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长州(今江苏苏州)人。哲宗绍圣四年(1097)进士,徽宗时累官至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吏部尚书、龙图阁直学士,帅杭州。高宗朝除户部尚书,三年迁尚书右丞。绍兴间,任江东安抚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全力抗金。后隐居湖州卞山石林谷,因以为号。早期词风婉丽,多写个人闲愁;后期能于简淡中见雄杰,内容多家国之慨。有《石林词》。
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①
故都②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③,芝兰秀发④,戈戟云横。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盼东流水,一顾功成。
千载⑤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⑥。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⑦。
①寿阳:宋代寿春郡,东晋曾名寿阳,今安徽寿县。八公山:在安徽淮南西北,登寿春城可以望见,当年淝水之战即发生于此。
②故都:指寿春。战国时楚考烈王迁都于此,仍名郢。
③乌衣年少:指淝水之战大破苻坚军的前锋都督谢玄。东晋王谢大族家居建康乌衣巷(在今南京东南)。人称乌衣子弟。年少,时谢玄四十岁,相对其叔谢安等人而言。
④芝兰秀发:芝兰,香草,比喻佳子弟。《晋书·谢安传》,“安尝戒约子侄,因曰:‘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秀发,茂盛。语本《诗·大雅·生民》“实发实秀”。芝兰秀发,比喻谢玄等风华正茂。
⑤千载:淝水之战到作者写本词约七百五十余年。千载是举其成数。
⑥峥嵘:山峻高貌,代指高山。
⑦“东山老”三句:谢安在未出仕前曾隐居浙江上虞的东山。故称其为东山老。淝水之战,谢安有策划、决策的大功。桓筝,《晋书·桓伊传》载:谢安晚年为孝武帝所忌,渐见疏远。帝召桓伊宴饮,谢安侍坐。桓伊为抚筝而歌《怨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滕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声节慷慨,俯仰可观。谢安泣下沾襟,帝亦甚有愧色。
本词当作于绍兴三年(1133)前后,时叶梦得任江东安抚使兼知建康府并兼寿春等六州宣抚使。词人在前线视察战备,登寿春城楼,遥望八公山,想到当年的淝水之战,吊古伤今,写下了这首寄慨遥深的咏史怀古之作。上片由景入情,回忆东晋时期淝水之战以少胜多的巨大胜利;下片抒感,感慨自己劳碌一生而战功不奇,表达自己报国热忱得不到朝廷信任的悲怆心情。作者当时虽然身为封疆大使,但朝廷内主和派猖獗,令他难以有所作为,因此以谢安晚年被孝武帝疏远自比,流露出对当权者的不满。词中豪放与悲壮相结合,可谓为辛派词人开了先路。
点绛唇·绍兴乙卯登绝顶小亭①
缥缈②危亭,笑谈独在千峰上。与谁同赏,万里横烟浪③。
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④。空惆怅。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
①绍兴乙卯: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绝顶小亭:指吴兴西北卞山最高峰上作者所筑的“绝顶亭”。
②缥缈:高远隐约貌。
③烟浪:烟云如浪,指云海。
④天涯想:立功万里的理想。
作者曾上书陈说抗金攻守方略,未被高宗重视,又为朝臣所嫉,辞归吴兴卞山。此词为作者登临卞山绝顶亭有感而发之作,词意潇洒豪迈,体现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高尚情怀。
上片写绝顶远眺,万物尽收眼底,有独立千峰,知音难寻之慨。下片写自己年事虽高,仍希望能有机会为恢复中原万里河山而尽绵薄之力,可惜赋闲在家,只能空自惆怅。词人胸中热情不甘熄灭,纵为现状惆怅,仍希望“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勉励年轻一代不要辜负宝贵的青春时光,借“少年豪放”回复到“天涯想”的豪情壮志上去。歇拍以豪放语作结,呼应上片第二句中“笑谈”一语,可见针线之绵密。
水调歌头
秋色渐将晚,霜信①报黄花。小窗低户深映,微路②绕欹斜。为问山翁③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拚却④鬓双华。徒倚⑤望沧海,天净水明霞。
念平昔⑥,空飘荡,遍天涯。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⑦。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⑧。
①霜信:霜降的消息。
②微路:小路。
③山翁:晋人山简,好酒易醉,时人称为“山公”。这里是作者自比。
④拚却:舍弃不顾。
⑤徙倚:流连徘徊。
⑥平昔:往昔,往常。
⑦“归来三径”二句: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此描写久宦之后退隐家园的情况。
⑧“谁似”二句:化用李白《永王东巡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之意。东山老,指谢安。胡沙,喻入侵外敌的气焰。
这是一首秋晚触景感怀之作,亦作于作者隐居卞山时。上片着重写景,但景中有情。“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平静中有大不平静,其中蕴涵无限沉思。下片即宛转回环道出:“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叹往日年华虚度。“归来三径重扫”二句,强作自慰之语。“却恨悲风时起”三句,感到外敌侵凌,中原涂炭,不能自已。“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希望有人能北净胡沙,实亦自身有志不能伸展的慨叹。
此作抒发词人不能为国尽力的愤懑之情,感情深沉,格调凄怆沉郁,后人评此词云:“能于简淡处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正道出此词神韵。
水调歌头
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客较胜相先。将领岳德,弓强二石五斗,连发三矢中的,观者尽惊。因作此词示坐客。前一日大风,是日始寒。①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②。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③闹清晓,飞骑引雕弓④。
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沉领⑤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⑥,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⑦。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⑧!
①九月望日:阴历九月十五。较胜相先:较量胜负以相先后。弓强二石五斗:指弓的强度,算法不详。中的:射中箭靶。
②秋事促西风:即西风促秋事。秋事,秋收之事。
③叠鼓:急骤的鼓声。
④雕弓:弓之美称。
⑤沉领:一作“走马”,其义未详。
⑥虎士:勇士,指岳德。
⑦双雁落遥空:形容箭术精。
⑧云中:天空高处,与上句“遥空”相应。云中又是古代郡名,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汉代名将魏尚、李广都曾在此抗击匈奴。词中暗暗关合,代指北方边塞。
词写一次普通的习射,笔下却有无限感伤。上片写一夜秋风劲吹,转晓天寒,关河寥落,飞骑引弓习射。下片写自己偶病,不能比射,而将领岳德连发中的,更使自己因为老病,不能为国效力而惭愧。“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之句,实寓中原沦落、风景不殊之意;“平生豪气安在,沉领为谁雄”,蕴含壮志不得伸展,不能驰骋疆场之憾恨。“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暗以云中太守魏尚自比,抒发英雄牢落之感。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此词上阕起、结句咸有峭劲之致。下阕清气往来,十句如一句写出,自谓豪气安在,其实字里行间,仍是百尺楼头气概也。”可谓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