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远,惠施道:“别说这些扫兴的了,还是说说你要栖什么样的梧桐树吧!要不,过几天我带你去见魏王,也好把你的一生所学贡献给世人?”
庄子道:“人很虚伪,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人活于世,犹如游于羿之彀中,到处充满危险。就论服侍君王来说,倘使哪一天你没用了,不能给他带来利益了,好的也就冷落你,不好就害了你。”
“再说了,我又何必为了一点身外之物去受那世俗闲气,去做那些违心违德之事呢?”
“我所向往的真正生活是自然而然的,因此不需要去追求什么,而是要去掉什么,忘掉什么。只要忘掉成心、机心、分别心,立于环中、齐物逍遥、自然无为、顺从天道,那一生何乐不得。”
惠施道:“可人活于世,又怎能真正地逍遥于世外呢?你还是不要再坚持了!”庄子道:“好了,好了!我且去见他一见再说!”
过了几天,庄子身穿粗布补丁衣服,脚着草绳系住的破鞋,去拜访魏王。
魏王见了他,说:“先生怎如此潦倒啊?”
庄子不快道:“是贫穷,不是潦倒。士有道德而不能体现,才是潦倒;衣破鞋烂,是贫穷,不是潦倒,此所谓生不逢时也!”
“大王您难道没见过那腾跃的猿猴吗?如在高大的楠木、樟树上,它们则攀缘其枝而往来其上,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蓬蒙再世,也无可奈何。”
“可要是在荆棘丛中,它们则只能危行侧视,怵惧而过了,这并非其筋骨变得僵硬不柔灵了,乃是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现在我处在昏君乱相之间而欲不潦倒,怎么可能呢?”
魏王又说:“既是贫穷,本王赏你一套就是!”庄子回道:“我虽贫穷,但这身粗布衣裳我却格外喜欢。”
魏王不解,问何故,庄子道:“因为它干净,不仅其本质干净,而且它不受世俗所污浊。”魏王问:“为何锦衣就不干净了呢?”
庄子道:“锦衣是通过剥削劳苦人民的血汗而织成的,所以它肮脏。而我的布衣是我亲自劳动所得,所以它干净。”
“不仅材质是纯天然的,而且我衣着它常在大自然中生活,感染它的是花香芳草,未着半点世俗尘埃。”
“更难得的是,衣着它的人也是干净的。清风拂我面容,清泉洗我身心,五谷填我腹脏,使我从里到表、由内到外,哪怕是血液都是干净的。”
魏王听了,再不多说。
庄子出了一口恶气道:“我庄周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说罢,拂袖而去,又回到大自然中归隐去了。
当惠施得知庄子愤然离去,再度放弃功名仕途,不由感慨起来。
其仆人问起庄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时,惠施叹道:“庄子生活很穷困,却不接受楚威王的重金聘请,他是一位非常廉洁、正直,有相当棱角和锋芒的人。更有着旷达的心境,视富贵荣华有如敝屣之志。其高超之生活情趣,自然超离人群与社群,我与之相比,无时不觉渐愧。”
“虽然他一生淡泊名利,主张修身养性、清静无为,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则充满着对世态的悲愤与绝望,从他哲学中的退隐、不争、率性的表象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对现实世界有着强烈爱恨的人。”
“正因为世道污浊,所以他才退隐;正因为有黄雀在后,所以他才与世无争;正因为人生有太多不自由,所以他才强调率性。”
“庄子是以率性而凸显其特立的人格魅力的。正因为爱的热烈,所以他才恨的彻底,他认为做官戕害人的自然本性,不如在贫贱生活中自得其乐,其实就是对现实情形过于黑暗污浊的一种强烈的觉醒与反弹。”
“庄子是主张精神上的逍遥自在的,所以在形体上,他也试图达到一种不需要依赖物而能成就的一种逍遥自在的境界。”
“庄子主张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具有平等的性质,人融入于万物之中,从而与宇宙相终始;庄子提倡人的精神要顺从自然的法则,要安时而处顺;庄子要求重视内在德性的修养,让生命自然流注出一种自足的精神力量。
“庄子的人生正如他所言: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淡然独与神明居。”
惠施最后感叹道:“庄子者,真博大真人哉!”
惠施被罢去魏相,来到楚国不被接见,后辗转到了宋国。在宋国,他再次与庄子相聚。期间,他们谈了很多,但惠施听不进庄子的劝谏,最终还是选择回到魏国。
庄子听说惠施在魏国病世,便带着悲痛只身前来大梁。几经打听,才在大梁城外的一处高冈上找到惠施的坟墓。
庄子一生孤傲,朋友很少,但他与惠施却是知音,是至交。
庄子背靠着坐于墓前,自己喝一口酒又往坟前倒一口酒,一边自说道:“老朋友,我来看你来了!来,我们喝一口。”喝了好一息,似乎是醉了,才有些伤痛起来。
庄子哭笑道:“你得知魏惠王去世,合纵又有好转,就一心要来魏国,说什么定要偿还为魏尽忠的心愿。我几番劝阻你,让你跟我一起就在家乡安闲度日,可你总坚持一意孤行。现在可好了,这一去成了永别,从此,我们阴阳两隔。你可知道,你走后,这世上就再没有一个可以和我说话的人了。”
庄子又自饮一通道:“我早说过,君王无情,人心险恶,现在都应了吧!我劝你远离世俗,不要去红尘惹是非,不要为功名利益而劳心劳力,去受那世人的闲气,可你总听不进去,现在可后悔了吧!”
庄子想起往事来,更伤感道:“三年前,我的妻子病死了。你前来吊唁,见我盘腿坐地,鼓盆而歌,就骂我太过分了。”
“我说:‘她死时,我深感悲伤,只是思前想后,我才发现自己仍是凡夫俗子,不明生死之理,不通天地之道。如此想来,也就不感悲伤了’。”
“可是,你仍愤愤不平,质问道:‘生死之理又如何?’我说:‘察其生命之始,而本无生;不仅无生也,而本无形;不仅无形也,而本无气。”
“阴阳交杂在冥茫之间,变而有气,气又变而有形,形又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为死。故人之生死变化,犹如春夏秋冬四时交替也。她虽死了,人仍安然睡在天地巨室之中,而我竟还悲哀地随而哭之,自以为是不通达命运的安排,故止哀而歌了。’”
“你又说:‘理虽如此,情何以堪?’我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于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生者,假借也。”
“假借它而成为生命的东西,不过是尘垢。死生犹如昼夜交替,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死生都是一气所化,人情不了解此理,故有悲乐之心生。既明其中道理,以理化情,有什么不堪忍受的呢?”
“况且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人也。’”
庄子说罢,息了一会儿,才哭道:“其实,那些话不过是悲痛之时聊以自劝以而自欺欺人之说罢了,其实我的心里也是很悲痛的呀!现在你又去了,我更加是痛不欲生啊!”
哭罢,庄子又好些,自问道:“有时,我常在想,人活着究竟什么才是最值得追求的大真大道?是像你一样为功名志向而劳心劳力一生,最终落得个忧郁而终的下场好呢?”
“还是像我一样追求在大自然中清静无为,物我两忘以而终生一无是处好?还是像那些野心者为权势利禄、贪心者为钱财地位而或争战杀伐一生或如去马来牛劳碌一世终不得个善终的好?……”
庄子总不能自答,又问道:“我真不知道,人是活着好呢,还是死了好?”
“活着只有一口气,能行能思想,却又有着无尽的烦恼。死了,再无人世间的纷纷扰扰所烦,更不再为衣食住行所忧……”
“不过,你去了,反倒是一种解脱,再不必为了什么得失所计较了。有时,我在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只要每个人活着时都知足常乐了,那活着就是幸福的,只要每个人死了都了无牵挂了,那死了也是幸福的。”
庄子又诉苦道:“其实我又何尝没有雄心大志,我又何尝不想一展心中抱负,然,世道如此,我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庄子见坟后的树枝上有只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又自问道:“鸟儿吃饱了,就啼叫,饿了就去寻食,也不知它们死时在想什么?平时会不会有烦恼,会不会伤心?……而那草木呢?”
庄子想事,总是将自身的情感放在他物的身上去,以而自我矛盾,对生命也充满了悲观色彩,一生在矛盾中得不到解脱。
庄子想了很多,说了很多,最终也没有想通什么,说明白什么,所以,自言自语的说了一些胡话后,便起身不知所向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