奋:"那时候他是中尉,两个豆呢。"

"什么两个豆?"二头和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真不知道?"大庆惊讶得瞪圆了眼。

"知道还问你?"山林一把将帽子抢过来,斜扣在头上。他戴着帽子在我们面前转了几圈儿,那样子跟猫头鹰(电影《桥》里面的一个人物)似的。

大庆扫兴地叹了口气:"你们不是院里长大的,那是军衔。"

"不就是一毛二吗?谁不知道似的。两毛三是上校,党卫军的才值钱呢。"我挖苦着他。

大庆使劲拍了下大腿:"我爷爷就是上校,可惜我没见过。有机会你们见见我姐姐,听我爸说她跟我爷爷长得特像。"

"你姐姐喇不喇?"山林突然问了一句,我们和大庆一时都没搞清这句话的意思,大庆琢磨了半天也没说什么。

不久班主任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我班干部的身份就给取消了,那是初中第一次期中考试后的事,老师说我的成绩不理想,只考了个第二。

"张东,知道你这回考试的成绩吗?"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

"挺好的。"我装傻。

"你就没想过还能考得更好吗?"其实班主任是个挺慈祥的半大老太太,她对我是又恨又喜欢。

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能好到哪儿去?"

"现在的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拿什么都不当回事。" 班主任痛惜地摇摇头。"前几次测验你都是第一名,这次你是第二名,成绩为什么下降?"

我低着头不说话,其实我心里挺窝囊的,班里的第一名是个叫精卫的小丫头,平时看不出什么来,却聪明透顶,我们私下在成绩上较劲,却谁都不愿意明说。"时也,运也,命也!"这句话跟从我嘴里溜出来似的。那时我偷着看了许多闲书,按老师的话说是"思想比较没落"。

"什么?什么?"老师没听清楚,她睁大了眼睛问。

"学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呗。"我眼睛望着窗外,脑子里全是空白。一只小家雀站在窗台上"嘣嘣嘣"地啄着玻璃,它似乎想飞进来,两条腿跟装了弹簧似的蹦来蹦去,它歪着小脑袋不住地向我看,神态特别可爱。

"要说聪明你可能是班里最聪明的了,可你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班委会的事也从来没上过心,看来我得找你家长谈一次。"班主任说起这话来异常严厉,最后竟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劲儿了。

"我,我怎么了?"我当时给气笑了,从没听说过考试第二名能成为请家长的理由。

"怎么了?怎么了你还不清楚?你跟他们不是一类人,知道不知道?老跟他们混在一起早晚得把你毁了,前一阵子你们还敢打高年级的学生,这样下去还了得?"班主任面目通红,嘴唇颤抖。她的手向指着外面,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顺着她的手望去,小鸟已经给她吓跑了,窗外是淡淡青天,操场中上体育课的高年级学生正在踢足球。"他们?您说的是谁呀?"我壮着胆子问她。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和山林、二头他们混在一起?跟他们在一块儿你能学到什么?"老师无奈地摇头。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老老实实的说。

老师叹口气,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从小就在一起,可这并不能成为不学好的理由。按你的成绩将来是要考大学的,他们呢?他们--"班主任歪着头想了想措辞。"他们将来的事就不说了,最近我收到了不少家长、同学反应的意见。"她指了指自己的抽屉。"他们在外面成帮结伙地打架,连高年级的同学都敢打,还到别的学校去截女生,这是什么行为?我担心这里面也有你的事。"

我使劲梗了下脖子,二头他们的事我最清楚不过,打架常有,截女生纯粹是胡说。"没的事,谁说的?"

"谁说的你别管。"班主任瞪了我一眼。

"有些人就是爱扎针儿,没劲。"我小声嘀咕,眼珠子还一个劲地往上翻。

"呵!你还挺不服气?什么叫扎针儿?那是向老师反应问题。"班主任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豁出去了,反正脸已经撕破了:"保证是大院里的孩子打的小报告,当官的毛病还遗传是怎么着?"

班主任被气得原地转了一圈儿,她可能揍我的心都有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没地方搁:"你脑袋里尽是些什么东西?这样吧,明天把你父亲请来,学习委员先让精卫代理吧。"

我转身就走。

"站住。"班主任大声喝着,她走到我身后:"我这是为了你好,将来你长大了就会感谢我了,现在的社会风气太乱。你是要考大学的,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成为有作为的人,看看你们家那片排子房,有出息的都是考大学考走的,总共才几个?可考走了人家就不回来,这是为什么你得好好想想。"

"有没有作为管什么用?"我转身问她。

"年纪轻轻怎么学会玩世不恭了?"班主任的调门又提了起来。

扬名立腕儿

上初二时我们仗着大头的淫威和小哥儿几个的不懈努力,在初中部已经呼风唤雨了。那时学校里形成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同学见了我们,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主动点头,毕业后班主任听说这事后惊得差点背过气去。

大概是第二学期,狼骚儿突然变得阔绰起来,隔三差五地请客吃饭,出手大方,十块把块的从不皱眉。这小子还把我们的烟给承包了,那时年轻人常抽的烟是凤凰和友谊,叼着凤凰烟在街上溜达就跟近几年揣着万宝路在女朋友面前显白似的。再后来他竟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块板儿砖(国内最早出现的录音机),有一次他特神秘地把我们集中在附近工地的水泥管子里。

"你要拉屎也得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吧?"二头看看水泥管子附近的一滩滩大便痛苦地说。

我也特不满意:"有陪绑的,还有陪拉的哪?你恶心不恶心?"

"给你们弄点新鲜的看。"狼骚儿神秘地拍了下自己的书包。

"你也有新鲜的?"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这狗东西上回在这儿拣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还腆着脸的给我看呢。你呀!顶多弄两本手抄本,告诉你《少女的回忆》我早就看了,你要拿不出新鲜的可不行。"

"这回可是好东西,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弄来吗?"说着狼骚儿摆好板儿砖,从口袋里套出一盒磁带。"瞅瞅,邓丽君。"

我们几互相看了一眼,磁带上的字是手写的,一看就知道是翻录的。二头疑惑地说道:"邓丽君唱的不都是黄歌吗?"

山林腮帮子上的****抖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黄不黄的,先听听再说。"

磁带效果不好,刺刺拉拉的,我们只好挨个把板儿砖举在耳朵旁边听。那是邓丽君早期的几首歌,什么《夜来香》、《月亮代表我的心》,还有几首已经忘了。

邓丽君是那个时代的魔女,她用女人特有的雌性特征折服了所有男人,大老爷们儿和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大多是从她的声音里才清楚女人的真正含义。

当邓丽君柔美似水的声音第一次叩响我们心弦的时候,我竟觉得世界的另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于是紧张得满脸肿胀,手心全是汗。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顽强地从破磁带里钻出来,像无数根绣花针,不时地刺穿着我的脚心,我竟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那幽怨而略带凄凉的旋律,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那温柔的感觉叫人难以形容。

在那时我不自觉地想起了精卫。

其实刚上初二时,我和精卫的冷战就开始了,别人的早恋不过是小儿科的玩笑,可轮到我们时,我却把它演绎成了另一种惊心动魄。

自从我们分手后,就像盖房缺了根主梁,我怎么也不能把自己整个架起来。可笑的是我老人家屡建屡塌,屡塌屡建,就是不死心。

精卫和我是初中的同桌,后来第一次听到《同桌的你》时,我的眼泪差点流下来。当年她是个快乐的女孩,脸上总浮现着近乎天然的笑容,皮肤黝黑而光滑似玉,两个浅浅的棕黑色酒窝嵌在油滑发亮的皮肤上,别提多动人了。精卫是天生的尤物,她总能成为人们视线的中心,那苗条的身材、欢快的步履,明媚得像阳光般的微笑,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荡漾。更让我气恼的是,一旦我们相遇就会生出许多不愉快来,甚至反目成仇。

大约是初一时的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让我们走队列,女生在前男生在后,我走着走着,一斜眼却突然发现前排队列里,有两条黑油油的辫子在阳光下闪着亮,它们随着队列的前进晃来晃去,马尾巴似的发梢活泼可爱,生机四射,又透着股倔强,不知怎么我对那两条长辫子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我强烈地预感到自己和这两条辫子有某种联系,而心在那一刻突然不知所在了。两条辫子似乎拴住了我的目光,不知不觉中我走错了步点,连踩了好几脚前面同学的鞋后跟。体育老师怒气冲冲地踹了我屁股一脚:"看什么哪你?"

从此我的视线就再没有如此清晰而专注地凝视过其他东西。

后来上课时,每节课我都有意无意地瞟她几眼,她的笑如草尖上欢快的晨风,她紫红的嘴唇异常鲜艳,"人家这辈子是不用买口红了。"有几次我正提着笔发呆时,竟看到女孩儿正在看着自己,天生的一双笑眼似乎向我挤了挤。

这就是精卫,一个曾让我梦绕魂牵过的名字,当时很多同学常拿这个名字开玩笑,狼骚儿则干脆叫她'味精'。可我却知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是陶渊明的千古绝唱,那红嘴的小神鸟儿有着令人发指的坚强。

精卫是很出色的学生,一直是三好生和干部的当然人选。她不仅成绩好而且还特招人待见,几乎每天都有关于她的"美谈"被老师、同学四处传扬着。我的爱人肉估计是长在脚后跟上了,成绩虽然也不错,却一直不稳定,偶尔还和山林他们闹出些新闻来!老师们想起我来就烦。他们将我安排在精卫身边,多少也有点以善抑恶的味道。精卫和同学们的关系都挺好,却偏偏经常和我常吵嘴,年代久远了,现在也记不起因为什么吵,反正好玩儿得很。

"起立!"

有次数学数学老师进屋,大家像平时一样离楞歪邪地扭在当地,数学老师为人随和,学生们自然登鼻子上脸,狼骚儿还趁机伸了个懒腰。

"行了。"面对这场面,老师早就麻木了,可他还是是想说几句:"自行车轱辘不圆得拿隆,你们都欠拿拿隆。坐下,坐下。"

"轰!"的一声,教室里像涌进一群苍蝇。同学们象得了大赦令,老师话音未落就坐下了四五个,似乎再站片刻就会有人横尸当场了。我习惯性地一伸腿便狠狠坐下去,屁股刚撅到一半就知道大祸临头了。可我的腿已经撑不住了,于是屁股如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扎在楼板上。这下太狠了,我觉得嗓子眼里冒了股青烟,眼珠子蹲得上下直跳。

连数学老师也跟着笑起来,教室里跑进来只黑猩猩,顿时炸开了窝,有几个同学做着鬼脸跑过来,嬉皮笑脸地查看我摔坏没有,有人甚至拉住我的脚使劲往上抬,似乎我已经半死了。我单手撑地一扭腰就跳了起来,像足球裁判似的,弓着身子四下张望。开始我还以为是二头搞的恶作剧,可他早笑得不能自制了。教室里只有精卫没乐,她手举课本幸灾乐祸地瞟了我几眼,后来竟得意洋洋地翻起白眼来。我立刻想起前几天曾将精卫的辫子系在椅子上,叫她站不起来的事。那次精卫给气哭了,这回轮到自己,也只好认栽了。我们就这样相互捉弄,无论闹得多厉害,也从没真正急过眼。

初一那年春游去颐和园,我们被同学们起着哄地拥到同一条船上。

那天春光明媚,天空象刚刚用筛子过滤过,清澈如兰。湖水碧绿、波光荡漾,几朵白云压在低低的小山丘上,满山都是亭台楼榭,那时颐和园还没有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厅堂的大漆墙面已经破损了不少,看起来古朴之气甚浓。同学们的船早出发了,微风摇弋,湖面映出的风景被风吹得黑一块白一块的,微微有点浪。

"从没有听说过你会划船。"精卫极不信任地把桨递给我。

"划船有什么难的?是人就会。"

后来我再不敢动过船桨了,好在船桨已经没什么大用场了,在泰国时我和山林一直坐快艇。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桨下去都会溅起那么大水花,变换了好几个姿势都不管用,船还没到湖心大家就淋成了落汤鸡。

"卿卿我命,悠悠君手!"精卫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弯着腰过来抢我的船桨。"你真行!让小女子划几下好吗?"

"大浪淘沙,你们能活着下船就是张某人的恩典。反正我老人家不会游泳,下了水俺也没法救你们。"我嘴里不服,可还是老老实实地让开了。我忽然觉得意犹未尽:"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撤我的椅子?"

"你别美,告诉你我可会游泳。"精卫歪着眼看我。

"对!把他推下去。"另外几个同学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拽,我赶紧趴在船舱里求饶。咳!现在我已经三十多了,可还是个旱鸭子,连护城河都没下过。说来可笑,我这样的笨蛋居然在轮船上干了两年多,老天爷真是不长眼。

此后精卫的确没再撤过我的椅子,不过每个礼拜都有新的故事发生,捉弄和提防捉弄似乎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实在想不出新花样,大家便相约出去,看电影、滑旱冰,船仍然划过几次,只是我再不敢划浆了。每到周末,我们都像要丢了魂似的在课堂上默默对视,一天的分别似乎相隔万世。

终于在初一暑假前夕,我偷偷写了张字条,塞到她文具盒里,大意是单独约她到天坛去玩儿。我明明看到她已经发现了字条,可整节课精卫都没说什么,她一直在低头玩儿铅笔。而我则像长了虱子的公猴,抓耳挠腮,浑身刺痒。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了,闭上眼就是精卫怒目横眉的训斥,后半夜还没睡着。

第二天我决定碰碰运气,在约定的时间赶到公园门口。离天坛很远我就看到了精卫,她躲大门阴影里看书呢。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都要飞起来了,上前拉住她就往天坛里跑。进公园转了很久,我居然没说出一句整话来,一直走进那片核桃林,我才意识到该说点儿什么:"我给你摘个核桃吧!"此时我终于找到交流对象,一口气连摘了四五个核桃。

"小心!"精卫本想拉住我,可我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动作出奇的快。

"看看。"我一手攥着两个核桃,傻乎乎地跑回来。

"你跳得真高!怎么运动会的时候你不上?"

我狠咽了两口唾沫,赶紧转移话题道:"我问你,为什么这儿的核桃是绿的?见过绿核桃吗?"

精卫仰头想了好久,最后不得不说:"我不知道。"

"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我纵着鼻子,嘿嘿笑几声:"告诉你吧,这核桃没熟。傻蛋!"我扶着树干,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精卫没搭理我,她气恼地向前走去,脖梗子都气红了。我赶紧收拢笑容,哈巴狗似的在后面跟着。

天坛的树林是北京市内最大的林区,树木以松柏为主,长绿如翠,林子是又密又深,几搂粗的大树到处都是。那年北京的夏天出奇的干旱,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地上到处是旱死的枯草,密密麻麻的松枝上挂满尘土,树林呈现一片雾状的青色。每走一步,尘埃都会"朴朴"地冒起来,即使在林间小坐,也会感到呛鼻子的土味儿。鸟鸣阵阵,一群群大鸟在天空盘旋;凉风渺渺,它轻柔地于林间穿行,像任性而柔弱的头发在额上舞蹈。

我们走累了,便背对着背默默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以前我总盼着能单独和她出来玩儿,可凑在一起又实在想不起该说什么。我轻轻地把腰向后移了移,精卫没动,我们的后背靠在了一处。虽然隔着衣服,可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咚咚"的心跳。那时我激动得有些坐不住了,手心冒汗,身体膨胀,紧紧的内裤里居然有点儿阴湿的感觉。

在林子里几乎看不到天空,我仰头盯着树叶间溜过来的阳光,那一点点地跤跃着的光茫是纯白色的,稍稍闭目,眼前立刻出现一大片紫红色,它由浅到深,慢慢的也变成了花的。渐渐我的神志有些恍惚了。不久,隐隐感到有点什么东西在动。不,那绝不在身上,好象是身下那块石头在动,那似有似无的感觉像来自大地深处的暗示。后来我认定,可能是同步的心跳产生的共鸣。

那几年二头他们没少拿我和精卫的事开玩笑,二头甚至说我是专门拉三好生下水的流氓。可凭心而论,在和精卫的几年交往中,我连她的手都没敢拉过一下。

刚上初二我就觉得精卫一直闷闷不乐,问了几次她都懒得开口。后来我又几次约她出去玩儿,精卫都没答应,如此一来我的情绪也逐渐低落了。不久狼骚儿偷偷找到了我,他煞有介事地说道:"嘿,你知道吗?精卫真不是什么好鸟。"

"你是好鸟?"看着他表情丰富的脸,我真想揍这小子一顿。有时狼骚儿的德行实在叫人恶心,可他这家伙偏偏什么都知道,也许人家耳朵的构造同常人不一样?

"我本来就不是好鸟,咱承认!可我算看透了,学习好的学生脑子里更复杂,咱班就你们俩学习好,怎么样?一对儿坏种。"狼骚儿嘻嘻哈哈地笑着。

我脑袋嗡了一声,是不是我们在天坛的事被人知道了。可转念一想,知道又怎么了?我们又没干什么。"你丫就恨天下不乱,人家惹你啦?"我骂道。

"人家哪稀罕惹我呀?早让外边拍婆子的给拍走了。"

"什么?什么叫拍婆子?"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你真****,就是磕妞呗。"狼骚儿很不耐烦。

"你才****呢,你小子就知道尿炕。"我光顾了回骂狼骚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完话我的头"轰"地又响了一下,四肢瘫软,身上竟没着没落的,连说话都没力气了:"谁?"

狼骚儿干笑了两声:"你跟马蜂蛰了似的,真急啦?我也不认识,听说是左安门内的。"

我知道精卫的家也在那一带,狼骚儿这么一说我倒不怎么信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精卫也不是那种人,你的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上回你还说有人要抄二头呢,我们等了三天也没见到人影。"

"行,行,你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得了吧?"狼骚儿朝地上呸了两口。"这次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再说谁脑门子上也没写字,你知道她是哪种人?越聪明的女人越危险。"虽然狼骚儿说的是气话,可我倒认为这句话是他一辈子里最精辟的名言了。"不信,你放学在咱们楼的后窗户看看,大高个,每礼拜都来,保证能碰上。"

我没再说话,一股极度的自卑浓雾一样在我身体里弥漫着,四肢百骸里全是暴怒的快要燃烧的气体。那天我常常无缘无故地发恨,甚至把自己手指剁下来的心都有。放学时,书桌的桌面已经被我用铅笔刀挖了个窟窿,手指都磨黑了。我按狼骚儿的指点,偷偷趴在教学楼的后窗户上往下看。

西沉的太阳如一只巨大的蛋黄,明亮而乏力,那昏黄的光芒给街道罩上了一层黄纱。西落的太阳是调皮的,它一跳一跳地从云间慢慢划下来;划下来,一直落进挂满灰尘的大楼丛中。其后,仍不断有一道道笔直而逐渐放大的金色光柱从视线之下,射上来,为云朵镶上灿烂的镜框,射上来,为天空标明无数个走向。

街道于阴影中伸向八方,而天空却辉煌得近乎杂乱。这时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出来了,他们在校门聚聚散散、唧唧喳喳,活像一群河里的鸭子,成群结对又毫无规则地游着。

突然我看见精卫走出来,她低着头,急匆匆地在路边走。这时学校大门对面的胡同里,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外校学生冲了出来,有一个高个子一涮把将车停在精卫身边。精卫停下来,跟他说了几句,然后继续走。骑车的孩子推着车在她身边像个催巴儿似的跟着,他穿着军衣,肥大的裤腿儿像个面口袋,从远处看,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条大黄瓜。

我的心一个劲儿下沉,眼里像进了沙子,干涩得厉害。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看的,咱们哥们儿什么关系?"狼骚儿突然出现在身后,他叹着气拍拍我的后背。

"丫是谁?"我不动声色地问。

"麻疯,和大庆特熟,听说在右安门那一片儿特煽。"狼骚儿咂着嘴,"孳孳"声活象鸟叫:"听说他爸是外贸局的副局长。"

"跟大庆好的都是****的货。"我狠狠地说。

狼骚儿塞给我一盒烟:"那可不一定,三月份麻疯在花市把小六儿他们平了,听说他带着人一直追到东侧路,最后把小六儿扔护城河里了。够意思吧?人就得在外面扬名立腕儿,光在学校里混有什么出息?......"

我点点头,步履沉重地回家了。

第二天我见到精卫时是早自习,她向我要昨天的数学作业,我粗暴地挥挥手:"忘了,忘了。"

"你就是数学成绩拖后腿,还不写作业?"精卫不满道。

我不理她,低头抠自己的指甲,把一个指甲里的泥倒到另一个指甲里,然后对准前面同学的脑袋"啪"的一下弹出去。

"真恶心,以前你不这么讨厌,怎么这样?不写作业还......"精卫尽量把脸扭到另一个方向。

我冷笑着,声音低沉而阴冷:"我不写作业你应该高兴呀,本人的数学成绩要是再好一点儿还有你什么事?三好生应该是各方面都出色才行,我这是给你三好生的资格做贡献呢。"

"你什么意思呀你?"精卫腾地转过来,脸上全是惊异。

"你不就是学习委员吗?屁大的官!还挺当真?到老师那儿告我去,要不找个男的揍我一顿。"我两条腿伸得老远,身子几乎躺在了椅子上。可不知怎么我的眼睛一直不敢正视她,心简直跳成了一个响儿。

"你怎么这样?"精卫吃惊地望着我。

我呵呵冷笑:"我这样怎么了?不顺眼也没让你买票。"

精卫气哼哼地走了,从此我们再没说过话。

早自习下课时,我把二头、山林叫到了操场篮球架子下面,这地方背人,平时我们常来抽烟。"听说右安门的麻疯最近特玩儿。"我一边儿杠悠篮球架子,一边儿试探着问二头。

山林突然"呸"了一声:"两个月前,他还在饭桌上给我敬过酒呢。他爸是个干部,家里有俩骚钱儿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实际上当时我很少参与他们的活动,二头他们一般也不叫我。

"我们跟大头一块儿去花市,就是想给小六儿填填堵。麻疯也跟着去了,不知道他跟谁熟。"山林说。

我嘿嘿笑了几声:"我怎么听说小六儿是麻疯平的?"

"胡说!"二头狠狠啐了一口,结果痰没吐干净,一条细线挂在嘴角上直逛荡。他急忙用手去擦,最后那点儿玩意儿都抹到了篮球架子上:"是我哥的事,好象是--好象是他先动的手吧?"他看着山林,有些拿不准。

山林点点头。

"这么回事!真以为这小子挺煽的呢。我最近手突然痒痒,要不咱弄这兔崽子点儿钱花。"我尽量说得轻松些,可话到最后声音还是有颤抖。

二头使劲拍了下大腿:"上个月叫你跟我们去一中开开眼,那是什么阵势,足足有上百口子,你不去,今儿怎么想开了?"说着他站起来:"走吧,麻利儿的。"

"放学吧。"我已经后悔了。

山林腮帮子上的小坑儿突然鼓了出来,他低声说道:"你还是别去了,咱们几个里就你成绩好......"

"放学肯定去,谁不去谁是孙子。"我白了山林一眼,转身便走。

我就跟中了魔似的,整天都心不在焉。历史课上老师问谁解放的南美洲,别人都不知道,问到我时我竟恶狠狠地说:"谁解放的揍谁。"历史老师抬手飞过来一只粉笔头,我眼睁睁的竟没躲开。

下午放学后,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右安门,山林说麻疯家就在附近一个小院里,可我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我不禁烦起来:"你们不是说麻疯特有名吗?怎么问谁都不知道,我可不想打一个窝囊废。"

二头哈哈笑起来:"对了,你尽问老头儿老太太,人家能认识他吗?"他伸手拦住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骑车学生:"麻疯住哪儿?"

学生歪着眼瞅我们:"胡同里第三个门,你们是哪儿的?"

山林揪住他的车把。脸几乎贴到了人家鼻子上:"少问,你管得着吗?再说把你牙撬下来。"

学生点点头:"得,得,你们横,你们横。"

山林气哼哼地放开他,这家伙一溜烟儿地跑了,跑出很远还不住地回头看。我们几个来到麻疯家门口,正要敲门却见两个年轻人从院里走出来。山林走上去,指着其中一个家伙的鼻子道:"麻疯,听说你最近煽大发了。你小子还认识我吗?"

我终于意识到这就是在学校门口截精卫的那个兔崽子,原来离近了看也那么回事。此时麻疯站在台阶上,他弯腰看着山林,犹豫不定,满脸疑惑。"你是,你是谁呀?"

山林怒气冲冲,脸上的黑坑越来越深:"瞧你那操性,一个月不见就把朋友忘了,不是欠揍吗?我们几个瓢了,借点儿钱花。"

麻疯脸上立刻闪现出一股惊慌,他本来想笑笑,可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脖子立刻硬了起来。二头一看势头不对,突然原地跳起来,用手背照着麻疯的脸就抽了下去,嘴里还高叫着:"打就打这窝里横的,叫你丫扎毛儿!"

麻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捂住脸倒退了几步,身子靠在影壁墙上。山林冲过去,在他腿弯儿里狠狠踹了一脚,麻疯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我和二头像踢木桩子一样,没头没脸地照他身上踹去。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安静,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们踢人的"嗵嗵"声和嘴里发出的闷哼。我们的动作太快,麻疯除了抱着胸口,眼睁睁地看我们踢他外,竟半天也没想起来叫一声。这时我瞥眼看见和麻疯一起出来的家伙像兔子一样,沿着墙边跑了。

我们猛踹一顿,山林的片儿鞋都踹开口了。突然二头支着耳朵听了听:"快,赶紧撤。"他转身就跑,我和山林跟着跑出来。此时只见不远处的胡同里,几十个当地痞子抄着砖头、木棍,号叫着冲过来。我们看到这架势立刻就准备跑,山林、二头直奔自己的自行车,山林边向车上窜边喊:"颠儿(北京土话;跑),快着!"

我知道事情不妙,脚下生风拼命向山林后车座上窜,可身子还没离地腰竟被人紧紧抱住了。原来被打得半死的麻疯已经缓了过来,他一把抱住我的腰,脑袋死死顶在我腋下,嘴里高叫着:"快点儿,别让他们跑了!"

我拼命挣了几下,麻疯这家伙抱得很紧,两只手跟上了锁似的,山林他们已经紧张得大叫了。此时我突然发现地上有块砖头,离手也就一米多远。我像疯子似的大叫一声,拼足力气一弯腰将砖头拣起来,然后照着麻疯顶住我的脑袋就敲了下去。"咚咚咚"几下,我的胳膊上立刻湿了一块,麻疯也像块抹布一样翻着白眼儿瘫下去。我抬腿正要上车,突然看见麻疯家隔壁的门开了一条缝,精卫露了半张脸正吃惊地看着我们,她满脸惊恐,嘴角上竟挂着一颗泪珠,我脑袋"轰"的一声,人像挨了一棍子似的,呆了。

此时山林破口大骂道:"你丫找死呐?你丫找死呐?"我马上反映过来,立刻向山林车后座蹿去。我刚离开,一块半头砖就飞了过来,差点砸到我脚跟上。麻疯冲上的同伙离我们已经很近了,山林、二头的自行车像疯了似的,我只觉得两个耳朵贴在了头皮上,后面的砖头雨点似的追着我们。

我们跑出了很远,才听不到后面的叫骂声了。二头把车停下,手扶着电线杆子喘气。我也下了车,胳膊下殷红一片,我赶紧把军绿外衣脱下来,卷成个筒,夹在后座上。"这是哪儿啊?"我茫然四顾,跑得太匆忙,连方向都找不到了。

"哎呦!"二头惊讶得四下瞧瞧:"咱们这一猛子都扎过长安街啦?"

山林哈哈笑了两声,他刚要说什么,却跟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小妖似的突然怔住了,只见他大张着嘴,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和二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禁吓呆了。远处大马路上嘈杂得像开了锅,上千辆自行车组成的车队占满了整个马路,车队浩浩荡荡地向我们驶来,路过的汽车不得不停进小胡同。自行车队群情激昂,人们大呼小叫着,有的人还举着棍子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挥舞。

"这回咱们跑不了了。"二头喃喃地说。

夕阳灿烂,大地被铺成一片耀眼的明黄色,柏油路上几个呆立的影子像剪纸一样滑稽。我突然产生一股荒诞的感觉,难道世界和我们一样都疯了?此时车队离我们近了些,原来那些挥舞的棍子都是报纸筒,人们高叫着却不是在骂我们。

"古广明,牛逼!沈祥福,好样的!""球王,荣志行!"

"咳!"二头长出口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还以为咱们死定了呢,原来是帮疯子球迷。"

此时游行队伍已经来到我们近前,车流如潮水般汹涌。有人对我们叫着:"小哥儿几个,别愣着啦,走哇!"

"去哪儿?"山林问。

"天安门,大家伙天安门聚齐儿。"球迷叫着。

二头摸摸脑袋:"有什么事?"

几个球迷异口同声地骂道:"你真傻假傻?3:0,揍科威特一个3:0。荣志行就是牛逼!""****,咱揍冠军一个3:0!"

山林向我们一挥手:"走,天安门聚齐儿!"

邓丽君与保护费

当天我们在天安门闹到晚上了十点多,球迷们又唱又跳,碎报纸满天飞。好多人脱光了膀子高唱《国歌》,最后我们把嗓子都喊哑了。天黑后,球迷们都回家了,我们一群半大孩子骑着自行车围着广场转,后来警察把我们轰了出去。

第二天进学校后,我舔胸叠肚,趾高气扬,而精卫却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我。消息传得特快,早自习后班里已经有多一半人知道了我们昨天的壮举,几个军队大院的子弟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二头走过去时他们马上换了副笑脸。有时候我挺怀念初中的,那阵子军队大院就没人敢跟我们叫板。

第二节快下课时老师一脸严肃地走进来。"课间操后,大家搬着自己的椅子到会议室集合。"

我不禁看了一眼后排的山林,他皱着眉,手一个劲揉自己的耳朵。

"不会那么快的。"下课时,山林走到我身后。"他要敢找学校,这孙子就别在外面混了。"

我忧心冲冲地问:"万一学校知道了,不会开除吧?"

"开除就开除,我他妈正不想上呢。"山林敲了下墙壁,看到我没说话,他接着道:"放心,我和二头给你兜着,咱们哥几个里怎么也得出个大学生。"

直到教导主任开始讲话时,我的心才放下,原来她聊的是邓丽君的事。教导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女人,据说早先是工农兵学员,讲起话来总是一幅慷慨激昂的样子,那天她差点把邓丽君和四大家族等同起来。

"昨天下午,我们在教育局开了个会,主要是说现在的学生迷恋邓丽君的事,教育局要求我们要和大家好好谈谈,邓丽君是不是我们的榜样?她到底要让我们的下一代成为什么样的人?教育局特地找了位大学音乐教授,为我们分析邓丽君的歌曲,人家说的是科学,人家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分析,整个把邓丽君都看透了。告诉你们实际上她的歌在音乐行家的眼里一文不值,在乐律上分析邓丽君和古代那些迷惑人心的音乐一样......"

我不耐烦地环视一下四周,二头已经睡着了,山林正看着他那位新任女友发呆,倒是精卫和其他学生会的头头们一本正经地听着。

"大家都知道靡靡之音吧?"教导主任威严地看着我们,手激动地在桌子上使劲敲着。"听靡靡之音是要亡国的,古代好多朝代就是这样玩的。邓丽君的歌就是不折不扣的靡靡之音,她就是要迷惑我们的年轻人,她的歌叫什么,软得跟没骨头似的,什么爱呀、恨呀,生活是这样的吗?我们的音乐应该高亢、令人振奋,使人觉醒......"

我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本来教室里特安静,我的笑声一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张东,你笑什么?"教导主任脸色铁青地指着我。

我坐在位子上,越想越可笑,一时竟有些收不住了。

"张东,你这是无理取闹,再不老实我就请你家长!"教导主任的手遥指着我,她已经怒不可遏了。

"老师,我在想什么样的声音最高亢、最令人振奋。"我强忍住笑,可说起话来鼻子里还是扑哧扑哧的。

教导主任走到我面前:"你说说看。"

"我在想最高亢、最令人振奋,还保证能让人觉醒的声音肯定是驴叫,一点儿错都没有。"我假装正经地说。

会议室立刻像开了锅一样,刹时就笑瘫了几个,有些女生笑了没几声就开始抹眼泪了。

"胡说!捣什么乱?"教导主任一下冲了上来,她叉腰站着,身子微微前倾。

"真的!"我的拧劲也上来了:"音乐不就是让人听的吗?不是老说百花齐放吗?为什么总让我们听驴叫那一派的呢?听点儿鸟叫就犯法?!"

教导主任狠命地一甩胳膊,食指向门,嗓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张东,你给我出去!明天叫你父亲来。"

"我父亲出差了。"我歪着嘴说。

"那就叫你妈。"

"我妈不知道什么是邓丽君,您最好找盘带子先让她听听。"我故做深沉地叹口气,懒洋洋地离开了会议室。刚走到门口,山林竟带头鼓起掌来,教导主任闷声嚷嚷道:"谁再鼓掌谁出去。"......

当天我在班主任办公室里站了两节课。数学老师为人不错,他瞧我没事,便闲聊了起来:"又犯什么事了?"

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教导主任不让我们听邓丽君的歌,非让大家听高亢的。"

数学老师笑起来:"我想都能想得出你小子说的什么。"

"您说,现在也没国民党了,老听'狱警传,似狼号,我迈步出街'管什么用啊?有劲没地方使非憋坏了不可。"我得意洋洋地说。

"那你就跟邓丽君较劲?瞧你们那点儿出息?"说着他点上支烟:"你小子杂书看得太多,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知道他是清华数学系的,大三的时候文革开始了,我们这位老师出身不好只弄了个肄业。

"你要真能当臭老九我就放心了,那样街面上总算少个祸害。"说着他扔给我几道方程题,而且答应我,只要解出来就为我在班主任面前开脱。放学时,我解出了六道二元方程,班主任终于把我放了。

我长出口气,终于获得自由了。

刚出办公室,在楼道里迎面碰上了大庆,这家伙现在上高一,身量比以前更魁梧了,肩膀平得像一条麻袋。可这家伙越来越不象样,总喜欢在脑袋上抹层猪油,太阳光足点儿能照出人影来。见到我,他颇为神秘地眨眨眼。"哥们儿,"他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这两天你们是不是得罪人了?"

"我们从来不得罪人。"我一直瞧不起大庆,说话时从不拿正眼看他。

大庆仰头打了个哈哈:"是,你们得罪的都不是人。可你们这回把事闹大了,弄不好大头也兜不住。"

"你知道的挺清楚?"

"人家脑袋缝了七针,能有完吗?"大庆挺一幅很为我们担心的样子。"事先你们说一声,有事大家商量商量。"

"地震过来了都没死,我们还怕什么?"我使劲拍拍自己的军挎。"这里面可不全是书。"

"行!行,你们行!真是好样的!"大庆跺了一下脚:"你们这事要是过去了,我请你们去老莫吃饭。"

这时我看见二头和山林走了过来,二头嘻嘻哈哈地推了大庆一把:"你姐怎么样了?哪天让我们见见。"

大庆的眼立刻就亮了,他的腮帮子跟冲了气似的,一口气竟说出许多话:"我姐前几天碰上个美国大使馆的二秘,老外就跟疯了似的,天天往我家跑,死活要把我姐娶美国去。那****硬说我姐是东方美人......"

"去你大爷的,你们那个院能让老外随便进吗?"山林冷冷地说。

"我姐带他进来还不行?我们大院就是外紧内松的事。"大庆兴奋得直搓手,似乎那个美帝就在面前。他把手伸出来,露出腕子上的一块表:"看看,美国就是好,这就是他前几天送给我的电子表,香港的。"

"二秘是什么东西?"二头问。

"二等秘书!权利可大了,将来你要去美国就能用上他。"大庆说。

"我还以为二秘是二头的侄子呢。"我边说边笑。

山林头一个笑出来,他一把将我拉到一边儿。"你知道他姐那件事吗?"

我摇摇头。

山林使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上回我和二头去他们家玩儿,大庆指着他姐姐问我们:'瞧我姐漂亮吗?'你猜二头怎么说?"

我还是摇摇头。

"二头说,漂亮个蛋,跟大花卷似的。"

我知道二头是个愣头青,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不禁笑着回头看看,二头和大庆,正小声嘀咕着什么。

"更乐的还在后面的呢,大庆瞪着眼问二头:你认识我姐?二头说不认识,这一下大庆更奇怪了。丫歪着脑袋叨唠:那你怎么知道我姐外号叫大花卷呢?"

我趴在楼道的墙上笑起来,最后连鼻涕都流了一下巴。此时大庆已经离开了,二头走过来:"你们俩笑什么呢?"

"我说说大花卷的事。"山林说。

二头皱着眉:"大庆说麻疯要来抄咱们。"

山林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里的刀把,他眉毛一翻:"谁抄谁呀,我掐死他。"说着,他跑进教室,手板住一把椅子,双手一较劲"喀吧"一声,椅子腿就给拽了下来。他凭空挥了几下,一寸见方的木质椅子腿发出"呼呼"的风声。

最近山林在初三新拍了个婆子,整天跟神经病似的,两眼发直,自言自语,放学就奔女生家跑。女生家在四楼,这老人家从不敢上去,他常常坐在楼下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女生没机会不出来,他连眼福都满足不了。有一次山林拉着我为他壮胆,我们终于走到了三楼,而山林却再没勇气往上走了。一般人搞对象时大多装得特酸文假醋,但山林可能是精神受了刺激,这家伙的狠劲不仅没收敛,反而越来越嚣张了。

二头嘿嘿笑了几声:"对,一棍子一个,看看他们谁跑得快。"

山林突然看了我一眼:"一块儿去,怎么样?"

"谁不去谁是地上爬的。"我拍拍自己的军挎,里面装了一块砖头,昨天晚上我就准备好了。

这时狼骚儿跑了过来,他神色紧张地说:"嘿,听说外面有人来抄咱们了。"

山林一挥木棍:"走。"

二头第一个冲了出去,狼骚儿犹豫一下也跟他们走了。我脚心痒痒,使劲拍了拍脑门,临走时先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了一眼。我的天!这一看我几乎昏过去了,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六、七十号人,为首的一个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路对面,他脑袋裹了几层白布,手里拄了根儿一米多长的铁棍子,那明明就是麻疯。我吓得脊背上直冒凉气,寒毛顺着凉气的方向全倒了,而嗓子里却像卡了根鸡毛,咳嗽了好几下声音才恢复过来。我知道坏事了,两条腿跟装在轮子上似的,拼命地向外跑。刚出楼道就看见二头几个正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呢。

"回来,站住,快回来。"我闷着声喊。

山林诧异地转过身来:"你吃死耗子啦,嗓子怎么都变了?"

我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外面有两个排呢。"

"什么?"狼骚儿像给电着似的,肩膀上下颤悠,脖子立刻短了一截:"有多少人?"

"真的,外面好几十口子呢,全拿家伙来的。"我喘着气说。

山林仰面笑了两声,他半闭着眼,神态骄傲得厉害:"我就不信,他们还都是许云峰?"说着他提着棍子,就要向外冲。

狼骚儿一下将他拦腰抱住:"别出去,我求你了,真的,非让人打死不可。"

二头低头想了想:"不能出去,要不咱们先找我哥吧。"

山林怒气冲冲地嚷道,这小子的眼珠子顷刻间就变得通红通红的:"他们在外面堵着呢,咱们就这么认栽啦?就这么认栽啦?你丫算什么东西?松!松死你们!"

"那也比让人家打死强。"狼骚儿对着他的耳朵嚷。

我看看操场的围墙:"咱们先跳墙走吧。"

"算男的吗?"山林弓着腰,他拼命想把身体团成一团。

"真的,不信你丫自己趴窗户看看,拿的都是铁棍子,非给你抡死不可!"我怕他把狼骚儿摔开,赶紧上去帮狼骚儿一起架住他往围墙那儿跑。二头提着棍子跟在后面,不时地回头看。

半路上我们碰上了数学老师,他惊奇地看着我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山林瞪着眼不说话,我赶紧解释道:"没事,没事,山林胃不舒服,我们带他到墙根儿晒晒太阳。"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山林弄回家,他已经被气得半死了。

山林的父亲正在炕上喝酒,最近没人管他蹬三轮车了,街道还给他发了个许可证。这老人家的生意见好,日子也宽裕了。山林说他爸特想给三轮车安个铃铛,这些日子没事就往废品铺钻,后来街道的一位干部说:"别太招摇了,有口饭吃就得了。"他爸这才不那么上心了。

人阔毛病多,山林父亲以前是兢兢业业地养儿子,最近他手里多少有了俩枣儿却染上了喝酒的癖好,早中晚三餐顿顿不离酒。山林父亲的酒很有规律,早晨二两迷迷糊糊,中午三两混混沌沌,晚上半斤云山雾罩,反正一天到晚总是晕糊,对山林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爷儿俩动不动就吵架。

山林父亲看见我们进来,便拿出五毛钱对山林说:"山林,去给我买五毛钱猪头肉,肥点儿的。"

"我没工夫!"山林摔上门就进了自己的屋。

"找揍呢你?"山林父亲给气得"咯喽"一声,他趿拉着鞋就要追山林。

我赶紧拦住他:"叔叔,您别生气。今天老师批评他了,气儿不顺,让狼骚儿给您买吧。"我回头看了眼狼骚儿,这小子立刻就把钱接了过来。

"我一天到晚的忙活,容易吗我?你说这个白眼儿狼,真不是个东西!"山林父亲气哼哼地坐下了,他红着眼睛拉住了我。"东子,你是明白理儿的孩子,你说我容易吗?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出头,他还气我?你说我得几个死啊......"

我点头称是,这时二头已经进山林屋了。

山林父亲足足跟我唠叨了十来分钟,等我走进山林不足五平米的小屋时,他正瞪着二头运气呢。这间房本来是厨房,他妈死后家里就没怎么开过火,山林一赌气就搬了进来,冬天连火都懒得生。

"找我哥吧,没什么丢人的。"二头安慰着山林。

山林按着腰里的刀把,他眼睛充血,额头泛青。"找你哥的事我不管,可明天谁敢拦着我,咱们就掰!"

我苦笑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晚上,我们找到大头时,他正和几个朋友在饭馆里喝酒。山林觉得丢份儿,死活不愿意来,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二头去了。快九点了,偌大的国营饭馆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服务员大姐正在打呵欠。大头光着膀子,头上顶了块手巾,两瓶六十五度的二锅头已经见底儿了,桌边歪七扭八地坐着五六个人,餐桌只有几盘花生米、拍黄瓜之类的东西。

"大姐,再来一瓶。"我们进门时,大头正仰着头不耐烦地喊着。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们。"服务员"砰"的把一瓶酒墩在桌子,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婆子,一脸横肉,眼睛几乎是嵌在肉里了。

大头拍了大姐屁股一下:"我们又不是不给钱,开店的还怕大肚汉哪?"

"少他妈逗,我比你妈都大。"大姐横了他一眼:"操!就这俩菜,还不够我们熬工夫的呢,差不多得啦,我们八点半下班,现在都什么时候啦?我回家还得检查孩子的作业呢。"

"谁让我们没钱哪,有钱我们保证多叫几个菜。"大头的一个哥们儿喊道:"您那儿不写着为人民服务吗?我们也是人民。再说光给孩子检查作业可不行,有功夫您也检查检查我的吧。"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大姐举着把火钳子,作势要打他们:"人民?你们他妈也算人民?你们是人民的儿子。"

"怎么着我们也是人民里'分'出来的吧?"大头的哥们儿嚷道。

大头一个劲点头,满脸感慨:"我们这些工人阶级大崽子就是没出息,听说您大经理的闺女考上大学了,什么时候让我们搂搂?"

大姐点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肚子里就没好屁,也不怕把你们的眼睛晃瞎喽?!"

"我们不怕。"桌上"轰"的一声,如高压锅开盖,大头的几个兄弟居然把手巾都抛了起来,他们"嘎嘎"地大笑,如一群发情的鸭子。

这时大头已经看见我们了,他居然有些恼怒:"过来,我问你们俩。大晚巴晌儿的,不他妈回家写作业,跑这儿干什么来?撑的?"

我的脸立时就涨了起来,可二头根本不在乎:"拉倒吧,就跟你回家写过作业似的,我们有事。"

桌上立刻传来一阵哄笑,有人叫道:"完了吧,完了吧,还捏着半边装紧哪,半下你都唬不住。"

大头真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抬手要打二头。"还敢顶嘴?"

二头跳开一步,他敲着桌子嚷道:"谁稀罕找你?我们有事。"

大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家再跟你算帐。"他转向我:"东子,你学习好,可别跟他似的。"

我装模做样地点点头。

这一下大头高兴了,他哈哈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吧,你们有什么事?"

"有人在学校门口抄我们,还说专门抄大头的弟弟。"二头嚷道。

"砰"的一下,不知谁拍了下桌子:"打丫的呀!"

"他们人多。"我老老实实地说。

大头皱了下眉,他狠狠瞪了二头一眼:"告诉你们,少他妈唬我,咱眼里可不揉沙子。你们得罪谁了?来了多少人?"

"右安门的麻疯,好几十口子呢。"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说,只是略去了精卫那一段。

大头鼻子里哼了几声,他根本不稀罕看我们,自言自语地说:"年头不对什么都能成精,就你们这帮小崽儿还想扬名立腕儿哪?这下崴了吧?"他转头问桌上的哥们:"麻疯是谁?听说过吗?"

一个光头大声嚷嚷道:"不知道,可能是这一两年刚起来的小崽儿,打得好!"

另一个穿花背心的突然摇了摇头:"我倒知道这个麻疯,小崽儿,也就十七八岁。"他看着我们,使劲吸了口气。"要说是他打也就打了,可这孙子的叔叔挺有名,麻六,知道吗?"桌上立刻没人说话了,有两个家伙甚至把脑袋垂到了胸前,大头的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红润了。

花背心见自己的话反响不小,立刻来了精神。"麻六可是个人物,现在就是岁数大了。当年可是南城一跺脚,前门颤三颤的人物,手上好几条人命呢。人家脚踩黑白两道,公安局、派出所平趟,南城多一半玩儿主都得给他面儿......"

"那他有几条命?"大头立着眼睛,手里攥着个酒瓶子发狠。

"一--一条啊。"花背心有点儿虚。

"我还以为他是猫呢。"他看着我们,手指着门外:"明天放学踏踏实实走自己的,我看谁敢劫你们,谁跟我去?"他问桌上的哥们儿。

饭馆里立刻沉寂下来,有人看着楼板发呆,有人在小声咳嗽......。

第二天早自习结束时,班主任点名把我们几个叫进了办公室。我心里直打鼓,老师的消息难道会这么灵通?

班主任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后面,她面色凝重,手指一直在桌面上弹着,那"咚咚咚"的声音叫人心烦意乱。我和二头、山林、狼骚儿进屋后就并排站在桌前,默哀似的低着头。班主任边弹桌子边叹气,我偷眼望去发现她竟一脸的沉痛。

这时教导主任几乎是把门踢开了,她怒气冲冲地围着我们转了几圈儿:"自己说吧。"说着她坐到班主任身边,手里抄起支笔,愤怒地翻开一个本子。我们几个相对默然,二头竟吐了下舌头,这时我突然觉得这情景跟电影里审讯犯人差不多。

"说呀?"教导主任的嗓门提高了八度。

"说什么呀?我们怎么啦?"山林吊着眼睛问她。

我的心一直在下沉,脚心的血管都快迸裂了,痒得厉害。老师们的确神通广大,派出所还不知道的事他们就清楚了。打麻疯的事是我策划的,他脑袋上缝的七针,都是我打的,这回我是完了。

"你们还挺横!有理啦?"教导主任跟二踢脚似的,差点窜到桌子上去。她按住胸口,好不容易气才喘匀了。"我们学校建校快三十年了,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事,你们也太无法无天了,简直是丢我们全校的脸......。"

"不对呀,听说前年咱们学校还打死一个呢,我们的事算什么?"二头不解地说。

"咱们这片儿的学校还有脸哪?"山林竟歪着头乐起来。其实难怪山林挖苦他们,那年高考我家附近的高中居然给刷了个零蛋。

"算什么?"班主任也急了,她指着我们几个,面色通红:"你们还想怎么着哇?我这个班主任简直没法当了,明天我就辞职。"

我们面面相觑,那时学生们流行打架,只要不死人连老师也不拿打架当回事,班主任的悲痛欲绝简直让我们无法理解。

"说吧,你们老实交代,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钱?"教导主任已经不稀罕再和我们纠缠了。

这回我们几个更摸不着头脑了:"什么钱?您能不能说清楚点儿?"

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对望了一眼,教导主任走到我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张东,你的成绩好,还是可以挽救的,告诉老师,你们到底收了多少黑钱?"

"老师,您得说清楚喽。"我终于知道打麻疯的事并没败露,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说起话来腰都直了。"您可得说清楚喽,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身上扣,什么钱呀?这不是没影的事吗?"

"你真不知道?"班主任突然跳过来,她一下把我拽到旁边。"有人说你们在学校里收保护费,谁要是不给就揍谁,有这事没有?"

我几乎是一把将班主任甩开:"胡说,谁造的谣?我们招他惹他了?谁干了谁是孙子!"我看了二头他们一眼。

二头、山林也同时跳了起来:"谁说的?"二头一下站到教导主任身前:"我们是没钱,可我们不能从同学身上打主意,您说是不是?您说,这话是谁说的?我把他嘴封上!"

"对。"山林阴阳怪气地说:"还得用擦屁股纸封。"

班主任还是揪住我不放:"张东,你们真没干?"

"谁干了谁是地上爬的。"山林翻着眼珠说。

班主任长出了口气,她很不满地看了教导主任一眼:"我看这事不可靠,我们班的学生能有那么坏?"

教导主任使劲眨眨眼:"这事不那么简单,这样吧,你们先去上课,不许和别人说这件事。"

山林阴着脸向外走,走到门口他突然甩了一句:"以后你们弄清楚再说,连这点儿都查不明白,怪不得只能当老师呢。"

整整一上午,我特想找个人聊聊,然而一看见精卫面若冰霜的面孔,刚刚鼓起的勇气就烟消云灭了。那阵子我一直盼着老师赶紧把精卫从我身边换走,甚至不时地挑起事端,可精卫就跟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从不搭理我,真郁闷!中午放学时我特地又趴在窗户巡视一番,看来麻疯他们一般晚上行动。

刚出学校大门,狼骚儿就叫住我。"张东。"他从后面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张东,你得帮我拿个主意。"

我脚步加快,实在懒得理他。有时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就不自觉地拿狼骚儿开心,二头说他是"鸡贼",山林说他没骨头,我则一直认为狼骚儿是"****青年过马路,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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