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着指头算,我在这座纺织工厂的生活区已居住了十五年之久。工厂虽小,且偏于城市一隅,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在这里结婚、安家,有过离开的打算但未曾真正离开,不仅是现实的诸多因素制约,更多归结于我严格意义上的写作是从这里启程。当某一天我在回顾写作和我之间存在的如此亲密的关系时,我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这个地方,投向那些蒙尘却透着光亮的时间段落。
五年前,我调到报社工作,职业上脱离了隶属这座工厂的学校。我充满信心地离开,但又在许多个夜归的时刻或怅惘或愉快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过厂区那条南北走向的林荫道,经过那些熟悉的建筑和标志,抵达收藏着青春记忆的居所。此前,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在以林荫道为中轴线的东边或西边住了十年。这个短篇集里收入的小说习作,多数就在这里完成。
每一天我早出晚归,和形形色色的人交往,看似步入的是与此前完全不同的一条生活通道。我却没有真正地离开,很多的生活很多的记忆,就算拿一把无比锋利的锉刀也锉不消失、割断不了与过去的联系。好些次,朋友很惊讶我依然居住在那个狭窄的环境。我淡然一笑,很多时候,一笑就可以泯灭那无法解释的“存在”。就像那些林荫道上枝叶茂盛的树,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是它们扎在这里,而不是另一些它们的同类。
刚进厂时,我被分派到青工楼507房与人同住。里面已经住着的人连门也不开,传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声音,老子正在恋爱,老子都31岁了!管工房的领导面面相觑,一脸悻然。于是我幸运地获得一个人的空间,拿到了一楼105房的钥匙,在这最先安置我的肉体和精神萌芽之地一住就是四年。105最接地气,窗前窗后长着没有“发型”的杂草。这里冬天阴冷,夏天湿热,我的门前常有他人从楼上倾倒的废水剩饭剩菜,片片狼藉。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个铁架(后来被改装成书柜)。我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与人交往。生活环境中的许多方面都与想象有着差距,我刚开始的青春生活已给纷至沓来的寂寞层层包围。
“社会人”的新身份把我推进这座要和很多陌生人打交道的工厂,推进那条林荫大道上的无数黄昏。黯淡的黄昏拉扯着噬咬着走在回宿舍路上的我。喧闹的下班人群,那些机修男工和纺纱女工,摩肩接踵地走着与我相反方向的归家之路。我必须琢磨的是马上要迎接的黑夜一个人如何度过,如何熔化内心被包裹的那一团团迷惘。黄昏传出塞壬的蛊魅歌声,搅得我迷失了原本该走的那条路。到了深夜,我独自披着夜露在走廊放歌,吼崔健吼臧天朔,排遣心中的郁闷。某段日子里我死死地盯着对面宿舍楼的一窗灯光。那里面住着我暗恋的一位姑娘,可时至今日,我仍未能得知她是否真正留心倾听过那从黑夜里冒出来的“青春之歌”。
也许是那些迷失的黄昏和愁惆的黑夜,让我选择了阅读和写作。工厂那间上百平米的图书室里我是常客,阅读打开的是一扇扇布满新奇景物的门窗。写作,蹒跚学步的开始,却是为躁动的青春和苦闷的精神找到了一个宣泄缺口。仿佛只有在思索时,才完成个人对时间的抵抗,只有融进想象中的世界,才发现那颗鲜活的心跳动得如此有力,才可为自己的青春感受和现实境地描摹一幅幅自画像。这些自画像,以文字的方式呈现,有的粗糙芜杂,有的眼高手低,但它们萌芽于那片被杂草包围的诚实的土壤。
又一次次走过林荫道,道路两端都是方向,两旁分出很多岔口,沿路栽种的树木或貌合神离,或千差万别。我在路上来来回回,从不同的岔口进进出出。树的影子落在地上,映现出一路走来经历的人与事,那些白天与夜晚,那些游离与坚持,那些欢乐与痛苦。它们都在开始写作的时光里推着我奔跑。我的青春、成长和写作,就像互相追逐的几股龙卷风,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
这些变化,及变化背后隐藏的东西,渗透在码成小说的文字中,摆在那里等待阅读或永远不为人阅读。它们也被那成行成列的樟树、梧桐、松柏所记录。这些本地最常见的树种,是工厂里的老人,每一棵却都长得枝繁叶茂、朝气蓬勃。即使过一两年它们被集体“美发”,但就是几场雨的时间,它们又欢蹦乱跳地焕发生命。“要是写作的生命力如此强盛该多好。”我时常如此痴念。这些树,陪伴了我无数的阅读和写作之夜。从它们身上,我领悟到写作是生长的事业,阳光雨露洒落,树以树的方式生长,我也以我的方式生长。富有生长性的写作才具备坚不可摧、与时间抗衡的力量。
像一头小兽,我跌跌撞撞地走上了写作之路。未来却仍然漫长,我仍需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生长。如同这本小说集的名字所蕴藏的——我每一次的写作,每一篇小说的开始,每一分一秒的生长,就是一次身体和精神的“远足”。
沈念
2011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