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伊和手里的竹简摔在一个蒙面人的脸上,他脸上露出来的部分立刻腾起了几条红色的略鼓的纹路,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黑色的面罩下。他却不敢说话,只是战栗瑟缩。他也是一个跟踪暗杀的老手了,道上人称暗星七刀,他的兄弟们都叫他老七,暗星七刀是说他跟踪人的时候像一颗暗色的星星,而几乎没有人可以逃过他的七刀。不过这一次,他把人跟丢了。他终于意识到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人间灯火了,因为这次的主顾是宁国的君王。他不能再像五年前那样,没有完成主顾的意愿就杀了那个主顾了,那次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微微抬眼看见周围凶神恶煞的侍卫,他们的刀随时可以砍下他的头。
伊和退了回去,坐在雕花的宝座上,靠着椅背闭了眼睛,挥挥手,两个龙精虎壮的侍卫拖了他下去,老七浑身瘫软,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刀,但是宁王俯视他的一眼让他更加恐惧,他就是在看一个死人。
“你们再去找吧,务必将他们带回来,不,是她。”两个侍卫悄无声息的回来接了命令又退出大殿。
伊和将手里的竹简放下,手轻轻撑起头,看着眼前已经微凉的粥,想起那个女孩子难过的声音,“陛下,是不如姑娘做的好么?”
离九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黑色蝴蝶的翅膀一样翕动。
已经十天了,离九一直这样跪坐在九重凌霄阁的一个空荡荡的大殿中。每天从破晓起会有一个人来给离九讲云国那些古老的几近失传的祭祀之术,有时候是云中君有时候是湘君,东皇太一也给离九讲过一下午的阴阳秘法,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东皇太一安排了这一切,不过只重复到三天前。三天前,东皇太一说,我已经把你该知道的讲完了,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云国的祭歌奏给我听,不然,有些人,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有些事,你再也没机会去做。
离九仰起头,那些星辰的光穿越云霄映在她漆黑的眸子里,好像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天空。
没有人说话,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东皇太一知道现在的这一刻的离九正在领悟血统馈赠的秘密,它是美酒也是毒药,离九成功了,一些流传千年的东西就可以再次出现,否则她将为此付出生命。
东皇负手看着冥想中的,一动不动的离九,忽然涌起如果这个姑娘没有成功怎么办的想法。那她就会在她最美的时光里死去,她还没有想好她和她喜欢的人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个祭歌的领悟通常是由云国的公主在成年之时在三个祭司的保护下,经历一月左右的冥想和领悟才能完成,而在历史上有至少一半的公主因此死去。
东皇太一盯着离九的脸,她已经几近十天未进食了,脸色只剩下苍白。东皇有一瞬间的迷惑,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逼得那么紧?他不自觉的摇摇头。
离九忽然开口了,“三天,你知道我要的。”声音因为虚弱已经极小了,但是声音里的气魄和执着仍在。
“我知道。”东皇回答得简洁明了,他没有立即砍了岐南的头,他知道这会事一个极重要的筹码。离九不想让岐南是一个筹码,而他却总是成为离九赌局上最重要的赌注。
离九笑起来,即使她苍白虚弱,也还是那么好看。她无声的摸索着自己身上绣金的祭袍,轻声说,“那就开始吧。”
离九以自己为赌局,筹码是岐南,所以她无论怎样都要赢。
离九奏响了身边的琴,它有十二弦,每一根弦都是上好的蚕丝,上面还挂着离九手上渗出来的血,晶莹欲滴。亘古的调子从琴声里涌出来,连绵不绝有如江河瀑布。
琴声里有梳妆的女子在将胭脂画在脸上,笑意弥漫心头;有汲水的少年用力拉起井绳,臂膊上未成形的肌肉在一点一点显现;还有即将出征的将士围在夜里的火堆旁边,寂静无声……最后是一个老朽的祭司穿着古老的祭服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边舞边唱,请求诸神庇佑,请求诸神赐予力量和胜利。
“祭词分为三个部分:献礼,祝祷和庆祝……”东皇喃喃。
离九起舞,这是血统给她的记忆。她就像一个活了几百年的传说里的祭司那样,穿着红黑相间的祭服,祭服上刺绣描金的部分有着厚重的质感。
她舞袖宽大的得舞起来就像一只鸟。她是引得万鸟朝拜的凰凤啊,东皇幽地叹息。
长长的舞袖在暗色的天空下像飘过的鸟羽,光华在上面丝丝流转,醉过了浮生万世人。
风尘住,万花静息,浮生起,千世流殇。
东皇赞叹的拍掌。
离九止不住喘息,略略沉重的气息穿过了整个黑暗寂静的大殿。她咳着笑笑,“是不是和你领悟到的一样?”
东皇面具下的脸色忽然一沉,声音里带着严肃的恐怖,“你说什么?”
“不是么?秋知梧。”离九终于停住了剧烈的喘息声,“你以为你不会是秋洵真正的孩子,不是流着皇血的后代,所以你领悟不了真正的祭舞。”
东皇的脸已经变成铁青色,他长袍下的手握得绯红。
“秋洵是云国的唯一一个男祭司啊,他放弃了登上王位的机会,主动要求代羽凝公主参悟祭歌,成为一个祭司。”离九对那时的事露出回忆的神色,“他领养了一个孩子,和那个小孩子一起度过了云国最后的几年,人们都说那个孩子是他亲生的,那个孩子最后丢失在云国灭亡的战争里。那个孩子叫作知梧。”离九缓缓说出那些尘封的历史,它们仍然鲜活在这些人的心里。
东皇太一打了个寒战,那些往事又来追他了,像噩梦像野狗一样追着他不放。他当然知道这些,他记得秋洵修长白皙的手拉着他,不顾众人目光走进祭司的楼阁,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他脱离了那些欺负他的乞丐和流浪狗,再也不用担心会被饿死或者悄无声息的死在寒冷的夜里。后来,他有锦衣有玉食的时候,听见人说,秋洵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欢喜的跑去询问,但是那个耐心教他礼仪,教他道理的秋洵却大骂他一顿,叫他不要妄想。秋洵拂袖而去,他却在那里站着,大大的眼睛里蓄慢了泪水,迎接那些人的冷嘲热讽。
很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个叫知梧的孩子已经成为了阴阳家的掌门,他带了黄金做的面具,他要辅佐另一个野心昭然的男人成就霸业,再也没有人追究他的往事,再也没有人敢嘲笑他。。可那么多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只想问一句,“你是不是我的父亲?”
东皇也笑了,离九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脸色,只听见他哈哈大笑的声音,离九抚住胸口,“你终于确定了这些,了了一桩心愿。是不是也可以放我走啦?”
“你怎么知道我会记挂这些那么久?也许我早就忘了,你说了我都想不起来。”东皇说。
离九仰面去看站得高了一阶的东皇太一,他也低头看着离九,栗色的眸子直直盯着离九,毫不闪避。
离九轻轻的笑了,“因为我也记挂了好久啊,皇祖到底有没有把我们一家人放在心上,我记挂了整整十一年,我躲在一边看皇祖逗姬馔表兄的时候,我在想,很久之后我做了明阳公主,皇祖抱着我的时候,我还在想,很久很久以后,皇祖死了,父王母妃苏和都死了,我一个人四处奔逃的时候,我还是在想,知道不久之前喝酒喝多了终于想明白。我是这样的,我想你也许会是这样。”
东皇转过身去很久很久不说话,离九就站在那里等。好像是很久了,离九看见东皇缓缓挥了挥手,离九就悄悄地退出大殿。
“那些事就留给他自己去想吧。”尽管离九说几句话就要喘息,但是她还是跑着一间一间的去找岐南被关的房间,那个蒙着脸的眼睛灵动的女孩子,指着一排一模一样的房子告诉离九岐南的大致位置。
离九奔跑起来,没来得及换下的祭服拖在后面,离九提着裙角,白色的裙边在隆重的黑红色下显现出来,随着她的脚步一起一落。
离九推开最后一扇沉重的雕花的木门,她撞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她听见那个清酒一样的声音说,“你做到了。”
“嗯,我做到了,我们可以走了。”离九把头靠近他的胸膛,仍然是那个熟悉的心跳,他一切都好。离九在心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