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年前的一个暮春晚上。我本来已差不多要睡了，突然晓玲打电话给我。电话里她声音急促地说：“子程，你能出来陪陪我吗？”
“什么事？”我感到有些不妙，但知道电话里不好说，就安慰晓玲说：“你先别着急，我马上过来。”
原来晓玲在一家咖啡店里。我开摩托车赶过去时，晓玲神色憔悴地把身子蜷伏在宽大的沙发里，忧伤满面。她见到我说：“子程，他又来烦我了。”
他是指豪佳。晓玲读大三时在学校活动中认识的一个大四的学长。家里有些背景，就是官二代那种。毕业一出来就已安排在H市国有资产管理公司任副总经理了，前程一片大好。
我气愤地问：“他怎么啦？”
“他今晚又打电话给我，死缠烂打地缠着我不放。我挂断他电话后，他又留信息说已从H市赶来非要见我。我不敢在家里呆着，马上跑来这里避他。谁不知他真的就从H市赶两小时车程过来，现在在我家楼下等我，说不见到我就不走。”晓玲很窘急地说，“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好？”
我知道豪佳在死追晓玲，但晓玲不喜欢他。晓玲告诉我的，她觉得她和豪佳的家境相差太远，但主要是觉得豪佳人很浮夸又炫富，给她一种不安全感。
豪佳在多次被晓玲拒绝后并不死心，变着法子发动爱情攻势讨晓玲开心。请吃饭送礼物不在话下，还不时来一些小惊喜小情调。比如在晓玲生日时把晓玲所有闺中蜜友请来，包下一间浪漫法国餐厅为她们搞了有现场音乐伴奏的自助晚餐。
我对晓玲的做法是有看法的。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又多次接受他的吃饭和礼物，让豪佳觉得存有希望呢？所以每次晓玲来找我倾诉豪佳如何烦他时，我都不以为然，我总是说：“其实你要他死心很容易，你和他断绝来往，再不接他电话，再不和他见面不就行吗？”
“但我想我们还能做成朋友。”晓玲每次都这样回答。
今晚晓玲有心避开他，我以为晓玲这次果然有斩钉截铁的决心。我说：“晓玲别怕，我在这里陪你。”
晓玲打电话给家里，通话中，眉头攥的紧紧的，显然家里人告诉她豪佳还赖在楼下。刚打完电话，晓玲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他。”晓玲紧张地把手机关掉，说，“我真的不知如何去躲开他。”
“晓玲，你太天真了，男女之间不是情人就是路人。你要拒绝豪佳，就不能还抱有继续做朋友的幻想。”这话说完，我就觉得我这是啥伪道理？男女之间不是情人就是路人，那我和晓玲之间是情人还是路人？晓玲当然是我喜爱的女孩，但这么多年，我只是关爱着她，呵护着她，却不敢轻易向她承诺向她表白，总觉得时机未到。所以始终没能确定下我们稳定的情侣关系。而她，知道我是喜欢她的，但她又喜欢我这样一种关爱呵护她的亲密关系不去刻意点破。
“那我应该。。。？”晓玲焦虑地问。
“你应该狠心地说你不爱他，你们之间连朋友也做不成。”虽然我不是晓玲名义上的男朋友，但我是把豪佳作为情敌看待的。所以我希望晓玲对豪佳要绝无余地一点不留情。
“你知道，他爱我并不是他的错呀。”晓玲以她特有的柔弱口吻说：“我不忍心这样对他说。”
“爱从来就没有谁对谁错，但处理不好就是一种伤害。”
“其实,说真的，他也没有伤害到我什么呀！”晓玲替他解释说。
“现在不是已影响了你正常的生活吗？再下去我怕他会来极端的。”我不无忧虑地说。
“我觉得他也不是性格很极端的人，说伤害尚不至此吧。他也只是爱我而已呀。”晓玲似乎反过来和我辩驳。
对于晓玲口口声声说什么豪佳爱她，我有些酸溜溜的感觉，我又气又急地说：“你觉得他真爱你吗？他分明就是太强势了。他只是想要得到的非得到手不可。”
“我不怀疑他的真心。”晓玲居然这样说，她语调稍微升高，说；“一个大男人能对着女孩子痛哭流涕，至少他是真心的。”
“他对你痛哭流涕？”我有些不相信。
“是的，经常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哭了。每次在我面前当我拒绝他时，他总是哭得要生要死让我动容。”晓玲颔首说，随即闭上眼睛，象是在回忆，又象陶醉在人家对她的爱的满足中一样。
我说不出对豪佳的厌恶,心底在骂：“真会做戏，他妈的这情场老手！”但那时我是何等无知，我忽略了女孩子心思的细腻和对爱情的敏感。我不知哪怕是做戏，女孩子就是受落这一套。
“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有时心太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呀。”我还在鼓动晓玲放弃豪佳，却不晓得去主动争取。
“唉，或者真是我心太软了。”晓玲喃喃说，眼睛望着虚空处。
看到晓玲的忐忑，我不知如何是好。晓玲今晚把我找来一定不仅仅是要我帮她出主意，那是要我安慰她开解她？还是她给我暗示，希望我能有所作为？我揣测着。我自问几年来我深爱着晓玲，晓玲乐于享受，她对我也是有好感的。但这种好感会是爱吗？我是那么平凡，我的庸俗反衬出晓玲的高贵。晓玲对我来说是高山仰止的神圣，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贞洁。在我还没有足够强大时，我与其把我粗鄙简陋的爱说出来倒不如乐享我们之间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我怕我的一不小心会打破这种维持亲密的平衡格局。
这时我和晓玲静默坐对无语，各自想着心事。我漫不经心地用匙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奶沫，咖啡很冷很苦。店里泛滥暗淡的灯光，时间就这样慢慢流走，我看看表，时针已指向凌晨一点。
“子程，你到底在想什么？”晓玲打破沉默说。
我没有回答，我的心很乱。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晓玲紧迫地问。
愚蠢的我不知晓玲要我说些什么，有点答非所问地说：“你觉得他真会等你到天明吗？”
晓玲对我的回答有些失望的样子，她说：“他会的。我了解他性格。”似乎是为了证明给我看，晓玲重新把手机打开。果然一开机，嘟嘟嘟，短信的提示音就不停地响起。晓玲很认真地读着，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嘴角上翘，时而表情严肃，时而精神一振。在昏暗的背景下，手机屏闪耀的蓝光映照在她脸上，影影绰绰有些凄美的意味。
“你看，他每隔十几分钟就发一条短信，最近的一条就几分钟前。”晓玲想把手机递给我看。
我不想看，无非是些肉麻的文字。我苦笑着摇摇头，心里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说，只想见见我一面就走，不会再烦我的。”晓玲见我不看，就说。
一时间，我醋意十足。我有些恼火，脱口而说：“那你就去见他呗。”
晓玲有些尴尬，脸色红一阵青一阵，许久才说：“你这是怎么啦？我要见他早见了，何苦等到现在？”
说实在，我刚才的话是赌气话。但赌气过后，我的自卑心又重新抬起头。我会为一个女孩子痛哭流涕吗？我会为一个女孩子飞车两小时来见她吗？我会为一个女孩子每十几分钟发一条肉麻短信然后为她坐等到天明吗？我甚至会轻蔑于这样做法。我会觉得这是做戏虚假，这是泡妞的烂招。但如果我是真心的，我又能拿得出什么不烂招去表现我的真心？哪怕就只需一句勇气可嘉的话，对晓玲大声说：“晓玲，这么多年来，我也是爱你的。”这样我的心不就舒服多了？晓玲的困局不是就解开了？她接受我的爱，豪杰的爱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去做，我以为我这时对晓玲示爱只会给晓玲加多一份骚扰和烦忧。而且我这时示爱不摆明是因别人而牵动的，似乎不够诚意。更为致命的是，我的自卑心在这时空前膨胀，我望望落地玻璃窗外我停放的摩托车，两个轮子对人家的四个轮子，在豪佳面前，我劣势尽显，我没有钱没有一官半职我一无所有，我在物质上又能给到晓玲什么？这种自卑使我变得自大自尊，我用一种置身事外的超冷静态度，把选择的主动权推给晓玲，让她去选择。我真不知这样做是不是太过自信了。我自信晓玲这么多年来也是在等着我的。于是我语带责怪地倒逼晓玲说：“其实，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爱着豪佳？”
“呀。。。？”被我一问，晓玲有些愕然。
“你说不爱豪佳，但你总是从豪佳的立场上为他辩解，你也很在意豪佳在为你做过什么。我猜你内心深处就算不爱他，至少对他存有好感。”
“是吗？”晓玲略有所思，我自作聪明的话似乎反而提醒晓玲重新去细细反省自己内心的情感。
晓玲的沉思表情无疑更印证我的猜想。我心里有气，这气影响了我内心的理性判断。什么太天真，什么心太软都是借口，说到底还是喜欢豪佳吧？我愚蠢地认定晓玲是有点喜欢豪佳的，不然和他又有什么好纠缠的？我心目中以为平时豪佳嚣张的举动，盛气凌人的做派都应该是女孩子讨厌反感的。最主要是豪佳虽然目前没有女友，但他身边不乏美女萦绕，这样的男人哪会是纯情少女的白马王子，哪会是正经女孩子值得托付给他的？如果晓玲真的喜欢豪佳，她喜欢他什么？
晓玲突然打断我纷飞的思路，很认真地问我：“嗨，子程我问你，”你说两个相爱的人，谁应该付出多一些？”
“爱应该是彼此平等的吧，不应该计较谁为谁付出多一些。”我不假思索就说，但同时在揣磨晓玲话中深意。
“不对，谁爱对方多一些，自然就会为对方付出多一些。”
“你说的这种爱有点自私。”我不认同。
“这样说或者你认为是自私，但反过来说呢？”晓玲语气悠长地说，“如果谁肯为对方付出多一些，说明谁的爱一定爱得多一些。”
我细细体会，晓玲的话或者有道理，晓玲在说我其实不够爱她吗？没错，我又为晓玲付出过什么？一时间我有些羞惭。
“找一个爱自己多过自己爱他的人，其实也挺好的。”晓玲见我缄默不语，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哪一个女孩子不想被人爱和宠着？”
我几乎认为，晓玲这句话其实就是她内心的独白，是她对我和豪佳的判词。它好像一记闷拳重重打在我心坎上，我头嗡地炸裂开来似的不知所措。万千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交集回旋挣扎。
我想晓玲到底是嫌我始终没有表白不够爱她，还是觉得豪佳就是那个肯为她付出多一些的人？晓玲有爱我吗？为什么我们之间不能再前进一步？我的优柔寡断是否令晓玲失望，是否给豪佳以可乘之机？如果她对豪佳因此而有了那么一点的爱，她又会喜欢豪佳什么？仅仅就因为豪佳爱她多过她爱豪佳？她不会在意豪佳的纨绔习性了吗？如果豪佳不是有钱有势的官二代，晓玲还会考虑他吗？一旦这样一想，狭隘的我反而觉得就算我向她大声说爱，就算我和豪佳同时让晓玲选择的话，平凡普通什么也给不到晓玲的我，晓玲又如何会接受我的爱呢？
在一番内心斗争后，我假装洒脱地说：“我看你就去见见他一面去吧，不然他赖着不走也不是办法。”
晓玲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这眼神是诧异，是愤懑，是苦恼和失望，又是忧伤，是空虚，是凄然和冷寞。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眼神对我意味着什么？在这么重要的一个时间节点，晓玲要在豪佳和我之间做出她人生最重要选择的时间节点上，我懵懂，被动，自卑自大，让我永失所爱。
我假装不在乎地说。“见他一面或者让他死了心。”
晓玲咬紧嘴唇默不作声，身子微抖，把头向下一直低下去低下去。四周仿佛一片死寂，空气也似乎凝结住一样。我感到我的心往下一直沉下去沉下去，但灵魂却要向躯壳外挤出似的全身虚脱。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晓玲满脸疲惫地说：“子程，我觉得很累很累。我想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可以了。”晓玲眼睛闪动泪花，声音有些凝噎。
“那他。。。？”我吞吞吐吐。
“没事的，我会面对的。”晓玲起身披上外衣，用一种超乎坚定的语气说。
“那。。。”我还想说什么，晓玲已头也不回，转身消失在咖啡店门外。我匆忙结账追出来时，哪里有晓玲的芳踪？春寒料峭，空空街头下只有我和我孤单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