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二十一岁时组织过两千人的队伍起义抗金，并入耿京的抗金义军天平军，任掌书记。曾匹马追杀义军叛徒义端和尚。耿京被张安国杀害后，辛弃疾又活捉张安国，率众投归南宋。南归后历任湖北、湖南、江西等地安抚使。在地方官任上曾采取了发展经济、巩固边防的措施。终因壮志未酬，屡遭贬黜，最后忧愤而卒。辛弃疾是两宋词人中存词最多的作家。黄梨庄云：“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徐釚《词苑丛谈》卷四引）《四库全书总目》云：“弃疾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翠刻红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有《稼轩词》，一名《稼轩长短句》。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①，献愁供恨，玉簪螺髻②。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③，把吴钩④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⑤。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⑥。可惜流年，忧愁风雨⑦，树犹如此⑧。倩⑨何人唤取，红巾翠袖⑩，揾英雄泪。
①遥岑：远处的山峰。岑，尖而高的山。远目：远望。
②玉簪螺髻：均状远山形象。韩愈《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诗：“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皮日休《缥缈峰》诗：“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
③江南游子：词人自指。
④吴钩：吴地所产宝刀。
⑤“休说”二句：西晋张翰，字季鹰，家住吴淞江和太湖之间，为人纵任不拘，其本无意于政治，却鬼使神差到洛阳做了官。时值“八王之乱”起，他感到时局不利，不宜久留，“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这里反用此典。
⑥“求田”三句：据《三国志·陈登传》载：许汜见陈登，陈登久不与语，使许卧下床。而自卧大床。许汜诉于刘备。刘备对许汜说：“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陈登字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此处化用其意。
⑦忧愁风雨：实指为国家危难而忧虑。
⑧树犹如此：《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庾信《枯树赋》引用作“树犹如此”。
⑨倩：请。
⑩红巾翠袖：代指美人。
宋孝宗淳熙元年（1147），稼轩任江东安抚使兼建康留守叶衡的参议官，词即作于其时，时年三十五岁。这首词就题材来说，属于登临游览之作，但作者在词中感叹身世，抒发了渴望报国而又志不得酬的苦闷；同时也批判了南宋统治者的苟且偷安。
上片写登赏心亭所见和他在亭中临眺时的情景和感触。起首两句，用挺拔而又宛转的词句写出了一种阔大的境界。在古典诗词中，江水总与愁联在一起，“水随天去秋无际”包含了愁，却未说出，接下去的三句点出了“愁”字和“恨”字，因为“玉簪螺髻”般的青山引起了他登临的愁恨。青山引发了词人的愁思，词人却说“献愁供恨，玉簪螺髻”，把顺序颠倒了过来。这种“倒卷之笔”（陈洵《海绡说词》）在此处可以使词作变得遒劲有力。“落日楼头”七句，一气贯注，每一句只能用逗号隔开。按照词律，“江南游子”末尾一字是韵脚，因此习惯上这里应有一个句号，然而，这样就割断了文气。这七个句子，每一句都包含着独特的内容，能引起读者丰富的想象，然而它作为一个整体的形象，是词人描写他在登赏心亭时的即目所见和心绪。句子虽然像散文般，但由于其流畅而且意蕴深厚，故而读到它时，又能感到诗味是那么的浓郁。下片作者借用典故，发抒议论，写其壮志难酬之悲。不用直笔，连用三个典故，先反用晋代张翰之事，接着正用刘备讥许汜事，最后用桓温北征事，以一波三折、一唱三叹手法出之。结处叹无人唤取红巾“揾英雄泪”，与上片“无人会，登临意”遥相呼应。抒慷慨悲壮之情，也列具深婉之致。故而陈洵《海绡说词》谓其“纵横豪宕，而笔笔能留”。《谭评词辨》也说：“裂竹之声，何尝不潜气内转。”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①
郁孤台②下清江水③，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④，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⑤，山深闻鹧鸪。
①造口：造口即皂口，在今江西万安西南六十里。
②郁孤台：在江西赣州市西南，下临赣江。《赣州府志》：“郁孤台，一名贺兰山。隆阜郁然孤峙，故名。”
③清江水：清清的江水，指赣江。
④长安：指北宋故都汴京。
⑤愁余：使我愁。愁，使动词。
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暮春时，时稼轩为江西提点刑狱，年三十七，驻节赣州，途经造口时所作。关于本词之发端，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盖南渡之初，虏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自此起兴。”上片起首两句写水，由水而泪，从而翻出四十年前一段国耻民辱的伤心史实。寓情于景，以虚笔写出了自己登台远望时产生的种种复杂情感。次二句写山，暗用唐李勉“望阙”情意，拳拳之心，深深自见。下片换头处顶针上片末的“山”字，意亦由其化出而暗转，即由远观而近收。接着写水，表面言山遮不住水的东流，实则将水象征化，负载收复、重现“长安”的寓意，语气雄放。三、四句一写水，一写山，一近视，一远观，“愁余”与“闻鹧鸪”相互映照，暗示事情的艰难，从中见出忧虑，语转顿挫，再次回到现实的起点。心游之后仍是心忧。全词不仅从抒情结构上呈现出抑、扬、抑、扬、抑的格局，而且语言虽质朴实则情意笃厚。既“忠愤之气，拂拂指端”（卓人月《词统》），又“借水怨山”（周济《宋四家词选》），力求深婉之旨，表现出一种含蓄蕴藉式的悲壮之美。无怪乎梁启超评曰：“《菩萨蛮》如此大声镗，未曾有也。”（《艺蘅馆词选》引）
水调歌头
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①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②。谁道投鞭飞渡③，忆昔鸣血污④，风雨佛狸愁⑤。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⑥。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⑦。二客东南名胜⑧，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⑨。
①淳熙五年（1178），辛弃疾由临安大理寺少卿调任湖北转运副使，于赴任途中泊驻扬州，遂作此词以和杨济翁、周显先同调词。杨济翁：名炎正，吉水（今江西吉水）人。诗人杨万里族弟。曾在扬州会稼轩，同舟过镇江，登多景楼，杨作《水调歌头》一阕，抒发报国无门之慨。周显先：不详。
②“汉家”二句：形容南宋军队威武雄壮。汉家，代指南宋；组练，《左传·襄公三年》载，楚子“使邓廖帅组甲三百、被练三千以侵吴”，此用以指精锐的部队；列舰，排列的战船；高楼，一作“层楼”。
③投鞭：典出《晋书·苻坚载记》，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前秦苻坚大举南侵，尝曰：“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结果淝水之战，大败而归。飞渡：《晋书·杜预传》载，杜预遣部将率奇兵泛舟夜渡袭取乐乡，东吴都督孙歆与伍延书曰：“北来诸军乃飞渡江也。”
④鸣髇：响箭，又称鸣镝。鸣髇血污，《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头曼单于为其太子冒顿作鸣镝，命令部下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后冒顿从其父头曼出猎。以鸣镝射头曼，左右皆随鸣镝齐射，遂射杀头曼。此用以指金主完颜亮为部属所杀。
⑤佛狸：北魏太武帝小字，他南侵中原受挫，为太监所杀。此以佛狸代指完颜亮。
⑥“季子”二句：《战国策·赵策》载，苏秦未得志时，欲西入秦以游说秦王，赵国李兑“送苏秦明月之珠，和氏之璧，黑貂之裘，黄金百镒，苏秦得以为用，西入于秦”。季子，苏秦字季子。此处词人自喻当年青春年少，意气飞扬，锐意进取。
⑦橘千头：《史记·货殖列传》：“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橘；淮北、常山以南，河济之间千树萩：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襄阳耆旧传》，“李衡为丹阳太守，遣人往武陵龙阳汜洲作宅，种橘千株。临死，敕儿曰：‘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匹绢亦可足用耳。’”
⑧二客：指杨济翁、周显先。名胜：有名望的杰出人物。
⑨“莫射”二句：《史记·李将军列传》：“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富民侯，《汉书·食货志》：“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
此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稼轩由大理少卿出领湖北转运副使，年三十九。词以今昔对比、反衬手法抒发愤懑之情。上片展开十七年前一幅历史画卷，金兵南猎，突出其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写宋军北拒，则再现其舟师列江的赫赫军威。“谁道”二字，断喝中饱含着对于金兵的蔑视和对己方的信心，声情宛然。“血污”、“风雨”两句，敌酋败退身亡之状似已可睹。歇拍自我画像，英姿飒爽。这一切写来生动简括，气势非凡。词上片颇类英雄史诗的开端，然而其雄壮气势到后半却陡然一转，反添落寞之感，通过这种跳跃性很强的分片，有力地表现出作者失意和对时政不满而更多无奈气愤的心情。下片转向现实抒情。自“隆兴和议”（1164）以来，主和舆论甚嚣尘上，致使爱国志士年华虚度，请缨无门。壮志消磨，全推在“今老矣”三字上，行文腾挪，用意含蓄，个中酸楚愤激，耐人寻味。愤语、反语的运用强化了感情色彩。此词与作者《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从内容到结构上都很相近，可以参读。词中白首之叹、归隐之思盖源于此。结拍作反语讥讽现实，兴元知府。帅：宋代凡主管一路的军政长官都可称“帅”，这里作兴元知府。兴元：原名汉中郡，唐宋以来改称兴元府。
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①
渡江天马②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③？长安父老④，新亭风景⑤，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⑥。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⑦，对桐阴⑧、满庭清昼。当年堕地⑨，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⑩，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①甲辰岁：孝宗淳熙十一年。寿：动词，祝寿。韩南涧：韩元吉，字无咎，号南涧，曾任吏部尚书，与稼轩往来甚密。
②渡江天马：《晋书·元帝纪》载，西晋灭亡后，晋元帝司马睿偕西阳、汝南、南顿、彭城四王南渡，在建康即位，建立东晋王朝。时有童谣云：“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此处借指宋高宗南渡即位。
③经纶手：治理国家、处理政事的能手。经纶，本指整理丝缕，引申为治理国家。
④长安父老：典出《晋书·桓温传》，桓温北伐至长安附近的灞上，当地父老携酒相劳。这里指金人统治下的中原人民。
⑤新亭风景：典出《世说新语·言语》。东晋初年，南渡士大夫新亭聚会，触景生情：“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新亭，一名劳劳亭，在今南京市南。
⑥“夷甫”三句：夷甫，王衍字，西晋宰相，尚清谈，不理国政，导致西晋覆灭。这里喻指南宋主和派。神州沉陆，指中原沦陷。《晋书·桓温传》：“温自江陵北伐……与诸寮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几曾，何曾。
⑦文章山斗：《新唐书·韩愈传》载：“自愈之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此处言友人韩元吉才名卓著如韩愈。
⑧“对桐阴”句：韩元吉《桐阴旧话》记其家世旧事，以京师第门有桐木，故世称“桐木韩家”。
⑨堕地：婴儿落地，指出生。
⑩绿野风烟：唐宰相裴度因宦官横行，退隐山林，于洛阳建别墅，号绿野堂，与白居易、刘禹锡诗酒相娱，不问政事。
平泉草木：唐宰相李德裕曾于洛阳城外筑“平泉庄”别墅，广搜奇花异草。
东山歌酒：东晋名相谢安曾隐居会稽，高卧东山。
祝寿之词始于北宋末年，南渡以后此风更炽，士大夫争相为之，多为逢迎溢美之辞。这首《水龙吟》却借题发挥，写得别开生面。词中既有对当权派昏庸误国，不能光复河山的愤慨，又有对韩元吉有志平戎的颂赞，表达了整顿乾坤的志向，颇能体现稼轩词豪放悲壮的风格。
此词劈首严峻一问：“几人真是经纶手？”破空而来，振聋发聩。继之深叹南北分裂依旧，语极沉痛。“夷甫诸人”，借古讽今，着力一刺，矛锋直指当权者。结以“平戎万里”，豪情四溢，壮采照人。下片转入祝寿话题，称颂韩南涧为经世之才，希望他为国建功立业，等到神州光复、国土统一、天下太平以后，再来为他做一次华筵大寿。词中虽有不少颂扬文字，但用意在于勉励友人不忘恢复之志，表达誓清中原、统一祖国之宏伟抱负，因此早有论者指出：“辞似颂美，实句句是规励，岂可以寻常寿词例之。”（《蓼园词选》）全篇慷慨激昂，豪迈奔放，颇具感染力。多用典故借古论今，加深了词的内涵。
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①
绕床饥鼠②，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③，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①博山：在今江西广丰县西南，远望如庐山之香炉峰。词人闲居信州（今江西上饶）时，常往来博山道中。王氏庵：王氏人家的茅屋。
②绕床饥鼠：为“饥鼠绕床”之倒装。
③“平生”句：稼轩《美芹十论》自谓南归前曾两次北抵燕京观察形势，此处指一生为国事奔走南北。
这首词为辛弃疾罢官后闲居江西上饶期间，游览广丰博山时遣兴之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此词的景限于一室，且意象多属丑、陋、破之物，给人以极大的冲击，身居其间的词人，其情怀更是可想而知。此种环境描写对于渲染寂寞荒凉、凄凉恐怖的主观感情极为成功，反过来，这些典型的环境对于词人心理活动的发展亦有推波助澜之功。凄凉恐怖之景中已寓无限苍凉之情，为下片直抒胸臆亦造一发而不可收之势。下片前两句以和缓的语调高度概括自己作为一个忧国之士，南北奔驰，为抗金大业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如今却已是“华发苍颜”。然而，一旦词人“秋宵梦觉”，滕胧之际，出现在他眼前的不再是“饥鼠”、“蝙蝠”和“破纸”，而是“万里江山”。虽然只是一个梦境，却表露出词人在恶劣的环境下，在被闲置不用的时候，仍时刻不忘祖国统一的崇高爱国情操。其坚毅执著的信念，一洗上片风雨如晦的氛围，顿时提高了全词的思想境界和抒情境界。所谓“尺幅之中，有千里之势”，正是对这一转势的形象写照。
贺新郎
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①。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②。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③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唤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④、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⑤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⑥。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①同父：即陈亮，宇同甫，亦作同父。
②元龙：三国时陈登字元龙。《三国志·陈登传》载，许汜对刘备曰：“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刘备对许汜说：“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孟公：汉代陈遵，字孟公，嗜酒好客。“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汉书·游侠传》）瓜葛：关系、牵连。
③硬语盘空：耿直的议论。
④渠侬：吴语称他人为渠侬。
⑤汗血盐车：《战国策·楚策》载，骏马拉着盐车上太行山，弄得膝折皮烂，仍上不去。比喻不爱惜人才，用其所短，弃其所长。汗血，指汗血马。
⑥“千里”句：《战国策·燕策》载，郭隗对蒸王言，“臣闻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首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能为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期年，千里马之至者三。”
陈亮与辛弃疾这一对朋友，政见相同，词风相似。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看望闲居于上饶家中的辛弃疾。盘桓旬余，陈亮返归金华。临行之际，辛弃疾作《贺新郎》词，表离别与怀念之情，二人一再唱和，共写了三首同韵的词。此为其中一首。
上片抒写友情。“老大那堪说”一语极为沉重，有“欲说还休”的意味。“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迭用同姓故实以喻友人，此稼轩之故常，不足为道。“惊散”以下，截取楼头夜语一节，再叙鹅湖欢聚情景，实乃以少胜多之法。意气雄豪，竟至“惊散楼头飞雪”。“惊散”一词，健笔传神。“硬语盘空”，曲高和寡，二人之外，唯有西窗明月，动中有静，意境深远。下片呼应陈亮和词中的壮志豪情，评议时政。先赋国势时政，“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究其因，则在“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主战派遭到排斥，得不到重用。戗指而斥，顾影自愤，一吐爱国志士胸中抑郁不平之气。“我最”以下，勉友，亦自勉。心坚志刚，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读之令人感奋。
稼轩闲居鹅湖，念念不忘国事之作甚多，但以此篇最为激愤昂扬。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①，梦回②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③，五十弦翻塞外声④。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⑤飞快，弓如霹雳⑥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⑦，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①“醉里”句：唐杜甫《夜宴左氏庄》诗：“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②梦回：梦醒。
③八百里：指牛。《世说新语·汰侈》载，晋王恺有牛名“八百里”。王济与王恺比射，以此牛为赌物。恺输，于是杀牛做炙。麾下：部下。炙：这里指烤熟的肉。
④五十弦：古瑟，泛指军中乐器。翻：演奏。
⑤的卢：一种烈性快马。
⑥霹雳：雷声，这里指射箭弓弦发出的巨大响声。
⑦了却：犹今言“完成”。天下事：指收复中原的大事业。
这首词作于何年难以考明，只知道是特为陈同甫所作并寄赠给他的。词里回忆自己过去的战斗生涯和豪情壮志，也表达了壮志未酬白发已生的悲愤心情，含有激励对方、寄以希望之意。
“醉里”两句，都是往事。“看剑”有铅刀一割、渴望杀敌的意味。“看剑”不仅是一个动作的交代，更是一种感情的流露。“醉里挑灯”则为“看剑”渲染了背景和气氛，增添了浪漫色彩。在下一句中，“吹角连营”既是“梦回”所闻，“梦回”又是“吹角连营”所致，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加以体会。这两句，一写夜，一写晨，起笔就把调子定得很高，正所谓“起句当如爆竹”，引人入胜。这首词不但起得好，接得也好，“八百里”三句写的都是检阅军队这一件事，应当连读。“八百里”语义双关，一方面指牛，用《世说新语》的典故；另一方面，“八百里”又兼言营寨分布之广。“五十弦翻塞外声”这一句是说乐器中演奏出塞外的曲调。上片最后一句“沙场秋点兵”把分炙、奏乐等活动加以概括，点出是检阅军队。检阅期间一边翻奏塞外雄壮的乐曲，一边用烤熟的牛肉犒赏三军，其雄壮、肃穆、热烈、豪放，令读者有如耳闻目见。下片“马作”两句，写战斗的场面。辛弃疾这两句分别使用了刘备坐骑“的卢”和长孙晟“弓如霹雳”的典故，然而却令人不觉得使用了典故。快马良弓，奔腾驰骋于沙场之上，往日的生活是何等豪迈！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大目标：“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从词的开头到这里都是回忆，包括当年的战斗生活和当年的豪情壮志。最后一句才回到今天：“可怜白发生！”将前九句所述全部推翻。由“壮”之极，变而成为“悲”之极。大起大落，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这却是摆在眼前活生生的冷酷现实。前后对比，可见此最后一句之力量，乃比前九句力量为大，而这最后一句之力亦系前九句蓄积而至。
范开《稼轩词序》曰：“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辛弃疾诚所谓器大志高者，所以他的词声闳意远，继苏词之后另辟蹊径，以如椽之笔抒壮阔之情。词中那战斗的场面，英雄的气概，足以震撼千古。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①
明月别枝惊鹊②，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③。路转溪桥忽见。
①黄沙：即黄沙岭。《上饶县志》：“黄沙岭在上饶县西四十里乾元乡，高约十五丈。”
②别枝：那边枝上。苏轼《黄州牡丹》诗：“月明惊鹊未安枝。”
③社林：土地庙前的林子。
全词以自然景物中微末形象，用天生好言语，刻画词人的心理活动和心情变化。不用一个典，不用一个生僻的字眼，但读来飘洒隽逸，和谐轻松，深入浅出，灵活生动，有乡土气息，有生活情味。对于在辛词中见惯了借古喻今与感时忧国的读者来说，读此词真有别开生面之感。明月、疏星、溪桥、茅店，入目所见，展现出一幅生动的农村生活图画；鹊噪、蝉鸣、蛙唱，入耳所闻，构成了一支悦耳的夏夜田野交响曲。不仅境界迷人，而且洋溢着丰收在望的愉悦之情。尤其结拍两句，最是妙极，就急寻避雨之处而言，先推出“茅店”，后补以“忽见”，则恍惚惊喜之态跃然纸上。就全篇而言，此乃点睛之笔。前六句纯作景语，似孤立不贯，至此方点出夜行之人。返照全词，则无一不是作者“夜行黄沙道中”的见闻和感受，词脉由是畅通一体。
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①
举头西北浮云②，倚天万里须长剑③。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④。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⑤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⑥。元龙⑦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⑧。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①南剑：州名，南唐曰剑州，宋改称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双溪楼：因剑溪和樵川二水汇合而得名。王象之《舆地纪胜·南剑州》南平风景“冠绝于他郡，剑溪环其左，樵川带其右，二水交流，汇为澄潭，是为宝剑化龙之津”。
②西北浮去：浮云遮蔽西北，喻中原沦陷。曹丕《杂诗》：“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③倚天万里须长剑：宋玉《大言赋》：“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
④“人言此地”三句：《晋书·张华传》载：西晋张华见东南斗牛之间有紫气，因问豫章人雷焕，焕言“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张华问在何郡，雷焕说在丰城。张华因补雷焕为丰城令，使求宝剑。焕于丰城狱屋基掘得宝剑。一曰龙泉，一曰太阿。焕以一剑送张华，自留一剑。后张华被害，其剑失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延平津，即剑溪。亦即所谓“宝剑化龙之津”。斗牛，斗宿、牛宿两星座。斗牛光焰，谓上冲斗牛的光焰。
⑤燃犀：点燃犀角，传说犀角点燃可以照妖。
⑥“峡束苍江”三句：谓两岸山崖，似若飞腾却又敛住。杜甫《秋日夔府咏怀》诗：“峡束苍江起，岩排古树圆。”
⑦元龙：汉末陈登，字元龙。
⑧冰壶凉簟（diàn）：一壶冷酒，一领竹席。
此词作于绍熙三年（1192）为闽帅任上。上片写词人登临南剑州双溪楼，抚今怀古，就南剑、双溪楼的地名、地理形势、历史传说铺叙开来，冶崇高与狰狞于一炉，在视觉、听觉、触觉、心理各方面，制造出审美的张力。此种意象之间的审美张力与词气上的沉郁顿挫里外应合，曲尽情致。人言此地剑光冲天，他俯仰天地，却有高山压顶，潭空水冷之感；才欲燃犀觅剑，却又畏惧鱼龙飞舞，风吼涛怒。一语一转，一步一顿挫，写出既图觅剑报国，又因现实冷峻而忧谗畏讥之情。情融景中，景与情会，诚是“峡束苍江”，“欲飞还敛”姿态。据此，下文遂有比况陈元龙“冰壶凉簟”之想，登楼远眺而生“千古兴亡”之慨。结韵一片“斜阳”，深寓国忧，而卸帆系舟，也终因国事难为而兴归去之念。
词人采用当地传说，并关合眼前奇幻苍茫的景色，寄寓他自身壮志未酬、抑郁苍凉的心情，委婉顿挫，展现了词人矛盾与无可奈何的心绪。同为豪放，前人常用“清雄”评苏词，稼轩此词则尽显自己“沉雄”本色。
沁园春
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①。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眺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②。老合投闲③，天教多事，检校④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⑤。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⑥。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⑦；相如庭户，车骑雍容⑧。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⑨。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①灵山：位于江西上饶境内。齐庵：当在灵山，具体未详，疑即词中之“吾庐”为稼轩游山小憩之处。偃湖：新筑之湖，时未竣工，具体不详。
②缺月初弓：小桥如一弯弓形新月。
③老合投闲：年已老大，理当过清闲的日子。
④检校：巡查、管理。
⑤龙蛇影：松树影。古人常以“龙蛇”状枝干苍劲屈曲的松拍。风雨声：即谓松涛声。
⑥“争先”二句：写夜雾渐散，群山争相露面。爽气朝来，《世说新语·简傲》称，王子猷为桓玄参军，桓玄欲委其事，子猷“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后以“西山爽气”状人品性疏散，不善趋迎。辛词借谓群峰送爽，沁人心脾。
⑦“谢家子弟”二句：谢家是晋代望族，其子弟十分讲究服饰仪表，有俊伟大方的风度。此处用以形容山峰挺秀轩昂。
⑧“相如”二句：《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到四川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漂亮）”。
⑨“雄深雅健”二句：指司马迁的文章（主要指《史记》）风格雄浑、深刻、典雅、健拔。司马迁曾为太史令，自称“太史公”。
此词描写在灵山齐庵所见山水景色，全用形象比喻手法。写山，或喻为万马奔腾，或喻为谢家子弟，或喻为相如车骑，或喻为太史文章；写水，则喻为跳珠；写桥，则喻为新月；写松，则喻为龙蛇；写松涛，则喻为风雨之声。这种连用骏马、人物、车骑、文章等各类不同的人和物的形神来比喻山势、山容，又出以铺陈排比的手法，在诗中比较脍炙人口的有韩愈的《南山诗》，在词中却是极其罕见的。而以司马迁《史记》雄深雅健的风格来比喻群山，尤觉匠心独运，出人意表。“叠嶂”三句，活画出灵山飞动的态势若万马奔腾回旋。叠嶂层峦，必有飞瀑，泉瀑奔泻直下，便想筑堤围湖，以观烟水濛濛的景色。全词思路由此逐渐展开，至结拍点题收束。遣词造句，也颇有“雄深雅健”的风格，当是作者的得意之作。
杨慎评曰：“赋筑偃湖云……且说松，而及谢家、相如、太史公，自非脱落故常者，未易闯其堂奥。刘改之所作《沁园春》，虽颇似其豪，而未免于粗。近日作词者，惟说周美成、姜尧章，而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此说固当，盖曲者曲也，固当以委曲为体。然徒狃于风情婉娈，则亦易厌。回视稼轩所作，岂非万古一清风哉！”（《词品》）
鹧鸪天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①。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②突骑渡江初。燕兵③夜娖④银胡⑤，汉箭朝飞金仆姑⑥。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⑦，换得东家种树书。
①少年时事：指绍兴三十二年（1162）辛稼轩奉耿京之命南来建康，时虞允文大败金主完颜亮于采石矶，完颜亮旋被部下杀死，是南宋有望振兴的大好时机。但统治者苟且偷安，国事终不可为。
②襜（chān）：短衣，围裙。锦襜代指鲜明简洁的装束。
③燕兵：代指金兵。
④娖（chuò）：准备，整理。
⑤银胡：银色箭袋。胡，皮革制成，战士夜间用做枕头，利用内部空气的共振作用，探测远处的声响。
⑥金仆姑：箭名。
⑦平戎策：《新唐书·王忠嗣传》，忠嗣“上平戎十八策”。此指稼轩上给朝廷的《美芹十论》、《九议》等奏疏。
辛弃疾一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其长短句也颇具豪壮清健之气。稼轩令词中以豪壮沉郁见称者，除《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诸篇外，此篇也堪为代表作。词以“有客慨然谈功名”起兴，上片纯属回忆“少年时事”，为稼轩平生最雄壮也最难忘的一幕，刻骨铭心，一触即发。是以挥笔写来，不唯形象生动，境界壮阔，而且豪情满怀，意气风发，令人振奋不已。下片起二句，“追往事，叹今吾”，抚今思昔，很好地起到承转的作用，以下就“叹今”抒发现实感慨。“春风”句叹壮时不再，但笔走轻灵，了无衰弱之态。结二句以互不关涉二事对举，形象地概括出南渡后的壮心抱负和落寞处境，于诙谐幽默中见牢骚悲愤。总观全词，上下片对照鲜明，叙事议论一气贯注，痛快淋漓，讽刺时政和不甘终老田园之意甚明。
陈廷焯评曰，“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哀而壮，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白雨斋词话》）
贺新郎
别茂嘉①十二弟。鹈鴂②、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③。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④。看燕燕，送归妾⑤。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⑥。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⑦。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⑧，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①茂嘉：辛弃疾的族弟，因事被贬官桂林。
②鹈鴂（tí jué）：鸟名。《寓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宋洪兴祖作《离骚补注》谓：“子规、鹈鴂，二物也。”
③芳菲都歇：花草全都凋谢了。芳菲，花草。
④“马上琵琶”二句：用王昭君出塞事。晋石崇《王明君辞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杜甫《咏怀古迹》诗：“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长门，汉宫名，汉武帝曾废陈皇后于长门宫，后泛指失意后妃所居之地，这里借指昭君辞汉。翠辇，翠羽装饰的宫车。
⑤“看燕燕”二句：用卫庄姜送归妾事。《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诗序谓：“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按：《燕燕》一诗，按其内容，为卫君送妹远嫁之诗，诗序之说并不可靠，宋人犹据以为说，故稼轩用之。）
⑥“将军百战”三句：用李陵别苏武事。汉武帝天汉二年李陵率步卒五千出击匈奴，兵败投降。苏武被匈奴羁留于北海牧羊。李陵曾往劝降，苏武坚贞不屈。汉与匈奴和好后，苏武得以归汉，李陵于河梁为其置酒送别。《文选》载李陵《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又《汉书·苏武传》载李陵送别语：“异域之人，一别长绝。”河梁，河桥。
⑦“易水萧萧”二句：用荆轲刺秦王事。战国末荆轲受燕太子丹恩遇，出使秦国，欲刺秦王。临发，太子丹及宾客皆白衣冠送之至易水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忼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牟虿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见《战国策·燕策》）萧萧，风声。壮士，指荆轲。
⑧如许恨：离别之恨。
据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这首词写于闲居带湖时，但具体写作年代已不可确考。据刘过《沁园春》题作“送辛稼轩弟赴桂林官”，当亦是送别辛茂嘉之作。刘过宁宗嘉泰四年（1204）才进入辛弃疾幕府，由此推之，此词当是1204年之后所作。
此词叠用四事，前二事薄命女子，后二事先败英雄，但均生离死别，且关涉家国命运，足见词人抒情已不囿于兄弟情谊，而有其更深广的现实含蕴。此种现实虽未明示，但无疑暗喻家国兴亡之慨和个人身世之感。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说：“前半阕北都旧恨，后半阕南渡新恨。”起首三句出手不俗，连举三种鸟的叫声，以鹈鴂表示离别的时令，鹧鸪表示不得不离别，杜鹃表示伤离别，各有所司，绝无堆砌重复之感，但见起兴之妙。接下来以“啼到春归”和“芳菲都歇”托意，“算未抵”一句则枢纽承转，导入人间离别。但又不直赋眼前离别，而叠用历史故实曲意传情。“如许恨”总收上文，“啼鸟”遥承篇首，互为呼应。而“不啼清泪长啼血”，则将词意推进一层。结韵“谁共我，醉明月”方翻出送人本意，但也是旋到旋收，且情境兼胜，沉郁苍凉之至。中间铺排离恨故事，一气贯注，过片并不换意，自是江淹《恨赋》笔法。一路泛写别恨，至结句始点出送别之意，则源出唐诗“赋得体”。此二章法，一旦为稼轩灵活运用于词体，便卓然独立，自成创格。
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①。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②
①“近来”二句：意用《孟子·尽心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以为《尚书·武成》一篇纪事不可尽信。
②“只疑”二句：暗用汉代龚胜之事。汉哀帝时，丞相王嘉被诬有“迷国罔上”之罪。龚胜以为举罪犹轻。夏侯常拟劝龚胜，“胜以手推常曰：‘去！’”
虽然在写词中，恰如其分地引入戏剧性场景并非辛弃疾发明，但是在他手上得到了发扬光大。品读辛弃疾的词，可从词中品出独特别致的戏剧韵味来。
从“醉里且贪欢笑”伊始，通篇“醉”字出现了三次。难道词人真成了沉湎醉乡的“高阳酒徒”吗？否。盖因其力主抗金而不为南宋统治者所用，只好借酒浇愁，免得老是犯愁。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近来”二句，才叙饮酒，又说读书，并非醉后说话无条理。这两句是“醉话”，然而“醉话”并非胡言乱语，它是词人的愤激之言。辛弃疾翻用古语，语含新意：古书上尽管有许多“至理名言”，现在却行不通，因此信它不如不信。以上种种，如直说出来，则不过慨叹“世道日非”而已。但词人曲笔达意，正话反说，便有咀嚼不尽之味。
下片更具体写醉酒的神态。“松边醉倒”，这不是微醺，而是大醉。他醉眼迷离，把松树看成了人，问它：“我醉何如？”看见松枝摇动，只当是松树要扶他起来，便用手推开松树，并厉声喝道：“去！”醉憨神态，活灵活现。词人性格之倔强，亦表露无遗。仅仅二十五个字，构成了剧本的片断：这里有对话，有动作，有神情，又有性格的刻画。小令词能丰富如此，确属罕见。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①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②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③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④。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⑤。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⑦。
①京口：今江苏镇江。北国亭：在今镇江城北北固山上，晋蔡谟筑楼山上，名北固楼，亦称北固亭。
②孙仲谋：三国时吴国国主孙权，字仲谋。
③寄奴：南朝宋武帝刘裕，字德舆，小字寄奴。
④“元嘉草草”三句：元嘉，南朝宋文帝年号。狼居胥，一名狼山，在今内蒙古西北。汉武帝元狩四年。遣卫青、霍去病率大军出击匈奴，封狼居胥山而还。（见《史记·霍去病传》）南朝宋文帝欲北伐中原，彭城太守王玄谟屡陈北伐之策。宋文帝曰：“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居胥意。”元嘉二十七年发大军北伐，王玄谟主力大败于滑台。（见《南史·王玄谟传》）仓皇北顾，宋文帝有诗云：“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此三句虽用元嘉故事，实指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宋军北伐失败。
⑤“四十三年”三句：自稼轩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奉表南渡，至开禧元年（1205）稼轩镇京口，整整四十三年。在张浚北代前一年，即高宗绍兴三十二年正月，稼轩奉耿京命，奉表南归，高宗召见，授右承务郎。闰二月，耿京为叛贼张安国所杀，稼轩缚安国献俘，署江阴签判。隆兴元年稼轩在江阴签判任，张浚北伐与“符离之败”。均所亲见，故曰“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⑥佛狸：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字。元嘉二十七年，太武帝率军追击王玄谟，驻军长江北岸瓜步山（今江苏六合东南），在山上修建行宫，后来称为佛狸祠。神鸦：吃祠中祭品的乌鸦。社鼓：社日祭神的鼓声。
⑦“凭谁问”三句：战国赵名将廉颇，因受谗去赵居梁。“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者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词作于开禧元年（1205）镇江任上，上片追念起于京口建立功业的孙权、刘裕。孙权坐镇江东，北向抗衡。刘裕北伐一战而复青州，再战而复关中，辛弃疾都深为仰慕。下片“元嘉草草”数句针对韩侂胄正在策划的北伐行动。冒险轻敌，必然招致失败，结果反让佛狸饮马长江，血食至今。次年韩侂胄伐金败绩，果为辛弃疾不幸言中。辛弃疾这年六十六岁了，篇末以廉颇自比，感叹弃置不用。这首词怀古抚今，以词论政，是其特色。词中提到几次南北战争，全是几万、几十万人的大战，都不过用了三四句，或正面铺张（金戈铁马），或反面衬托（仓皇北顾），或用亲身经历（烽火扬州路），或借前代遗迹（佛狸祠），境界全出而色彩各异，像一幕幕历史场景在我们面前轮转变换。全词情调回旋起伏，具有稼轩词特有的兵战气息和英雄气概，雄壮激烈，同时又沉郁悲痛，苍凉遒劲。上片怀念孙刘，惋惜时光的流逝，又赞美功业的不灭。下片回顾历史创伤和个人处境，热切的期待成为无可奈何的悲愤。有人认为此词用典太多，但作为怀古词不能不涉及众多史事。陈廷焯谓其“以浩气行之”，“不嫌其堆垛”。以廉颇自比，这个典就用得很贴切，既表现了他老当益壮、临阵思战的凌云壮志，又点明了他屡遭谗毁、投闲置散的实际遭遇，同他的心情、身份都有一致之处，含义也就更加深刻。
岳珂在《桯史·稼轩论词》中说他提出《永遇乐》一词“觉用事多”之后，稼轩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夫君实中余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人们往往从这一段记载引出这样一条结论：辛弃疾词用典多，是个缺点，但他能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创作态度可谓严肃认真。而这条材料所透露的另一条重要信息却被人们所忽视：以稼轩这样一位语言艺术大师，为什么会“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想改而终于改动不了呢？这不恰恰说明，在这首词中，用典虽多，然而这些典故却用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它们所起的作用，在语言艺术上的能量，不是直接叙述和描写所能代替的。就这首词而论，用典多并不是辛弃疾的缺点，而正体现了他在语言艺术上的特殊成就。明代杨慎说这首《永遇乐》为稼轩词中第一，殆非虚语。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①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②。不尽长江滚滚流③。
年少万兜鍪④，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⑤。生子当如孙仲谋⑥。
①京口：今江苏镇江。《元和郡县志》：“孙权自吴徙治丹徒，号曰京口。后徙建业，于此置京口镇。”北固亭，见《永遇乐》（千古江山）注①。
②悠悠：长远貌。
③“不尽”句：化用杜甫《登高》诗“不尽长江滚滚来”句。
④年少：指孙权，字仲谋，年十九即继孙策为吴国之主。兜鍪（móu）：头盔，代指战士。
⑤“天下英雄”二句：《三国志·蜀先主传》中曹操曾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此化用其语，谓天下英雄谁是孙权敌手，答曰：曹刘，即曹操与刘备。
⑥“生子”句：《三国志·吴主传》裴松之注引《吴历》，曹操与孙权战于濡须，见孙权舟船器杖，军伍整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在京口知府任上，时年六十五岁。作者登楼眺望祖国河山，有感而发。
上片登楼望远，感叹兴亡，写的是作者在北固亭的所见所感。开头二句一问一答，显得很不寻常。这一问一答，既写所见，又写所感，且以倒装形式说出，沉郁悲怆而又振聋发聩。这里说的是当前的现实：登楼远望，只见楼前风光，不见中原故土。但作者的思绪，却由现实的观感升华到历史的透视。当看到眼前奔流不息的万里长江之时，作者似乎觉得古往今来的兴亡都已成为历史。所谓“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下片就地怀古，首二句平叙之笔，赞孙权雄踞江东而争霸天下，喻今勉世。“天下”句以问振起，继之活用史实，以曹、刘陪衬孙权。此词上下两片，一借杜诗以眼前景结，一用操语以议论作收，俱水到渠成，浑然天成，直如己出。尤其下片结拍三句化用曹操语意，一气而下，对答如流，备见功力。词的风格明快，问答自如，言简意深，活泼生动，情调比较乐观，充分体现了令词的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