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晚早早地就睡了。今晨醒来,是凌晨4点多,听到楼下大狗小狗的狂吠,再没了睡意,妻子还在熟睡中,我悄悄起床,洗漱后,就坐到书桌前来。
天气刚露出熹微的光,覆盖着楼群,就像一位油漆匠在漆一件家具,第一遍是打底,接着再漆第二遍,干了之后,再漆第三遍,一遍遍漆下来,便现出明亮的色彩来了。
打开桌子上的灯,灯光一亮,窗外的一切便看不见了。像被魔术师的手隐去了,只看到灯光下一小片天地来。是昨晚打开的书、报、稿子,凌乱地堆了一桌,它们都在这狂等着我来哩。
不远处,有火车的轰鸣声滚过,隆隆的,那是旅人的快客吗?
有干不完的活,催你半夜起来,这是劳动者的辛劳。小的时候,经常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母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干活,窸窸窣窣的,或早晨一起床,父亲早已下地去了,昨晚还是空荡荡的场地,已被父亲担满了一担担稻把,这时,心头便油然一动,觉得被窝里的温暖与父母的劳动是唇齿相连的。
天渐渐地亮了,我把灯关了,屋里屋外都溶在一片明朗的光线中,不远处有群鸟在唧唧喳喳地叫着,小贩的叫卖声响过来了。
2
这两天是双休,我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但我也没下楼去,这说明我是在这个房间里,这个房间消耗掉了我两天的时光。
时光是非洲大草原上茂盛的草,羊群来吃,河马来吃,大象来吃。草喂养了这些食草动物,但那些食肉动物又紧随而来。
每个双休,一方面全身放松,一方面是计划着要做很多事,仿佛要给时光这个宠物套上牢牢的笼头,但一松手,它已跑得无影无踪。
夜幕降下来了,青蛙开始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它们在夜幕里****,联欢,歌唱。
而我的梦也开始沿着楼梯往上爬了,我不知道今天它们携带了什么礼物,然后悄悄地放在我的枕头上。
第二天的黎明是新的,又是一周的忙碌。
3
今天看完了池莉的小说《有了快感你就喊》。
池莉这几年创作活跃,似乎每篇作品出来都引起关注,都能获奖。她的这篇作品还没有发出来时,报纸就在介绍了,说有了快感你就喊,是越战时期美国大兵印在火柴盒上的,一方面是在解释,一方面是在引诱。因为这句话乍一听总是让人觉得暧昧,待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出版,小说月报紧接着选载,单行本已铺天盖地了,盗版也随之而来。
作为一个编辑,社会关注的作品,总要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解,这样才能掌握文学动态,不至于闭目塞听。
小说写一个叫卞容大的人,在这个社会所经历的一切,也就是人生吧。卞容大结婚生子,单位解散,有点****等,小说没有一点黄色的东西,但肯定会使有的人误解。
池莉的小说是驾驭故事能力,她的语言没有毕飞宇的好,她的故事适宜一口气读完。她的叙事是线性的,语言顺汤顺水地流下去,不能像山里的小溪,偶尔跌落到一个小水潭里,再回旋一下,映照着蓝天、飞鸟、落红,然后,再一路潺潺地流去。
池莉是个写作的快手,因此,她的小说是写手的小说,而不是“名家”的小说。
4
下午,读完毕飞宇的小说《玉秀》。
我一合上书页,就似乎听到了玉秀的哭泣,就浮现出玉秀哀怨的眼神,我还是要展开来,在这里写点文字。
玉秀这个女孩子,在文字的敲敲打打中走出来了,她是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对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的向往,她在心里一遍遍谋划着脱身那个小集镇,出人头地,她是那么的美丽,但这美丽自小就给她带来了灾难。在一个夜晚看电影时,被七八个男人强奸了。从此,一种阴影就压在她的心里。她被别人看不起,被嫡亲的妹妹看不起,当她有点顺畅的时候,每当她有点张扬的时候,阴影就袭上来了,一块石头一样的压迫着她,她就在这种心理下,一下一下地施展着自己,摆脱自己。她在姐姐家里生活,为了能立住脚,给姐夫的前女儿当丫环一样使唤,给姐姐当保姆。她死乞白赖地生活着,她身上的那点“狐狸精”味道,正是一个女人的青春风采和魅力,然而,当她被姐夫前妻的儿子睡了怀孕后,那个男人却一走了之。留下她怀着的身子。一方面是怜爱怀里的生命,一方面是糟蹋自己的生命。她多次要去寻死,但母性又让她舍不得肚里的孩子,直到最后,她活了下来,在医院里做了流产手术,她忍住悲痛,一再要看看孩子,但姐姐玉米终没让她看到,反而骂了句:“脸都让你丢完了。”
玉秀始终是一个悲剧人物,她活在一大堆人中,却没有一个人帮助她,她被男人们强奸后,应该得到的是怜爱,却没有得到,这是人世对她的最大伤害。然而,小妹却以此为把柄,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在与别人的争强好胜中,也被别人编成了歌谣唱。在姐姐那儿生活,没得到一点点温暖,却经常遭到白眼,去医院生产的路上,却被姐姐扇了一个耳光,直到嘴角流血,她就在这样的世态炎凉中,一点点地寻觅自己,展示自己,记得有一句话说,在这男权的社会里,最终受到伤害的还是女人。
小说的语言很好,通篇都用白描的手法,不冷不热,细节多在心理活动中展开,这是一个讨巧的方法,心理活动可以天马行空的,而如果全靠情节开展,那是很累人的。语言有许多诗意。“玉秀虽说是一个乡下的姑娘,心其实大得很,有点野,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近乎神话般的幻想,是那种不甘久居乡野的张狂。而瞳孔里都是憧憬,漆黑漆黑的,茸茸的,像夜鸟的翅膀和羽毛。只是没有脚,不知道栖息在哪儿。”毕飞宇语言精练老成,没有其他作家语言的那种线的叙述的特点。
《玉秀》是毕飞宇长篇小说中的一部分,它与《玉米》《青衣》组成长篇小说《玉米》,这又使我想起过去议论的作者把许多短篇拢成一个长篇的说法。评论家在评论这部作品时说,在这本名为《玉米》的书中,我们看到的首先是令人难忘的人,姐姐玉米是宽阔的,她属于白天,她的体内有浩浩荡荡的长风,而玉秀和玉秧属于夜晚,秘密的,暧昧的,夹杂着恐惧和狂喜的夜晚……这样给书中的人物定位,太诗意化了。
同时,我还找到了《小说选刊》选这篇小说时,毕飞宇写的创作谈,不长,“在《玉米》里,我着力描绘了玉米的宽度,到了《玉秀》,我更感兴趣的是玉秀的纵深。”这几个人物是作者的女性系列,毕飞宇引用了不知谁的一句话:“要想对一个东西有意思,只需长久地望着它。”
是的,让我也一样久久地望着它,然而,我看不到玉秀的身影,我的窗外是一片辽远的空阔,夜色正在浸染上来,这里玉秀的眸子里的一点漆黑吗?
这篇小说大约有6万多字,我却断断续续地用了几个下午,其实作为编辑,应当能一口气读完的,阅读的速度是作为编辑的基本功,但读到好的作品,就不知不觉地慢下来了。
这许多天来,我似乎坐下来阅读的少了,阅读作为一个编辑是一门功课,阅读可以训练自己,也提高自己,而我堆了太多的书,却没有时间抽身阅读,就像一个商人,明知那批货一上市就赚钱,却迟迟没去做。
5
冬天,最适宜的是坐在被窝里读书。晚上早早地上床,依在床头,用被子焐着,把落地灯的灯光打到书上,待书读完了,被窝也焐热了,十分的清闲。早晨醒来,也不用起床,被窝里热热的,外面冷冷的,半卧着,手里捧着书,看下去,忘了时间,忘了俗事,书里的故事在暖的身体里更增加了一份热量,特别是那温馨的文字,往往能把人的思绪带到很远的地方,据说有人还把冬天应该读什么书,做了分类,可见冬天读书是一门修养的。
有时候,读着读着瞌睡来了,眼皮睁不动了,就把书放到枕边,躺下去继续睡,一觉醒来,肯定已过了很长的时间,但一点也不可惜,继续坐着读书。
这种坐着读书,是要有一定的悠闲的,一是衣食无忧,否则,你读着读着就愁起中午的饭来,还怎么读下去。还要有悠闲的时间,要不大人喊你,小孩哭了,圈里的猪噢噢叫要你去喂,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情读下去呢?
坐在被窝里读书,有时读着读着,思绪跑远了,忘了外面的寒冷和掖被子,待回过神来,被窝已凉了。然后,只有用自己的体温再一点点把被窝焐热。这种体温来自自己的身上,有着一寸温暖一寸金的珍贵。
6
文章要写细,往细处写着写着就成文章了,而粗糙的东西是写不出作品来的。
写作时,心里要安详,不要急着往后赶,除非是小说中的情节要往后推进,否则,心里一浮躁,写出来的文字就不舒展了,干巴巴的文字就是这样形成的。
业余作者发稿子的三条捷径,一是加入编辑的小圈子里,这个很重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加入这个小圈子,发稿子就容易多了。这个小圈子不一定就贬义的,它由几种因素构成,比如你的作品正是编辑喜欢的,或你的为人正和编辑一个路子的等。男编辑不外乎多喝酒,酒一喝多就可以称兄道弟了,不要喊老师了。二是要有地位或有钱,大家来来往往,或是编辑部里一些事情,你都能帮上忙。编辑也是人,他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别人帮助,这样就可以了。前两条是外在的原因,有了这两个外在的原因,即使稿子写得不怎么样也不要紧的,大家只要留心,就会发现每个编辑都可能会编过一些烂稿子,就是这个原因。如果前两个条件你都不具备,那你只剩下最后一个条件了,就是作品自身过硬,这就要你慢慢地修炼,而不是一上来就要让人家看重你,或给你扶持等等,那是计划经济年代的事,现在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了,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哪还有责任和义务你扶持你?再说人家扶持你半天,你要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那不就白费工夫了?所以你要炼狱,一出来就是成熟型的,那编辑就要找你了,你尽可牛皮了。这最后一条是最佳状态,也是根本,即使前两条达到了,你还是要归到后一条来。除非你是来图个热闹,场子一散,人走茶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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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打开窗户,满眼的阳光像一片海水,宽阔汪洋,空间是静谧的,连鸽子从窗前飞过时翅膀拍打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我坐下来,我看到楼群此时都由钢筋水泥变成了柔软的生命动物,它们趴在滩涂上享受阳光,有些人家的门扉上,新春的春联还没有褪去颜色,女孩子刚洗出的衣服挂在绳子上在微风中轻扬,晴朗将使我的体内变为一个巨大的蜂巢,那些文字像蜜蜂一样飞进飞出,它们的忙碌使甜蜜在我的心里慢慢累积起来。
7
看完陈忠实的《原下集》,这是一本散文集,买了好几年了,但一直没有看,前年的时候,与陈忠实一起采风还装去了,让他签了名,现在,用了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把200多页的书读完。
这本书分五个小辑,我喜欢前面的《日子》和《为了十九岁的崇拜》两个小辑。《日子》里是三个短篇小说,其中首篇《日子》写得不错,小说情节简单,就是记述在河沟里捞沙的夫妻,但细节生动。有人说过“短篇小说写细节,中篇小说写情节,长篇小说写命运”,可见短篇小说中细节的重要性。两个人物被生动地刻画了出来,特别是最后节,那个男子不见了,原来是他女儿没有考好,小说最后一句,“大不了给女子在这沙滩上再撑一架罗网喀”。使前面快乐的生活一下子沉重起来,令人揪心,使平面的情节陡的起了波澜。《作家和他的弟弟》是写人物的,是一个无赖而狡黠的农民形象,入木三分。《一个虚脱症患者的发言片断》通过对比写出生活的荒诞和戏剧。从这三篇短篇小说,可见陈忠实写短篇小说的功夫,虽然是一位老人,但手法一点不旧。
《为了十九岁的崇拜》主要是写自己对文学的追求,其中较多的是记录写作《白鹿原》经过,和自己追求文学的历程。这是这本书最主要的内容,也是我了解一位著名作家心迹的地方。其中写他最初去编辑部里拜访时,对编辑部的印象:“然而这里弥漫着崇高到几近神圣的文学气氛,终年充溢在各个堆满稿件和墨水的编辑部里。这里的人关注着本省青年作家的发展,似乎是一种职业习惯,是一种本能,而又完全是无私的。只有文学这个话题才能达到共同的兴奋点的共鸣。进入这个院庭便进入了文学的圣殿,像佛教或道教信徒进入了寺庙台观,充溢耳孔和鼻孔的全是诵经布道的谐和之音和香烛焚烧的幽微之气了。这种气氛是文学发展最相宜的气氛,是任何物质的优劣难以替代的。”“如果文学团体里不说文学,那说什么呢?如果作家协会里没有了文学气氛,那么还有什么呢?”这些话当然是现在陈忠实对编辑部的评价,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作家对编辑部的评价,我现在就在编辑部里工作,通过陈忠实的话,我对自己的工作有了定位。
我喜欢这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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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阳光很好,我看到阳光金黄的从门外照到我的书房里,我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欣喜,就想去歌颂它。在寒冷的冬季里,它使我们感到温暖,而又是不需要付出任何费用的,这是最大的公益。它的光芒照亮了我们心底里最小的角落,使我心地明亮而没有一丝阴影。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体温表,随着阳光的温度而升高。
我想在阳光中坐下来,让身体被阳光覆盖着,就像鱼儿潜在水里,自由舒畅地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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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桌子前坐下来,就感到有做不完的事,它们像非洲原始草原上的蚂蚁,沿着我裸露的腿,直往上爬,直到爬得满身,要把我噬成一堆白骨。
桌子是我的田地,我的一生注定要在这上面“汗滴禾下土”了?
母鸡在窗下鸣叫,它是下蛋了吗?它一边叫一边踱着步子,它在楼群里像一团滚动的绒球,黄褐色的羽毛,披着秋天的阳光,我已不能忍受它的喧哗,我真想掐住它的脖子,让它宁静下来,或去它的窝里,把它下的蛋砸碎,寻找到我的心情。
它的嗓子里是断了的绳子,攀登的人在悬崖上,身子紧贴着岩石,等待不来挽救的人。
从小,父母送我上学,到我长大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为的就是脱离那块土地,能到一张桌子前劳动。
我的一生是注定逃离不了一张书桌了。桌子是平整而光滑的,时间的河流在上面流逝,那些波浪都爬到我的额头上了,波浪上漂浮着几片树叶,那是我偶尔的思想。
桌子是后现代主义的土地,它伏在窗口下,把我整个的生活进行解构。
有的时候,我不需要这张桌子,我需要在思想里存放另一张桌子,这张桌子安静而平稳,永远没有劳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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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被深度这个词迷惑起来。
我常常用自己的肉眼朝里看,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它外表的浑然,但我又没办法打开它,看到它内部的结构。
我常常把它放在耳朵前倾听,但我什么也没听见,它的沉默打破了我的宁静。
我常常把它放在胸前,想让它与我的心脏一起跳动,但它不是一只鸡蛋可以孵出新的生命。
我没办法对这个词进行更有意义的发挥,它是一条旅途,让我不能到达,但又不能放弃,这个词是天外的陨石,它的出现,改变了我们对生命的认识,我深深地被折磨着,深度在哪里,又是如何把握呢?
我的头脑在一次次追问中,变得破裂,它隐藏的地方,就是这个词诞生的地方。我对此毫无知觉,只能喃喃自语,让我获得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