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胖子
在我刚成年那会儿，正巧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还不算厉害，顶多就是广播放放，说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儿”、“翻身农奴把歌唱，一把干倒美帝象”、“早请示、晚汇报、毛主席像太阳”……总之都是一些革命口号，再到后来，就有些人开始武斗了，有的把学校老师拉出来批斗，更有甚者，就是那些个野战部队的头头儿被钉上反革命的牌牌给揪出来游街，逐渐牵扯了下来，又有一些个中层干部被拉出来遭到了批斗，再后来，一些穷老百姓也被逮出来了，总之，一句不对，就会惹祸上身。
陈大拿年轻时盗墓挖斗的那档子事也不知道被谁给抖了出来，说什么挖社会主义墙角，盗骗国家财产，这罪名可是不小，基本上每天都被红小兵拉出去当牛鬼蛇神批斗游街，他年岁大了，老胳膊老腿的劲不住折腾，没斗两回就去逝了，而且他的徒弟陈胜利人也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总之是除了悲惨还是悲惨。
当时我家也不好过，也不知道是哪里得来消息，说我已经故去的祖母家是地主成分，竟把我父亲和母亲两口子隔离审查了。
陈大拿家里前前后后被抄了五六遍，搜走的东西不少，其中也有些值钱的东西，绝大多数都是一些锄头啊，镐啊，铲子什么的，估计都贡献给了大炼钢铁，最后的情形也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
文革时的年轻人毕业之后有三个选择，最好的选择就是参军，在部队不仅能锻炼人，将来转业了还能分配工作，所谓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毛主席不是还写了首诗，说什么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总之家家户户的儿女都争着去参军。其次的选择就是留在城里当工人，赚点工资，怎么说也是工人阶级，小日子过得也不错。最惨最倒霉的就是那些没门路、没关系，或者家里受到冲击的，我就是属于后一种，我们这些年轻人就只有上山下乡插队的份儿。
不过，有人可能会问，有没有第四条路，我告诉你，还真没有，你要是死皮赖脸哪儿都不去，也行，可架不住居委会的、学校的、知青办的就天天走马灯似的来动员你，时间一长，你自己就不愿在家呆着了，高举螺丝钉精神，要么走点关系留在城里，当个工人什么的，要么就直接滚蛋去插队。世道就这样，说是说不清楚的，反正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一天过一天，奉献自己的一点灯火，照亮社会主义的天空。
当时我家里受到冲击，又没啥关系，本来想去参军，心想着能混过去就过去，混不过去再说，本来手续啥的都让我忽悠的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哪个挨千刀跳出来非说我家是地主阶级，当了兵上战场以后，肯定是逃兵叛徒，为了祖国的国防安全，我又光荣的被退了回来。
参军这条路是给我堵的死死的，本来想着能留在城里扫个大街什么的，可不知道谁又背后把我和陈大拿给扯到一块去了，说什么我就是陈大拿的徒弟，那个陈胜利是为了和陈大拿撇清关系而瞎编乱造出来的，这一来，连扫大街也甭指望了，除了插队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我一想插队就插队吧，我就当是广阔天地炼红心了，反正是离开家，要插就插得越远越好，最好是边疆，等老子给他擒几个特务回来，到时候，看还有谁说我是逃兵叛徒。
你还真别说，想什么来什么，后来我插队的地儿真的够远的，组织上把我安排到云南去了，两三千里路，从祖国华北直到了大西南，不过没办法，都是命啊。我走那会儿，我母亲哭的死去活来，在她看来，我这一去就是回不来的节奏，不过未来谁知道呢。
坐火车离开家的时候，没人来送我们，比起那些去部队参军的热烈欢送场面，我们这些知青离家的情景有些凄惨悲壮。我因为穷，硬座票，算算时间要是从山东到了云南，我估计下车就得用灵车直接送到火化场。没办法，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着想，我用当时身上唯一的肉食——一盒鱼罐头跟一个老汉换了一张卧铺票，心想总算能活着去云南了。
我在的那节车厢比较靠后，里边有很多都是赶着去上山下乡的知青。睡在我铺下面的是一个白白的胖子，穿着正儿八经的绿军装，我一看这身材与装束，就一个领导干部的子弟啊，这种时候不套近乎就是傻子，说不定他一开心，跟他老子一说，我就不用去什么穷山僻壤了，弄不好，给我一个警卫员也说不定。
我从上铺下来，拿出口袋里藏了很久的一盒土烟，这盒土烟本来是要给我父亲的生日礼物，那会儿他刚巧得了肺炎，我就没拿出来，一直揣在兜里，没舍得抽，这会儿，为了套近乎，必须得贡献出来了，于是抽出一根递了支给他，白胖子接过来连声道谢。
他的烟全抽完了，在列车上一时半会儿没得买，正熬得难受，见我送上烟，当即划火柴点上烟，眯上眼用力吸了两口：“****，这什么烟，劲力够大，比大前门可实在。”我当时也是有点吹牛逼，主要是为了不想丢面子，就说：“大前门？大前门能跟这烟比，那就是个渣渣，这烟我告诉你，你别看它样子土，这个可是用上好的熊猫粪做土，用牛奶当水给养出来的，你想想，熊猫粪牛奶啊，多么值钱的玩意儿，这烟叶子可想有多金贵了吧，所谓真人不露相，这好烟也不露相，这烟叶子，你猜猜，这是哪儿产的？”白胖子听的有点震惊，张大口说：“****，这真你妈金贵，可惜了那牛奶和熊猫粪，不过这产地到底在哪儿，真他娘的浪费啊？”我凑过去小声说：“中南海。”那白胖子一惊：“唉呀妈呀，中南海不是国家领导人呆的地儿吗？怎么还产这玩意儿？”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国家领导人他是忙，但也是咱工农阶级不是，平日里在园子里种个菜养个花也不足为奇吧。”白胖子听得云里雾里的：“你说的也是，只不过，这种菜养花我倒能理解，怎么还种烟叶呢，用那么贵重的东西种这玩意儿是不是有病啊。”我一瞪眼，忽悠说：“你小声点，让别人听到你说国家领导人有病，治你个诬陷国家领导人罪。”白胖子一听，怒道：“他爷爷的，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怕死活王八，反正老子去云南插队，要是真来抓老子，老子就潜伏到缅甸去。”我一听插队两个字，顿时想给自己俩耳瓜子，心道：“这尼玛哪里是什么干部子弟，也他妈是个插队的主儿，可怜我的烟。”没办法，都到这份上了，心疼归心疼，权当找个伴儿说说话。
我们俩在那喷云吐雾，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天南海北地闲聊，这个人还挺能说，他的名字也挺霸气，至少比我霸气，我爸没文化，给我起名叫葛大壮，这个白胖子人家叫王抗日，这一对比，革命性立即显出了高低。王抗日是鲁西沂水人，也是因为家庭原因才出来插队的，我俩也算是同病相怜吧，说来也巧，王抗日这个胖子竟然是和我去的一个地方。我琢磨着，反正都是孤身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没准去了云南我和他一道都潜伏去了缅甸呢。
我们去插队去的地方叫铁链子沟，这地名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过，若不是他们告诉我，我估计这辈子我都不会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会有这么一个地方。虽说是在云南，但真到了这个地方，才发现，这地方在中缅边境附近，都快出了南中国了。这边的居民汉族不少，但是少数民族更不少，什么苗族、白族、哈尼族，反正从人堆里揪出三人，肯定不是清一色。
我们这一拨知青一共有七个人，三男四女，狼少肉多，这一点让我颇为欣慰，在路上的时候还幻想着谈一场恋爱，等回家的时候，领一支队伍回去，也好为打到美帝做一番贡献。可是现实总是比理想骨感，一到地方我就傻眼了，周围全是绵延起伏的山脉和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出了沟子，走上百十里地也看不见半个人影，说不定半路还喂了牲口。
这里别说是通公路，就是像样点的泥巴路也没有，全是羊肠小道，如此情况，通电肯定是不会的了，就是点个油灯都属于干部待遇了。我本来是带来自用的手电筒也被寨子里的支书以建设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名义给没收了。王抗日更惨，除了那身军绿衣服，其他什么蜡烛、罐头全给充公了。本以为广大农村会是我展翅高翔的高台，如今看来，倒是掉进了一个大坑。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自力更生、苦中作乐。既然之则安之嘛。那时候在城里呆惯了，济南也没什么高山，如今来到祖国的大西南，也觉得新鲜，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高的山，好多山里产的东西也是头一次吃到。这附近的山水好东西极多，山上一年四季不断水果，偶尔逮个兔子、掏个鸟窝什么的，河里还可以捞鱼，吃食倒比城里好不少。后来回城后听去陕西插队的同志说，他们的日子是真苦，几年里压根没见过一粒像样的粮食，草根树皮什么的吃了一大堆。
铁链子沟的村民敬我们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给我们安排的活不太重，一般都是些杂活，要么是给茶园里捉虫子，要么就是到山上去打柴，最累的也不过是晚上去果园里看果树，因为怕被山里的野猴子给偷偷摘了，所以每天晚上得有一两个人在果园里过夜。
云南的夏天比北方舒服不少，但是湿气重，蚊虫也重，尤其是那种在夜里出没的大黑蚊子，厉害的不得了，你要是只身前往果树林子里转一圈，相当于献了一次血，还是给扎了多个针头。所以我们出去看果园的时候，都是全副武装，不露一点皮肉，宁可被热死，也不能被咬死。
山里猿猴种类不少，所以晚上要经常出去走动，每次出去都得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多献出一点血。我和王胖子被分在一组，有天夜里正赶上我和王胖子一起搭伴，他这个人胖，觉也多，刚到了山间果园里，就直奔搭好的草棚里去睡觉，我热的难受，揣着一根木棍子就出去转圈了。其实一个人晚上在这山野里挺害怕的，我听说云南这地方的山里有一种猫科动物，叫云豹，比狼厉害，我生怕遇到这种大猫，所以不敢转的远了，就在草棚子附近查探，远处除了不知名的野鸟叫唤，什么事也没有，眼看没事，我觉着回去睡觉得了，万一再碰上什么幺蛾子。
快到草棚的时候，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正骑在一颗树上，我心里一惊：“****，今天晦气，碰上大家伙了，这尼玛是猴子还是野人啊。”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但是天太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楚，但是肯定是在偷吃果子。我那时候虽然有些害怕，但是万一明天支书过来追究我们维护社会主义果实不利的责任可就麻烦了，甭管是野人还是大猴子，先抡上一棍子再说，反正手里的家伙不是吃素的。
我虽然手握重兵，但是面对未知的事物时，始终还是存在一些畏惧的心理，这一抡可是下了几分气力。一棍子下去之后，只听“哎呀”一声惨叫，那身影直挺挺的摔在地上，突然，在黑暗中听见王胖子大骂道：“******妈啊，葛大壮，你他奶奶的打我干什么？”
我他娘的还想什么野猴子吃的那么肥硕呢，原来是王胖子睡到半夜，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响，正巧这时候的果子快熟了，就爬树上偷吃了几个，幸好，这一棍子没打中什么要害，不然王胖子就得变成死胖子了！
第二天中午，王胖子脑袋缠着绷带来找我，不依不饶地要我对他进行补偿，说我犯了破坏社会主义好同志之间的伟大友谊。我说：“你他奶奶的就知足吧，幸好当时老子我临危不惧，英明神武，不然你这脑袋就得像西瓜一样给开瓢了。再说了，你和我谁不知道谁啊，两个穷光蛋，赔偿？赔个蛋蛋”
王抗日不依不挠：“我说葛同志，再怎么说你也是接受了高等教育了的，说话怎么和放屁似的，能把村南头儿的大水牛给熏死。”我说：“你小子可说错了，我是接受最高指示来农村接受很有必要的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这不正在接受教育，高等教育可算不上，我可跟你提前说，作为你亲密的革命战友，为了表示歉意，这家里的东西，你看着拿，什么喜欢，拿什么，前提不能要我的裤子，就尼玛一条，还带了窟窿？”
王胖子一脸坏笑，说：“看你也是无产阶级的好同志，赔偿先算了，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我说：“你个大胖子绕什么弯子，跟老子直说，别耍什么花花肠子。”王胖子说：“葛大壮，君子一言啊，大炮飞机也追不回来，反正你说的，可不要反悔。”
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心知上了这小子的贼船，但是话已经出口，面上总不能屈了，就说：“你有屁就放，只要不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符合毛主席的思想，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王胖子满脸坏笑，说：“没那么严重，就是这一个月光尼玛吃干吧窝头儿了，嘴里淡出鸟来了，前些天好不容易逮了只兔子，却被寨子里的支书给我套了去。”
我不耐烦道：“胖子，你他奶奶的到底想说什么，我告诉你，老子绝对不会去偷兔子，那兔子已经归公了，别说是兔子，就是兔子毛也别想拿回来。”
王胖子嘻嘻笑道：“哎呀，葛爷，谁他娘的让你去偷兔子啊，就是现在偷，估计连骨头也不剩了。”
我说：“那你想说什么，嘴里淡出鸟来，去吃盐啊，保准让你一口就不淡了。”
王胖子瞪我一眼，说道：“葛大牙，你这臭嘴真的是个放屁的好工具，比周老爹家的放屁驴还能。”
我耐住性子，说：“好，不跟你丫的扯淡，你快说，到底想干什么？”
王胖子笑道：“前天我被支书派到驴子山那边砍柴了，你知道不？”
我说：“知道，老子还被派到野狗坡去挑大粪了呢，怎么了，别卖关子。”
王胖子道：“跟你说，那天我砍柴去，想跑到驴子山后那片老林子边上偷懒，不是寨子里的人都不让去那边吗，你猜我在那片老林子里发现什么了？”
我疑道：“发现什么了，难道又是兔子？”
王胖子瞧了瞧四周，确定没人后说：“比兔子可金贵，是一个蛇雕的窝，里面有七八只大白蛋呢，你跟我去掏几个回来，顺便跟萍子要一点面条，咱整一个炝锅面条荷包蛋吃如何？”
萍子是个姑娘的名字，他爷爷是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人，我和王抗日住的地方离她们家最近，萍子的父亲是位猎手，听说在她七八岁的时候进山打猎就再也没回来，如今的萍子也长成了一个优秀的猎手，我们跟着她吃了不少甜头儿。作为社会主义好战士，按道理是不该拿群众一针一线的，更何况吃，所以我们一直觉得总吃人家萍子家的好东西有点过意不去，但是我们实在太穷，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还请萍子。
我看着胖子发光的双眼，咽了几口唾液，说实在的我也是好久没吃到荤腥了，就前几日，听说王胖子逮住一只大肥兔子，我在家里锅都支好了，可谁知道，支书比我们快一步，胖子回来后一直和我商量去把兔子偷回来，可是，支书家有一只大黑狗，平日里见了我和胖子就咬，要说去偷，心里还真有点发憷。
今天胖子这话一出，我心里就痒痒了，毛主席说过，立下目标就要抓紧时间去干，主意打定，说干就干，正巧萍子快生日了，也算是我们给他的送个大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