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作为什么要用意象?意象在诗中究竟起什么作用?前面说过,在以象寓意的纯意象诗中,意象是给情思一个载体,其作用在于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在直抒胸臆的点缀性意象诗中,意象是作为情思的装饰和诗美的印证。那是分析诗的情思、意象和语言三要素的关系得出的判断。如果从诗歌创作的一般原理出发,则可能对意象的作用作出进一步的分析和归纳。
寄情于物,赏心悦目
意象手法在诗中运用的作用之一,是将抽象的主观情思寄托于具体的客观物象,使之成为可感可触的艺术形象,使情思得到鲜明生动的表达。如果诗意对于人生是一种精神的维生素,诗人想要把某种维生素提供给读者,他不必提供维生素的纯粹制剂,而可以用含有维生素的苹果、香蕉、橘子之类的水果方式提供,因为后者色香味形俱佳,口感好,可能使阅读过程成为一个充满愉悦的过程。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唐]刘禹锡《乌衣巷》
诗人如果不是将一腔情思蕴涵于野草丛生、夕阳残照,尤其是燕子归巢不见故人故居这一意象组合之中,而是直抒胸臆,说“谢安王导今何在,富贵荣华难久长”,诗史上怕就不会留下这首脍炙人口的杰作了。
希望——她是个薄情的女郎,
她有时冷漠,有时失信,有时轻狂,
我等了她许多年,许多年呀,
她总依然罩着面纱,站在彼岸。
每当我刚刚看到她的一丝微笑,
转瞬间,一阵风又把她吹向远方。
只有当她的姐妹——绝望,
披头散发地向我猛扑过来的时候,
她才会突然把我拥抱在怀里,
紧紧地偎着我,吻着我,
直到重新温暖了我冷却的心房。
——石天河《希望》
石天河1957年因诗获罪,身陷炼狱22年。重获自由后,以其铁骨未销、才情不减的卓越风范赢得诗坛的普遍敬重,并赢得了姗姗来迟的美好爱情。人生希望的失而复得,命运遭遇的不公而公,在他无疑是感慨极深,而这“希望”与“绝望”的情怀一经意象化,化作一对性格乖张的女郎,诗人心中的那份感慨便得到了极具个性极具感染力的表达。
兀立荒原/任漠风吹散长鬃/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三五成群/以空旷天地间的鼎足之势/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
同是马的一族/却与众马不同/那拖曳于灌丛之上的粗尾/披散胸颈额前的乱鬃/未经梳理和修饰/落满尘沙的背脊/不曾备过镶银的鞍具/强健的臀部/没有铁的烙印/在那桀骜不驯的野性的眼睛里/很难找到一点温顺/汗血马的后代/突厥铁骑的子孙/一次酷烈的战役中/侥幸生存下来的/古战场的遗民/荒凉土地的历史见证
昔日马中的贵族/失去了华贵的马厩/沦为荒野中的流浪者/面临濒于灭绝的威胁/与狼群周旋/追逐水草于荒漠/躲避捕杀的枪口/但是,即使袭来旷世的风暴/它们也是不肯跪着求生的一群
也有过/于暮色降临之时/悄悄地/接近牧人的帐篷/呼吸着人类温暖的气息/垂首静听那神秘的语言和笑声/潜藏于血液中的深情/从野性的灵魂里唤醒/一种浪子对故土的怀恋/使它们久久地/默然凝神/可是只需一声犬吠/又会使它们/消失得无踪无影
牧人循声而出/遥望那疾不可追的/隐匿于夜色之中的黑影/会轻轻地说:/哟嗬,野马群……/1982.5.24
——周涛《野马群》
周涛(1946~)此诗的主旨在于对自由的讴歌:在驯服从而温饱,与自由从而苦难之间,野马群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作为这自由魂的参照系的是牧场栅栏中的众生相:驯良,卑躬,萎靡,漠然。诗之笔墨一实一虚,一表一里,挥洒自如,对某种生存窘境的困惑和慨叹即寓其中。如果不将情思寄托于野马群这一客观物象之上,而让一个主题赤裸裸地呈现出来:“自由是多么可贵啊!能够自由地活着,即便生存环境充满艰险,我也在所不辞;如果牺牲自由,被人奴役,在皮鞭下过日子,即便温饱能有保障,我也是决不干的。”诗可能就不成其为诗了。
意同象异,各见其趣
意象手法在诗中运用的作用之二,是借助各自的独创性的意象,使相同或相似的情思得到独特的艺术表现。如果诗人是要把同一种维生素提供给读者,他可能以苹果、香蕉、橘子、梨子、樱桃、芒果、草莓、荔枝等许许多多不同的水果及其不同的组合方式提供,而不至于有雷同之感。
譬如爱情诗,其实古今中外所有的爱情诗都是同一个主题,无非是“我爱你”,“真的好想你”,“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爱情诗却永远也写不完。为什么?我想,主要是因为意象选取的不同,使得不同的爱情诗,呈现出不同的艺术气质、艺术魅力。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游。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唐]皇甫松《采莲子》
采莲的少女春心萌动,只顾贪看年少的意中人,信马由缰,任船漂流,还忍不住主动抛莲子示爱……当这一场景(意象)被诗笔速写下来,一首独特的爱情诗就产生了。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宋]李之仪《卜算子》
长长一条江水,连接两地相思。这独特的意象创造,成就了一首千古绝唱。长江,倒不见得是特指那条扬子江,痴男怨女一在渝州,一在上海。江水也未必真的很长,只是相思愈深,相思的人儿愈渴望朝夕厮守,则愈觉江水之长。
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攀槐枝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
——四川民歌《高高山上一树槐》
这里,“槐”与情怀的“怀”、怀春的“怀”谐音。有此一束槐花掩映,一个美丽多情而聪敏机智的川妹子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
正因为意象选择与组合的无限丰富性,使爱情诗这几千年唱滥了的题材,仍然可以不断地别出心裁。一个黄昏的邂逅,一个芳名铭刻于心,当一段情缘得而复失,无奈的主人公“忍痛将你的名字从心上剜去”,却发现“创痕却越剜越深”时,凄美的意象便成全了一首别致的情诗:
我是地平线上一棵孤独的树
错过了色彩缤纷的花季
你偶然走进水墨濡染的黄昏
来树下躲避风雨
信手刻下你芬芳的名字
渴望黄昏害怕黄昏偏又黄昏
每个黄昏我翘望那幽幽小径
再也听不见亲切的足音
忍痛将你的名字从心上剜去
谁知创痕却越剜越深……
——向明《黄昏的心事》
约会四月,约会星星和月亮,约会花香和蝶舞,约会欢乐和浪漫……拙作《四月之约》似乎也找到了一种不落俗套的表达:
都说四月最多情
每一天都是情人节
都说四月人气旺
我们得赶紧去预约
预约一弯红月亮
佩上四月别样的天
预约一群海星星
装点四月另类的夜
预约夜来香一束
预约仙家词一阕
天上人间全约到
还有两只翩舞的蝶
别忘了给欢乐发请柬
让它早早来筑巢
别忘了对浪漫挤挤眼
让它抽空来做客
四月的梦寐不曾醒
四月的情缘长相结
四月来了快领回家呀
我们与四月先有约
主题朦胧,意绪无穷
意象手法在诗中运用的作用之三,是“言不尽意,立象尽之”,使难抒之情、难言之理,由意象代抒代言,产生逻辑语言所无法达成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古人所谓“诗无达诂”,主要就是指这一类诗。这时,由于诗的主题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就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和回味余地。如果诗人是要把维生素提供给读者,而维生素多种多样,除了已知的,可能还有若干未知的,难以逐一辨析,诗人索性把一篮多维的水果奉献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品味。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锦瑟》
一把锦瑟,五十弦柱,置于庄周梦蝶、杜宇化鹃、海月映珠、蓝烟笼玉的意象组合的背景上。拨弄锦瑟,抚思华年,诗人是在追忆一段恋情,追悼故去的爱妻,还是在追寻渐行渐远的青春年华,追问已经淡远了的少年志向,抑或是以美人香草手法,追思政治上的失意和惆怅?读者尽可以驰骋自己的想象去解读。
渔人
你撒出的鱼网
是河上最圆的朝日
鱼群向你游来
你年轻的身影
漫江流淌
年年桃花水
桃林在岸
桃花开在你船旁
渔人
你划桨的姿势与生俱来
男左女右。篝火在左。酒碗在左
右边的织网女
是你永世的新娘
渔人
你藏起金子似的鱼卵
一程又一程
你护送想家的鱼
回故乡
渔人
水域越来越少
尘世口干舌燥
你要留下最后的鱼
衔住人类
最后一片波浪
——张新泉《渔人》
通篇就是一幅渔人的生活图景:渔人已不再是渔人,而是鱼儿及其家园的守护神;渔网不再是渔网,而是鱼群的游乐宫;那梦一般柔媚的波浪里游动的,怕是美人鱼吧。就这样,人与自然和平而友好地相处了,正如猎人与森林家族之间不再有任何暴力和敌意一样,朝日、桃江、篝火、金子似的鱼卵、永世的新娘……渔人守护的这个童话世界多么令人神往!诗人营造了一个人与自然和睦相处的乌托邦。诗的主题,可能是品味“人诗意地栖居”的真谛,可能是向往纯朴、从容的上古社会风情,诉说对于喧嚣、污浊、尔虞我诈的现实社会的困惑和忧思……如果说,诗的主题是关于环境保护的,那么它不仅关乎我们生存的这个物质世界的环境保护,也关乎人类精神世界的环境保护。这样一首意象诗,就像是一尊趋于抽象的雕塑,意趣无穷,就像一道复杂的方程式,有着许许多多的“解”。
文字有狱,取象而避
意象在诗中的作用之四,是如《毛诗正义》所说,是“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取比类”就是取意象。在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诗人想要倾诉对社会阴暗面的一腔义愤,又不至于以言获罪被割断喉管,一个可能的选择,就是借助意象,藏匿锋芒,作委婉的表达。如果某种维生素或别的什么药物是这个时代所忌讳的,有心匡时救世的你,无奈之中,只好出以一些隐含这些药剂成分的水果。其疗效虽然可疑,但总还是聊胜于无,至少也使诗人的良心稍安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毛诗序》就认为,《秦风·蒹葭》这首诗是秦人讽刺其国君未能任用贤能之士,诗中的“伊人”是指隐逸的贤人。
不过,今天的诗人们对这种闪烁其辞的表达方式已不大耐烦,今天的某些讽喻诗之于讽喻对象,即便运用意象手法,其讽刺锋芒也要犀利得多。试看台湾诗人李魁贤(1937~)这首《鹦鹉》:
“主人对我好!”/主人只教我这一句话//“主人对我好!”/我从早到晚学会了这一句话//遇到客人来的时候/我就大声说:/“主人对我好!”/主人高兴了/给我好吃好喝/客人也很高兴/称赞我乖巧//主人有时也会/得意地对我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还是重复着:/“主人对我好!”
不过,以象寓意,作为诗人顾虑以言获罪,不敢直述其怀,不得已而采取的一种委婉表达方式,其实也未必保险。清代有人咏紫牡丹,就曾因“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一联涉嫌讽刺满人入主中原而获死罪。《礁石》则不容分辩地成为艾青的右派罪证之一:“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大海……”因为,据说礁石是与他们的革命航船为敌的。王辽生(1930~)被戴上右派荆冠,则是因为在《雨花》杂志1957年8月号发表了下面这首《碎片》:
我在滚滚的涛上寻找我那碎了的船;
临行之前,我要捞起一叶碎片。
单纯的夜给了我许多单纯的梦,
我把我的梦给了鼓风的白帆。
而今,帆也碎了,梦也碎了,
我才知道爱的海上也有这样的风险。
我不怕风险,我要向前,
我要留一叶碎片纪念这一次欺骗。
这看上去像是一首情诗,或许是为纪念一次失意的恋爱而作,语含愤激,情多怨恨。时人是如何从中读出可恶的“右派”思想情愫的,待考。不过,一切爱情诗都可以当作政治抒情诗来读,应该是不错的,尽管可能误读。
也正是由于意象的多解性,有时,无意曲喻嘲讽的一般景物诗、理趣诗,反倒可能被认为寄寓恶意从而祸及作者,如“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等诗句惹出文字狱。
不肯殉葬,寓意于象
意象在诗中的作用之五,是与现实社会政治保持一定距离,从而避免因为当时对某一社会理想、社会力量、社会人物的判断上的天真,缺乏远见,后来在该理想幻灭,该力量、该人物走向反面时,使作者尴尬,使作品成为殉葬品。如果诗人是要把某种精神的维生素提供给读者,而当时曾被看好的某种维生素,后来却可能被认为是无益甚至有害的,而诗只是提供过含有这种成分的水果,则不必为之付出代价。意象表达可以给诗留下一定的回旋余地。
例如郭沫若的《凤凰涅槃》,过去许多论者都说它的一大缺点是“革命理想还比较朦胧”,殊不知,它在艺术上的成功,它的艺术魅力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流逝,正是有赖于它的意象化造成的这种朦胧。对于诗而言,向往光明、向往民族复兴和社会进步,也就够了。更为明确的对某一理念的阐释,对某一力量的鼓吹,则不是其职责。诗承担了它的职责以外的东西,就可能承担许多额外的风险,可能在时过境迁以后,黯然失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越是有时代特色的东西,就越可能是有时代局限的东西;越是红极一时的东西,就越可能是速朽的东西。
艾青当年写过一首热情洋溢的长篇颂歌《吴满有》,发表在延安的《解放日报》上,其中有“皱纹间也充满阳光”的名句。被歌颂者是当年陕甘宁边区的著名劳模,毛岸英从苏联回来,就曾奉父命去跟吴满有上“劳动大学”。然而,1947年胡宗南攻占延安,吴满有被俘变节了,殃及艾青的这篇大作也为之殉葬。1954年7月,艾青访问奥地利首都,写下了一首艺术品位不错的《维也纳》,其标题下却有这样一个小序:“我到维也纳的时候,住在苏军占领区;另外的地区,被美、英、法军所占领,在那些地区,充满恐怖。”这里对时世的认识,与他作为“归来的歌者”1979年出访柏林写下《墙》(柏林墙)时的认识截然相反。幸亏诗的正文全是意象化的句子,而小序可删,否则就成为《吴满有》第二了:
维也纳,你虽然美丽
却是痛苦的,
像一个患了风湿症的少妇
面貌清秀而四肢瘫痪。
维也纳,像一架坏了的钢琴,
一半的键盘发不出声音;
维也纳,像一盘深红的樱桃,
但有半盘是已经腐烂了的。
星星不能只半边有光芒,
歌曲不能只唱一半;
自由应该像苹果一样——
鲜红、浑圆是一个整体。
我的心啊在疼痛,
莫扎特铜像前的喷泉
所喷射的不是水花
而是奥地利人民的眼泪;
再伟大的天才
也谱不出今天维也纳的哀歌啊!
天在下着雨,
街上是灰白的水光,
维也纳,坐在古旧的圈椅里,
两眼呆钝地凝视着窗户,
一秒钟,一秒钟地
在捱受着阴冷的时间……
维也纳,让我祝福你:
愿明天是一个晴天,
阳光能射进你的窗户,
用温柔的手指抚触你的眼帘……
——艾青《维也纳》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意象入诗也不是万能的。人的丰富深邃微妙的精神世界,与客观物质世界不可能一一对应,人的情思不可能随时都找得到恰当的意象来表现。有时,意象表现也可能还没有“快人快语”的直抒胸臆来得痛快。因而,片段的甚至通篇的直言其意,包括直述其怀、直发其论,直赞其美,就成为必要。