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天，车马不停。
离九穿过召陵和陷落的吴国，终于到达了宁都封阳。行路漫漫，离九看着那些疏离的宦官和马车外走向四面八方的陌生人，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有时候，离九会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比如那个三年前在死亡的刀光剑影里救过自己一命的少年，岐南。十六岁的岐南也是瘦弱的，却有力气在团团的杀手中揪出离九。岐南的师父看着离九，捻着斑白的胡须：“这便是明阳公主么……好，甚好。你师父就要来寻你了，你要和你师父学点什么呢？”他未给离九回答的时间，“不如学些杀人的伎俩吧，如果有谁阻了你的路，便杀掉那阻路之人。”他抬头看了看悠悠的天空，叹息一般道：“你说你能坚持多久呢?”
离九忘不了那声疑问，能坚持多久，离九也不知道。后来，机缘巧合在岐南师徒处玩了一月，岐南的师父也未再提起。
离九吸一口气，下了马车，走进封阳王宫。离九不知道师姐青言此刻已是伊何的妃子，绫罗绸缎珠玉满身。听闻离九到了，就赶去离九所在的辰风阁，她有事必须问个明白。
离九正为难的看着小太监手里的衣服，不是不好看，只是离九穿了三年白色，已经忘记了自己穿上这些花团锦簇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苏良也曾开玩笑说，丫头你穿那么久的白色好像在给谁守丧一样。
离九还未想好说辞，就听见外面有人报：“青言娘娘万安。”一阵珠玉碰撞的轻响，离九身边的宫女太监就已经跪下问安了，离九惊讶的看着浓妆的师姐向自己走过来，踌躇着要不要喊一声师姐。身边的小太监倒是抢先说道：“这是新来的离九姑娘，她不懂规矩，还望娘娘恕罪。”
“你们都先下去吧，我和离九有话说。”青言定定地看着离九。
待那些人退下之后，离九试探着叫了一声师姐。青言脸色甚差，应了下来，“师妹，你，是不是喜欢伊何？”
离九吃了一惊，才明白师姐的心思，微微笑着说：“师姐，你多虑了。我不得已才来这封阳，不会与你抢那宁王。”青言灼灼的目光盯了离九无奈的脸好一会，才转向窗外：“师妹，你既然来了就不要露出什么破绽。”离九看着她涂了蔻丹的手中拿了一粒散元珠，听着她满嘴的故事，她们作为平凡人时的身份和经历——每个刺客都会有这么个骗人的幌子，离九已烂熟于心。
“记住千万不能说破。”青言看着离九吞下散元珠，并一再的嘱咐道。
离九歪歪头：“师姐，你很喜欢他。”青言没有回答，这也不是一个问题，“那他对你好么？”离九认真地问道。
青言还未回答，外面就有一个宫女喊道：“娘娘，陛下要离九姑娘到芷阑殿面见陛下。”青言看着离九，“一切小心。”
宫女带着离九在曲折的回廊中穿梭，绕的离九有些晕。离九仿佛想明白了师父为何不曾让她去杀人，怕是觉得她找不到路。离九自嘲的在心里笑笑。只听见宫女屈身说：“到了，姑娘。”并伸手替他推开了那一扇沉重的红漆木门。
离九从偏门进入昏暗庄严的大殿，周围漆黑一片，只在远些的大殿中央有火烛在跳动，高居其上的那个人像一尊雕塑，连影子也融在周围的黑暗里。
离九想自己是该跪的吧，一个平凡的舞女见了诸侯霸主，为何不跪呢？离九向前几步，跪在光亮的边缘，低了头去看地上暗色的花纹。
“离九。”那个黑影中传来一声她的名字。
“诺。”离九恭敬的低头，像个初来宫殿被它的恢弘吓住了的人一样。
木屐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声响，这个偌大的殿中好像只有这个声音。哒哒哒，哒哒哒。终于，它停在离九前面。
轻轻的呼吸声。
“离九，抬头。”这不是一个命令。
离九听话地抬头，瘦削的脸映入眼帘，长眉微微挑起，鼻梁挺直，嘴唇单薄，也不甚红。离九暗暗觉得他又瘦了一些，只有眼睛依旧明亮。
伊何看了看离九，是不施粉黛的素颜，有些苍白单薄。
“告诉孤，你刚刚进来的时候在想什么。”语气里带着不可撼动的威严。
“民女在想这殿好大也好空旷，侍卫大臣皆不得入内。在里面的人独自守着这份空荡荡，难道不孤独么？”离九的语气依然恭敬。
“是谁教你这么说？”骤然升起的威压仿佛高山即将倾泻。
“陛下，是心。陛下问我想什么，这就是我心里所想。”伊何看着她的眼睛。离九没有说谎，多年前，姬勿抱着她坐在空荡荡的雍城王宫里就是这么说的，离九还记得当时皇祖的脸上阴暗的如同乌云。
“你才十六岁？”伊何移了目光去看一盏灯烛。
“是。”
“你从召陵来？”
“是。”
“你是为召陵百姓才来这封阳的吧。”
“是。”
伊何笑了，“有些像孤认识的一个故人。”他转过身，好像是叹了一口气，“召陵至此，路远颠簸，你下去休息吧。”语气终于柔和了下来。
“诺。”离九转身退出大殿。
伊何也转身回去批那些大臣的奏章，却听见轻轻的一声“陛下”。他回过头，看着踯躅的离九，“怎么？”
“陛下，可以让刚刚那个宫女送我回去么？”离九说的小心翼翼。
伊何抬头看见四合的暮色，挑了眉，“你怕黑？”伊何以为离九就像他的妹妹一样，只是怕黑。
“不不，”离九急忙否认，“我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离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像一只蚊子在哼哼。
伊何一丝笑意爬上脸颊：“是辰风阁吧，孤陪你回去。”
一路无言。
离九跟在伊何后面低着头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心里却暗暗在想这个花园真大。雍城王宫里没有那么大的花园，一个没落的王族也不需要那么大的花园。就是在雍城那个小小的花园里，离九也还是经常迷路。迷了路的离九不哭也不闹，就坐在那个花园里有些剥漆的回廊上，等着父王母妃或者是苏和找过来，直到离九变成那个四海皆知的明阳公主，有成群的宫女奴仆跟着她。苏和曾经问她，花园也不大啊，公主你怎么总是走丢呢？
离九一下子撞上了什么东西，终于停下来，抬头去看面前的人，他带着探究的表情，又笑起来。
离九在心里唏嘘往事的时候，伊何已经停下来了，他回头看这个沉默了一路的丫头，却不想离九没有注意到他停下来，就结结实实的撞了上来。
“到了。”伊何转过身，径直走进辰风阁不去看离九微红的脸。
辰风阁陈设简单，伊何就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他看着跟进来依然低着头的离九，忽然想逗逗她，就问了一句：“离九，你今夜侍寝可好？”
离九瞪大眼睛去看伊何那张戏谑的脸，低头说：“不好。”
伊何笑笑：“为什么不好？”
离九却认真起来：“陛下，青言是我师姐，她入宫近两月听说，陛下也对她疼爱有加，可是，陛下，你爱她么？”离九认真的盯着伊何的脸：“后宫佳丽无数想必陛下有些人都不曾见过，那陛下你爱她们么？”
最后离九轻轻地说：“陛下不爱她们又为什么要娶呢？她们可能本来想找一个平凡的男人，两情相悦，过幸福的小日子就够了。”
尴尬微妙的沉默在四周蔓延开来，将两个人都包裹在里面。伊何从青言那里知道离九不会愿意侍寝的，但是他没想到理由会是这个。离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瞎说了什么，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良久，伊何说：“倘若孤王已经爱上你了，你就会愿意么？你还不爱孤是不是？”
离九只得点头。
伊何看着她的神色，说：“孤明白了。听青言说，你会煮茶，就煮一杯来给孤。
不多时，离九捧着她煮的冰消雪丛茶回到辰风阁，伊何带着思索的表情喝下那盏茶，不顾及他身边宫女的脸色吩咐道：“赐离九同等夫人身份，不过不是真正的夫人，这样也能让你自在些吧。”伊何带着笑意转过来看着离九向她解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